倪女官跪伏在地,声音稳而含悲,压低了声调,“微臣无能。”
晨曦从撑起的窗缝中斜斜扯开一片光亮,落在黑石地面,微微泛着白晕。刚进门的皇帝淡淡扫了一眼光后半隐在暗影中的女官,瞥了眼殿中烛泪洒了一片的蜡烛,“起吧。”
“喏。”女官干脆利落起身,垂首立于一侧。
“何卿中的何种毒,缘何太医院提点都诊不出?”皇帝站在原地,不怒自威。
“微臣也不过偶然知悉的。何大人中的毒是胡人常用的,乃是我国边界可见之毒,因家父曾出使边关为军行医,微臣幼年亦曾追随家父前去,是以略知一二。此毒曾在行军作战期间被胡人利用过,我军就中过圈套,因是针对士兵的,是以初中毒并无明显迹象,而动作越多中毒越深,从中毒到毒发的时间不确定,因而很难确定中毒的确切时间,也就难找到纰漏在哪。幸而当初偶寻得解毒之法,是以不再为之困扰。”倪女官声音不似寻常女子清扬婉转,反倒有些低沉微哑,是以听上去沉稳大方,寻常故事娓娓道来亦是叫人听得认真。
“所以何卿毒发且至深,乃因他舞剑之故?”皇帝侧头看着倪女官。
“是。”倪女官眉睫低垂,应得很快,但是沉吟一瞬道,“不过就算舞剑,似乎也不该如此之快。”
静默须臾,“下去歇歇罢。”皇帝踱步,去了内间,榻上何云一动不动卧在那里,眉间隐有黑云,没了呼吸。
苏公公紧跟在后,步子很轻,喘气声都放到最低,丝毫没有存在感般立在一隅。
“吩咐下去把尸体运回何府罢,备份厚礼。”皇帝却似知道苏公公正扯着耳朵等吩咐般,冷然道,“尚食局那边怎么样了?”
“陛下,穆侍卫已回来了,而且尚膳女官也来了,正候在外面呢。”苏公公声音也不似寻常太监那般尖细,虽然很柔和,但是颇亲切,并不刺耳,听着很舒服。
“唤到外殿罢。”皇帝又瞥了眼何云,然后出了内殿,坐到镂空雕花扶手木椅上,浓黑眉睫半掩了眸里神色,周身透着一种森冷之意。
“参见陛下。”女官携着两个小宫女拜倒在地。
“起罢,何事?”皇帝扫了眼苏公公递过来的茶,对底下三人发问。
“回陛下,昨儿微臣见她们两个人回答内侍来问的问题时,神色有些躲闪,与平时有些相异,是以留心多问了几句。她们说她们留意到些事情,是以微臣不敢轻忽,就把她们带来了。”女官开口,然后扫了眼身旁的两个女官,使了个眼色。
第一个小女官福福身子,声音有些抖,“陛下恕罪,实在非是有意隐瞒,而是所见未必是实,恐是误断臆测,是以不敢乱说。”
“恕你们无罪,直说便是。”皇帝不耐摆摆手,接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喏。奴婢在午宴和晚宴的时候,都瞧见过同一个人去过尚食局的厨房。”偷偷瞧了眼皇帝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是……是一个四方脸、眉上有颗痣的人。”她仍旧有些怯怯,声音不稳。
“是,公公问奴婢见过谁接近灶台,当时奴婢就在那附近负责熬蟹粉羹,半步不曾离开,也只瞧见那一个外人。”另一个女官显得沉稳一些,却也有些畏惧之意从字句间流出。
“不认识?”皇帝把茶杯往桌子上一丢,瓷茶碟碰到乌木桌,嘭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直吓得小女官身子一抖,头又低了几分,低得下巴差点戳到自己身上,“回陛下,奴婢只觉得面熟,却不知是谁。”然后她偷偷瞄了女官一眼求助。
尚食局女官天生声音柔美,站出来一步,压低声调道,“微臣听过她们俩的描述,就唤了司膳女官问,她说是七殿下的人,腰间挂着雪玉雕三爪虬龙小牌子,是来点了份膳带回去的。因司膳女官染了寒症,就未将她带来回禀。”
“点的什么?”皇帝没有瞧着她们,但是却莫名有种无形的压力笼来。
“蟹粉酥,蟹肉灯笼,笼蒸螃蟹,一份莼羹,一盅红豆银耳羹,一盘清炒枸杞芽儿,一碟凉拌青笋,一碟酥秋葵。”尚膳女官一字不落地道来,是先前想到皇帝或许会问,特意记的。
皇帝一听,左边浓眉抖了一下,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做一份冰糖燕窝粥给紫华殿送去,瞧瞧你们说的那个人在不在,苏言裴跟着去。”
“喏。”下面几人纷纷应了,就退后离去了。
尚食局出了两次事故,即使有人故意为之,却实在不免有些胆战心惊,平日担心哪位妃子忽然点些什么不好做或是耗时久的菜,是以有些食材是总备着的,因为昨日的事儿,今儿早还没及准备。所以准备加上熬制,就足足花去了一个半钟头,苏公公坐在休息的小屋,已经用了三盘子点心,又有小女官端了一碟糖蒸酥酪上来。苏公公连忙摆手,“这个太甜了,我用了好几盘点心了,吃不下,你们拿去分了罢。”
这时,尚膳女官打了帘子进门,略一施礼,“粥熬好了,公公可随我们去?”
“走罢。”苏公公又啜了口茶,起身一起去了紫华殿。
在紫华殿院子里,正瞧见昨日瞧见过的那个小内侍在扫院子,两个女官立时朝着自家女官使了眼色,苏公公也立时明白了,微微摇头示意她们不要表现出来什么。
冰糖燕窝粥送了进去,几个尚食局的女官就退下去了,立在一旁的苏公公扫视了下四周,就上去微微躬身,对着七王爷低语一阵,七王点点头,狭长凤眸如漾冰泉,幽深雅然,“知道了。”
随后,那个方脸小公公就被苏公公带走了,其间,穆侍卫已经向皇帝报告了所查之事,毒是在茶里面的,递茶给何云的内侍,小越子,平时就是在御书房扫地打杂的,被抓起来,并不承认下毒。
皇帝两只手指捏着奏折,声音无波,“就算是他下的毒,也有蹊跷,这毒在京城不寻常,幕后之人缘何知道这小竹筏会停在何卿面前的,总不能把所有内侍都买通了去下毒吧?”
还有,这毒需要动才能触发,若是下给一个文弱书生,许久也不会剧烈动作,就不会在席面上毒发,就起不到挑衅和威慑作用了。是以,何云喝茶,对不上联句,舞剑毒发,全在算计之中。联句不是偶然兴起的,午间本就打算做,被十三弟的事打断了,是以算计到不算最奇怪的事儿。何云是武官,但是与才子狄卿是好友,难保狄卿不提示他,实际上何云的第一句就是狄如玉写的。舞剑,自然是罚武官最好的法子,中秋夜,不会故意为难叫他吟诗作画,总会选他最擅长的。但是这些都是机缘巧合,万一出了些许差错,都不能成事,背后之人那般仔细认真,会如此冒险行事么?
“微臣再去查。”穆侍卫抱拳告退。
却话紫华殿里,却是全然不同的光景,把冰糖燕窝粥舀进了紫木瓷盒,又把自己的几份小菜添了进去,把于洛唤了来给静翕送去。
于洛苦了脸,大早上那么多人,想偷偷给静翕送这么一盒子吃的,不被别人发现十足困难,而且刚刚的事儿说明很显然有人要往自家王爷身上泼脏水,“王爷,小顺子是我派去取蟹肉的,却被怀疑投毒了,这时候陛下送吃的来,再往外送,会不会又被栽赃?”
“既是栽赃,何须挂心。”谢云霂半点不在乎,想挑拨他和皇兄的关系,未免太蠢了,而事情往往未必皆如所见。
静翕的一个特点,也算是优点,就是迷糊,她虽然前一阵子被那个唤她苏姑娘的侍卫吓个半死,然后过了这两天多的光景,就淡忘了那种惊恐的情绪。外人看来或许她很豁达淡然,实际上,是迷迷糊糊。所以有时候子绫慌慌张张找她商量,她即使没什么好对策也很镇静,莫名地就给人一种安全感和静好感,而事实上,就这么迷糊着不代表她不聪明,她每次也真的在镇静中找出了方法,或许是性格和行事相辅相成罢。是以,轮休的这一早,她虽然还记着昨天发生的事儿,但是却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虽然一早就醒了,却没起身,等当值的人走了,轮休的人起来出去吃早膳了,自己钻进被窝很是淡然地赖在榻上继续睡懒觉。朦胧之中,被人轻轻推了推,懒懒抻了个懒腰,眼睛都没睁,迷迷糊糊念叨着,声音还带着一种惺忪睡意下糯糯的感觉,“瑞霞别闹,我先不吃,你自己去罢,我再睡会儿。”然后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七王爷霎时庆幸自己来了一遭,于洛到静翕所住的房子屋顶晃了一圈,跟青沅打听了下情况,回来报说人都走了,只有静翕在睡懒觉,负责保护的侍卫都是男子,谁也不敢去唤她,又不知道怎么处理燕窝粥,于是他只好悻悻回来禀告了。七王觉得静翕这像只小懒猫的模样也蛮可爱,偷偷塞进她手里一只簪子,就示意于洛把这粥拿去温着,待她醒了立刻送来,然后一个堂堂王爷,翻窗户走了。
于洛端着粥,苦着脸,他问过青沅,这丫头是不是曾经救过自家殿下那位,青沅说因为当初宫中时疫泛滥,那个姑娘脸上遮着纱,所以不曾看见真实模样,又过去三年,女大十八变啊,哪里记得。他叹息,不管这姑娘是不是,都是十足的好运啊。得,作为王爷跟前的带刀护卫,还得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他拉着脸去热粥,这个时候再叫人做这事,指不定又被谁陷害了,王爷说过宫中最不重要的就是真相,他得亲力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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