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云枫是在当日午时离开的,没有什么煽情场景,来送宁云枫的只有一个宁天岚,看着那灰青色的简陋马车被一匹棕色马儿拉出巷道,她心里愈发堵得慌。夙依跟在她身后,眼里是藏的很好的怜悯与感叹。
马车驶出巷道,直往出城的黄平大道行去,宁云枫坐在车里,虽然颠簸,她却坐得安稳。斜靠着车窗,她眼睛直直的盯着随着马车摇晃而不断跳跃的车窗帘,几乎看得入了神。
锦都城外二十里,白云山腰上的白发庵,是她从出生第十日起待了整整十年的地方。
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以为已经忘记,然而如今要再度归去,她才发觉,她从不曾忘。前世今生,相隔了生死阴阳的几十年,她仍然记得那最安宁快乐的十年时光。
若是,当年她没有听见那深夜灯话,或许她就不会离开白发庵,就不会搅入这神州风云,或许她可以孤孤单单却能平平静静地守着那个秘密,过完一生。
只是,她到底是没有那个安宁的福气,注定是要经历背叛,慢慢死心的。
宁云枫靠着车窗闭上眼睛,听着轱辘压地的声音,右手两根手指揉着左手手腕上一串深红色手珠,口中浅浅低喃:“师父啊……”
马车到白云山下已经天黑了,车夫是侯府马厩里的长工,姓李名钟的一个男子,皮肤黝黑,高大壮实。一路上被围着车子要干粮的难民逼得寸步难行,积了一肚子火气。自然,对本就人人鄙视的宁云枫态度更是不好。
“大小姐是要摸黑上山,还是在马车里将就一晚?”李钟口气很是不耐烦,眼底却有一抹诡迷之色轻闪。
“今晚麻烦你守夜了。”马车里传出隐着害怕的清宁嗓音,柔柔弱弱地,撩人心弦。
怎会麻烦?李钟眼底隐隐火热,将马车驾至隐蔽处,转身便进了马车。
“素闻大小姐喜欢与侍卫欢好,奴才虽是个赶车的,但想来比侍卫也差不开多少?”看着马车里蜷成一团的蒙着面纱的女子,李钟沉沉地笑,欺身而上。一阵阴风吹熄蜡烛,黑夜里女子挣扎的哭求声,传得不远,却能进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离白云山山脚不远,是白云村。村口一大群人,有的捧着馒头千恩万谢,有的端着谦虚忧虑的面容,受着难民的千恩万谢。
难民们将几人送出许远,看着那几人上马,奔向城门才流着眼泪回村。
领头的是一穿缎着锦,气宇轩昂的男子。他黑衣黑马,一路疾行,通身气势冷峻不凡仿佛比灯火更能劈斩月初无月的黑夜。其身后紧随六个护卫,三人掌灯,皆是黑衣劲装,眉宇间凛然寒意便是那暖黄烛光也融化不了,一眼便知其厉害。
“王爷,白云山那边有女子哭叫。”六人之中的一个,头微微侧了侧,勒马禀告。
天已经全黑,这时候,荒僻的白云山有女子哭叫,可不会有什么好事。领头的男子浓眉紧皱,勒转马头,往白云山方向而去。
马蹄声由远至近,在耳中渐渐清晰。马车内李钟竟无丝毫惊慌,只牢牢压住身下女子四肢,破开她内裙里衣,犹似不过瘾的在其身上狠狠抓捏了几把,才捆紧女子手脚塞住其嘴巴,警告了几声推开车门,想赶着马车逃离。
马车外,宁云枫顺着拉车马儿的长鬃,一脸平静地看着出了车门看见她的一脸僵滞左脚踩空脸朝地摔下来的李钟,道:“不用逃了,戏已经做的够足了。若里面那姑娘是我,估计都绝望的要自杀了。”
一身青白二色相间的素衣姑娘,指尖掂着一根小小的蜡烛头,黯淡的蓝辉之下那一双眼睛直似鬼魅附了体,又清又杂,幽幽凉凉,无人敢揣测。
李钟出了一背的汗,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迎来一根素银簪子,从左耳穿进,也不知刺到哪里。
宁云枫进了马车后,马儿悠悠闲闲踏着蹄子,几下便将地上因为李钟摔跌形成的痕迹覆上新的蹄印……
七人一列绕过一块地震时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终于看见灰青色的小马车。为首男子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冲进马车,瞬息之间便拎着一人退出来。
跟六人中一个身形较为细瘦的使了个眼色,为首男子收回长剑,剑尖挑着的高壮男人浑无生息地掉在地上。几人静静看着男人耳朵里几乎全部刺进去的银簪,一时没人说话。
宁云枫手指颤抖,神色却安静地整理衣着,对半跪在她身前呈上简单黑色衣物的人视而不见。
那人身形挺拔,便是半跪着,也是腰背笔直,气势不逊,只稍显柔和的脸部线条可以让人看清她是个女子。
见宁云枫指尖发抖许久系不好裙带,女子稍觉不耐烦,放下手里的衣服,强行替她穿衣着装。宁云枫也未有抵抗,只是察觉到女子有些凉的双手在替她盘发后拿起被摔在一旁破了一个角的银塑珠花时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最后那枚珠花没有卡上她的发。
宁云枫只作不知,摸了摸面纱,跟在女子身后下了马车。
另几名护卫到底是男子,在此处未免尴尬,故而被为首的人打发走了。
“为何在此?”为首男子愈发冷着声音,只是总也压不住其中怒气和疼惜。
宁云枫只垂了眼眸一言不发。
“你这般姿态,是不识得我么?”被宁云枫的沉默气得脸色发寒的男子,又问一句。
宁云枫仍是不做回答,只交握的十指,狠狠绞了绞。
被眼前瘦得可以被一阵风吹跑的女子手里的小动作逗得柔了眼眸,男子勾着唇角,戏谑道:“可是要我再跟你……说一遍?”
宁云枫下意识地退一步,浅白面纱掩不住双颊薄晕。
“我是……蔺允靖。”男子却是一步上前,薄唇靠近宁云枫耳朵,低低笑道。
宁云枫瞬间红透了脸,偏过头再退,不料蔺允靖不知何时捉紧她的手,她一退没有走开,倒是脚没站稳被他使力拉进怀里。
“哎!”怀里的女子双手抵着他胸膛,惊叫出声,惹得蔺允靖又弯了薄唇,叹道:“终是舍得出声了。”
宁云枫双掌刚刚碰触到蔺允靖名贵的衣料,就如被烫了一般的缩回了手。但也就只是那一瞬间,蔺允靖立刻沉下了脸,从宁云枫背后扯出她的左手。看着她手腕处鲜血淋漓的划伤,他眼瞳猛然一缩,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宁云枫试着想收回手,蔺允靖却抓得紧,弱弱地,她出声回答:“不小心磕在桌角了。”
“嗯,真聪明,真小心!怜瑟!”蔺允靖冷声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条青色绣帕,轻轻擦了擦宁云枫手腕上血液。
只是怜瑟今晚却有些不在状态,蔺允靖叫到第三声的时候她才猛然惊醒。而后立即掏出伤药,跪在一边请罪。
蔺允靖并不理她,轻柔至极地为宁云枫的手腕上药,冷峻容颜上那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情,最是动人心。
那条手帕,左下角有一片枫叶,左上角有几团白云,暗含着她的名字。这是她十四岁那一年丢的,不知怎会在他手里?
扎好了伤口,蔺允靖起身,有些歉疚道:“大锦遭此天灾,父皇急得整日里食不下咽,我们兄弟四个总要为他分忧。也是我的疏忽,去树桥郡前没来得及去看你。不过十来天,你不至于不要我了,去庵里当尼姑吧?”
话音未落,他将宁云枫一把抱起,不等她说什么,就飞身带着她同乘一骑,将生了些胡茬的下巴在其颈窝蹭了蹭,有些疲倦,又更多坚决:“云儿,我不许!不许!这次入宫,我就跟父皇请旨,早些把你娶回去,免得你整日里胡思乱想,做什么大事吓我!再说,威武侯府,到底是……”他半阖着眼睑,口中絮絮,哪里还有半点冷严的模样。
宁云枫眼里有些动容,脊背却直直地挺着,尽量远离他的胸膛。蔺允靖在她耳边叹口气,将她往紧揽一揽,命怜瑟起身后,便策马奔向城门方向。
后背一片滚烫火热,却温暖不了她周身丝毫冰冷。宁云枫有些哀伤的眼睛迎着夜里的秋风,在最深处,是最罔乱最纯透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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