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依一时震惊,手臂僵直,将帐子一直掀着,都忘了放。她直愣愣的盯着一双眼睛如万古荒冢般寂寞悲凉的宁云枫,一时间竟不知做什么。倒是缓过劲儿来的宁天岚带着哭音凄声喊才把她喊醒。手猛地一抽,夙依飞速地扔开帐子,整理好情绪,才转身呆呆看着宁天岚。
“夙蜜,去……叫娘来!快点!”宁天岚拧着眉头泪如雨下,看了几眼帐子,五指狠狠地揉了一把额头,对守在外面听得动静又不敢进来的夙蜜吩咐道。
挽梦算是最觉得奇怪的人了,她见夙蜜急冲冲地跑走,见其紧张的神情,她也没敢拦下来多问,只脚步快了几分,往木屋子走去。
屋子里宁天岚吩咐走了夙蜜,向暗处捏了个指花,其身后便悄无声息落下一个黑影。她指着帐子做了几个手势,那黑影便幽灵一般闪至帐侧,右臂一探。等收回手,帐子已经被扯下,裹住了一团东西。那黑影带着东西悄然消失,宁天岚挥退了夙依,一步一步挪到挺尸一般僵直着躺在床上的宁云枫身边,怯怯地开口叫了一声:“姐姐?”
就是这样,关怀,胆怯而无辜。宁天岚,你竟还能这么对我说话?用此种语气,对我这个从来便是对你真心疼爱的庶姐,对我这个被你轻轻松松毁了一生的可怜女人,当作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的,说话?
宁云枫眼睫几不可察的微微一颤,连笑话自己的力气都没有,连前世都倦怠地提不起心力再回想了。
“姐姐……”宁天岚从床头枕侧取过一件素色襦裙,小心地推了推宁云枫。
宁云枫眼底里有了些许光彩,如暮色里沉紫的死水静潭中跳跃而起的一点金霞,美得恍人眼。她忽然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宁天岚的手腕,声音嘶哑地唤了一声:“岚岚……”
宁天岚飞快地点头,心里却莫名有了些酸,原先已经止住的泪,又再次从眼里涌出。
她泪眼模糊,看不清宁云枫双眸清透淡极。
这个时候,宁天岚还没有前世一分的娴静纯柔,更没有半分那娴静纯柔下的深沉凝定。这个时候,她或许还是……还是愧疚着的,还是不愿着的,还是……念着她这个庶姐的好的……
前世,看见宁天岚这个样子,她原谅了,只想再一次让她孤冷的人生里进驻一抹这样温暖可爱的笑容。今生……
宁天岚回握住宁云枫的手,感到她眼里那一抹光亮照在她脸上,然后,突然暗淡,就像那一潭死水沉浸入永远没有光明的黑夜。
“姐姐!你不要这样……”看着那纤长五指失去力道,看着那双转开的眼,宁天岚将头埋进被子里,失声痛哭。
挽梦被夙依僵着脸拦在屋门外,两人听着里面嘤嘤嗡嗡地哭泣声,一直听到了夙蜜带着威武侯夫人宁安氏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而来。
听见门外夙依挽梦的问礼声,宁天岚抬起头擦了擦眼泪,又看两眼恢复到挺尸状态的宁云枫,才拖沓着步子,出了屋。
“挽梦,进去吧。”
宁天岚一双眼睛肿成桃子般出来,吓坏了众人。她嘴里吩咐着挽梦,眼睛却直直盯上宁安氏。
宁安氏闺名紫柳,未嫁前是锦都声名赫赫的极有主见极有手段的女子。她身份尊贵,曾乃当朝右相唯一的掌上明珠,自幼享尽宠爱。那一分倨傲与高贵,不知不觉就流露出来,便是在她唯一的女儿宁天岚跟前,也不会稍有收敛。
母女俩默默对望,眼中都有同样的固执与坚硬,那样的眼神,好似两人之间并没有亲人的关系,比陌生人还要陌生。此时,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觉得站不住脚了吧。
挽梦只敢偷看了一眼安紫柳与宁天岚之间奇怪的气场,便挎着装了饭菜的盒子,小心地挪进了屋子。她轻轻关好门,才看向宁云枫的方向……
“哐啷啪嚓”地一阵乱响,可知是屋里挽梦摔了饭盒子。安紫柳身边一直扶着她手臂的丫鬟,再次瞧了一眼已经回到宁天岚身边站好的夙蜜,见其微不可察地又点了点头后,轻轻捏了捏安紫柳的手肘。
“天岚……”安紫柳眼里有一抹阴影,声音也微微带着冷意。她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料立即就被宁天岚打断。
“姐姐脸上伤口恢复得不好,可见那陈大夫到底是医术不精。所以,天岚请娘过来,是想借娘身边的紫云姑娘给姐姐看看脸。再者,也是想让娘看看,这枫华苑里的房子。”宁天岚堵在屋门口,微微垂着眼睫,恭顺道。在说到紫云姑娘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夙蜜的裙边。
被自己的女儿打断了话,安紫柳表情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对扶着她手臂的那丫鬟吩咐道:“紫云,进去看看那丫头。”
“是。”紫云行礼,走到宁天岚身边时又是一礼,道:“二小姐。”
宁天岚没有答应,也没有让步,只是默默盯着安紫柳看。夙依有眼力见的向主子福了福身,对紫云歉然道:“紫云姐姐,可否请稍等?”
自然是要等的。紫云温温地笑了笑,见宁天岚身形丝毫不让,往后退了一步。
见紫云让了一步,宁天岚向旁边挪了挪,留出的地方刚好够一人进去。待夙依进了屋,她又立即挪回了步子,挡住了门。
紫云鼻翼微动,从木门缝隙里漾出来的一丝气味,逃不过她的嗅觉。鼻尖闻到一股男女欢爱过后留存的**味道,她对安紫柳点了点头。
“既没什么大事,你们就先退下吧。来日,将这枫华苑好好修筑一番,如此破落,像什么样子?”安紫柳看见紫云的点头,一直冷冰冰的容颜倏然染上几许凝重,当即就让她身后跟着的一堆小厮丫鬟退去,只留了紫云和一个老嬷嬷。
屋外的动静自然一个字也没有露过宁云枫的耳朵。在宁天岚出去后,她就开始动作僵硬而缓慢的整理衣服,腰间的地震那日被石子划开的有半尺长的伤口,氤氲出艳艳血色。挽梦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双肩裸露,里衣皱褶,血迹斑斑的一副饱受蹂躏的模样,自然惊得落了饭盒。
挽梦倒是没有想到宁云枫这是自毁声誉,恐怕想到了也不敢相信吧。
见宁云枫神色平静无比,她倒是打心底里怕了。这个人,不会寻死吧?虽然她寻过死,且不止一次,但她心下总觉得那是之前的那个活着却像是死了一般的宁云枫才做的事。昨儿晚上那个宁云枫,寻死?她不会做吧?就算真的寻死,也不会死的太过安静吧?她的眼睛太黑太静,让人不自觉就害怕。
“挽梦。”
对上宁云枫的眼睛,她立马心神一醒,翻箱倒柜了一番,找到了几日前陈大夫开的伤药,就要看宁云枫的伤口。不料这时夙依进来,夺了她手里的药。
“用这个吧。”她手里一靛蓝瓷瓶,隔着瓶塞似乎都有隐隐清香散出。挽梦轻轻吸了口气,有些发赧地道了谢,接过瓷瓶为宁云枫上药。
那腰上疤痕怵目惊心,黑红的几道,还不停地往外渗血,任是夙依看了也不禁转了转眼光。从袖里取出与那靛蓝药瓶差不多的小瓷瓶,她拔开塞子,满屋子走了走。不过片刻,屋子里便萦绕幽幽冷香。
见挽梦为宁云枫包好了伤口,夙依帮着她替宁云枫穿好衣服,便将那靛蓝小瓶放进了柜子里,也没多说话,挽梦便再次小声道谢。
夙依颔首算是应了她的谢意,看了一眼端端正正站在床边的宁云枫,瞧见那安静的眸子,心里竟生出些许怜悯。暗叹了口气,她微微摇头走至门边推门而出。却是没注意到,宁云枫的眼光一直跟着她。
挽梦绕过宁云枫,利落地收拾整齐床榻后,正手足无措的想是扶宁云枫出去问安还是安慰她几句,就听到耳畔有人轻声说:“一会儿去找挽绒,记得,瞒过她。”她顿时脊背一直,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震惊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宁云枫想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侯府?这也太……
不容她多想,夙依出去后,很快,安紫柳就一身傲气的进了屋子。那样的气势,仿佛要掀飞屋顶。
宁天岚一进屋,眼光就落在宁云枫身上,见她没有半分悲哀羞耻,只是像她在被禁足之前那般,温雅淡然的向安紫柳行礼时,压在心底的不安与复杂忽然全部窜出来。
“枫儿,到娘这儿来。”
宁云枫过分的平静惊到了所有人,就是安紫柳,心里也生了些忐忑。她整理下表情,眼光隐隐心疼地招手叫宁云枫过去。
宁云枫低着头,权当没看见般跪在地上,淡淡道:“此生唯愿,长伴佛前。夫人,请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