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梦见宁云枫直直看她,倒是怔了一怔。
方才宁云枫只顾及自己容颜,问都没问一声救了她性命的人,她心中恼恨,再留下去,她都怕自己会上前掐这自私无耻的女人,故而她摔门而去,倒是没注意也没多想,宁云枫的异常。
这女人连命都不要了,还在乎脸么?
如今见她眸光几许沉凝几许清远,浑不似往日里满眼暗淡无光的行尸走肉模样。挽梦心里就更是奇怪,这人如何昏了些日子就大变了模样?
然而,没等她想清楚,就被宁云枫一句话惊到了。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是她伺候宁云枫一年多,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清醒着说话。没有她昏迷时的微弱与黏糊,清宁平静的让人感觉到享受,像是那滴滴冰泉轻落温润白玉,清淡又微冷。
“助我,离开。”宁云枫见挽梦发呆,又问了一遍。
又是一个可怜的笑话和棋子而已,挽梦事事想着妹妹挽绒,护着妹妹挽绒,殊不知她这最后一个亲人早已经被杀死在不知哪一个暗巷阴街里了。
“你知你妹妹是个死心眼,既到了我这里做奴才,就认了我是一辈子的主子。我要走,她必定跟着,如果你不想毁了挽绒一世,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宁云枫坐起身,躺了几个时辰,头晕倒是轻了很多。
“你要离开?为何是现在离开?又要去哪?”挽梦心中一动,问道。
“我自有我离开的原因,也有我离开的动机。至于去处,深庵古刹,哪里都好过这里。”
“你……竟要……”挽梦惊呼一声,却被宁云枫捂住嘴。见那清寥宁寂眼光,挽梦心底竟生出些许怜悯。她便是犯了再大错,也知晓了后果。这两年,被关在这枫华苑里,整日对着满庭荒芜孤寂,十六的年纪,竟已锻造出了这将死之人的眼光。
“你要如何离开?又要我如何帮你?”挽梦扒拉下宁云枫捂在她唇上的手,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太多的心计,肠子里缺了那些弯弯绕绕,与妹妹生活在一起,到底是会拖累她的。倒不如,与宁云枫一同走了,也好教绒儿无后患。她没有多爱富贵无忧的日子,宁云枫要去什么深庵古刹,那种清静日子倒也令人向往。不似侯府,去大厨房拿个饭食都要被套话,那些厨子嬷嬷粗使丫头一个眼色,一声问候,都不知有什么内涵。
“你只要帮我瞒过挽绒就可以。”宁云枫看向窗外,淡淡道。
“若是你能去得成那种地方,可否……”挽梦跪下,“也带我走?不论怎么样,你仍旧是威武侯府的庶长女,到哪里去都不能失了排场,两个丫鬟是一定要有的。与其身边放两个不知是谁培养的人日日过着监禁的生活,倒不如带着我。我虽然不聪明,虽然……看不起你,但是,我能干活,也绝对不会背叛你。我与妹妹就是锦都城外人家,从前也听过你以庶出之身破例参加宫宴,与当今公主策马同游的种种传闻,想来,你也是很有些心计的吧。我心里藏不住事,就算藏了,你半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你不用防备我。所以,请你带上我一起走。绒儿聪明,她想过富贵日子。我爹我娘没钱治病,最后去了,下葬的时候,绒儿就跟我说,她要过富贵日子,再不想看她爱的人因为钱而……我知道,要一份富贵,不知要经历过多少次风险,我劝不住妹妹,只能不给她拉后腿。”
宁云枫看她希冀的眼,说起她妹妹时,那里的光美得让她恍然。什么时候,她为了宁天岚,也能露出这样的眼光?
“你可知,你心里藏不了事,是因为你还不需要藏,你还可以给人倾诉那些事,还有人愿意听并且保密那些事。当你知道,那些事情,被那个你全心信任的人当成刺向你的利器……疼过几回,流掉些血,你就学会往心里藏事情了。随着时间,藏得越来越好,越来越让人发觉不了。”宁云枫低声喃喃,但挽梦因为靠得近,故而将这些话尽收耳中。
她心中疑窦丛生,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在侯府留着吧。若是哪一日,你觉得该走了,再到我身边。”宁云枫叹了口气,掀了被子起身,自己穿好衣服鞋袜,便往屋外走去。
挽梦更是疑惑,什么该走不该走?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她也叹了口气,站起身。这些人说话怎么总是不说清楚意思呢?
出了屋,没看见宁云枫,挽梦也没有去找,只想着:枫华苑里两个病人,今日去厨房,要拿些好的吃食。
红枫园里,宁云枫见挽梦皱着眉头,出了院门,便转身往枫树林中央行去。
“你心急了。”她蹲在被扔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男子身前。
“你……想……做什么?”男子白日里蒙面,两眼之间一条褐色疤痕,像是第三只眼,诡异可怖。只是此刻他满头豆大的汗珠,看起来着实没什么威势。喑哑低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帮我铺一条绝路。”宁云枫袖间指风打出,那男子立即就直了腰,长出了口气。
缓过了劲,他戒备地向后挪了挪,被汗湿的面巾后下颌微动的瞬间,他又蜷紧了身体。额头青筋突暴,痛苦无法压抑,他紧紧咬牙,口角渗血。眼色狠戾地盯着宁云枫,眼光却慢慢涣散。
“在我手里,你死不了。”宁云枫手指又是一屈一弹,那男子便又舒了一口气,却是再也不敢吃下早已藏好在牙关的毒药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了,帮我铺一条绝路。”宁云枫极有耐心的重复一遍。
帮她?铺谁的绝路?男子心中疑惑,轻眯双眼道:“宁小姐所言,令人难懂。”
“你不需懂,今日便是发生了任何事,你都只做一份心虚害怕猥琐之相就可以。若你配合地到了我要求,就不用死,可以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宁云枫是怎样一个人,让他最好收手,更好的是知会别人一声,一起收手。”因为她从来就是自私小气的女人。前世护短,最后她才发现护了一群狼。然而发觉时,却为时已晚,那尖锐的狼牙狼爪已从背后剖开她身体,让她失了一颗虽然已快通体乌黑却仍旧留着几点殷红的心。这一世,她不付出,不报复,不掺和,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若是再有人夺去她最后的宁静,她不介意,再谋算一生。就算她没有把握稳赢,但她也有那个本事,让天下人一起,拥有不了安宁!
女子眼里的笃定以及平淡,让蒙面男子恍而认为眼前站的不是那个声名尽毁,两年来一直灰暗颓废的宁云枫,而是一把紧紧合起的无上宝剑。那剑鞘里,不知有多少黑暗血腥正在苏醒的边缘,亦不知什么时候的一个契机可以让它们沸腾喧嚣,将这柄宝剑从鞘中推出,令那一抹雪亮惊世。
不知怎地,他便答应了下来。点头的那一刹那,便惊觉脚下一空。满园红枫瞬息而过,等他有所反应,已经站在木屋里。
“你……”她竟有如此功力?
宁云枫对其惊疑无比的声音不置一言,她左手二指轻拂,手势轻飘,从男子左肩一路滑至膝侧。然后便见那一身乌黑劲装顷刻间从宁云枫手指划过的地方裂开,露出黝黑精壮的身躯。接着,她伸手空推,将男子推上还没收拾而被褥凌乱的床榻……
挽梦去大厨房领了早饭,正要回时,却被人叫住。她厌烦地皱了皱眉,而后回头跟叫住她的人打着招呼。
“夙依姐姐。”
“挽梦,这几日枫华苑里的饭食可与从前一样?”夙依是威武侯府唯一的嫡出小姐宁天岚身边的大丫鬟,不知今日为何是她来领早饭,再说,青岚阁里不是有小厨房吗?嫡小姐吃过几回大厨房的饭菜?
挽梦心里疑惑尽写在脸上,实话实说道:“多谢二小姐照顾,这几日没人敢克扣主子的饭食。”
夙依见她在大厨房门口就毫不避讳地说着克扣等字眼,敛着眸子摇了摇头道:“那就好。大厨房刘嬷嬷熬了十来天了,今日早上大夫说主子无恙,无须再用药膳养着。她便立即告了假,回了老家去看她家人了,所以主子才让我来大厨房看看。对了,主子说,想趁大小姐没醒,去枫华苑看看她。毕竟两年了,主子一步也没敢踏进大小姐的院子,这一次听大小姐昏迷这么久,她整日里躺在床上,睡觉都不安稳。今日刚能下床,便想去看看。”
“什么?”挽梦惊叫。
她进府迟,对风光无限的威武侯府大小姐昔日的荣耀并不太清楚,对宁云枫是怎么一夕之间由神坛跌落污泥的那件丑事也从不知道。但是她有时晚上守夜,却能听见宁云枫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地在梦魇里一遍一遍地说话,听得多了,她也能想出些事情。
当年,宁云枫在太后寿宴上与一名宫中侍卫欢爱,且被所有人发觉,说不定就是遭了人设计,而那人……
挽梦当即切断了思绪,抓紧饭盒子便往枫华苑跑去。此事她从不曾细细想过,大锦对女子要求无比严苛,遭了这种事,一辈子便完了。不会有人看得起婚前失贞的女子,她不也一样。更不要说,那样的丑事还被那么多位高权重的人收入眼中。
如今,宁云枫醒了,看见二小姐……若是生了什么事端,主子们不会有事,倒霉的是她与绒儿!
见挽梦不顾礼数地撒腿就跑,夙依跟了两步,抓住她手臂问道:“怎么了?如何这般慌慌张张的?”
“昨儿夜里,主子就醒了!”挽梦头也不回地道。
夙依一愣,静静跟在挽梦身后,一路跑向枫华苑……
枫华苑里,一身粉色裙衫的女子,步履微微有些急的走向那与威武侯府的气派威严甚是不相符的小木屋。边走,边推着一旁婢女扶着她手臂的手。
“夙蜜,你就不要跟着啦!姐姐定然不愿看见太多人,你不要让她睡着了也难受啊!”这声音甜却不糯,清脆脆的,煞是好听。
“是,奴婢不跟着,奴婢就在外头,您进去吧。”那被叫作夙蜜的丫鬟一脸无奈,见小木屋子离她们没有几步了,才放开宁天岚的手臂,守在外头。
宁天岚在屋门前深呼吸一次,轻轻咬着唇,推开了房门。
狭小简陋的屋子,帐帏里微不可闻的异响,瞬间被察觉。宁天岚慢慢走向床榻,小声唤道:“姐姐?”
无人回应。
宁天岚移步到床侧,伸手轻轻掀开帐帏……
枫华苑门外,挽梦气喘吁吁地扶住院子里唯二没被摇毁的门柱,缓了两口气。身后夙依不紧不慢地跟上来,却连呼吸也没乱。
遥遥看见夙蜜的身影,夙依扯住了挽梦衣袖,一边掏出帕子拭着不存在的汗,一边道:“夙蜜……姐姐既在,就可以放心了!”
挽梦心里焦急,以前从不觉得宁云枫那件事情有什么蹊跷,今日脑子却是难得通透了一回。忆起这两年宁云枫的颓丧空茫与她梦里迷迷糊糊的质问,还有整个威武侯府的主子仆人对这事儿的态度……
挽梦低眸看着夙依看似毫无力道实则紧紧扯住她衣袖的手,心里隐隐察觉到什么。想赶紧去看看宁云枫,却又不敢挥开夙依的手,只能咬着唇站在原地等夙依休息好。
夙蜜视线划过枫华苑门口的两个身影,见夙依拖住了挽梦后又落到挽绒住着的下人房,眼底有一抹隐隐杀伐,最后停在红枫园那一园血红,唇畔笑意一直未改……
“挽梦,你妹妹可还好?”夙依喘着气,一边安慰着挽梦,一边询问着挽绒。
“还要多谢二小姐宅心仁厚,陈大夫开的药很是灵,绒儿这几日气色好很多。”挽梦道着谢,心思移了大半。或许是她多想了,二小姐如此善良纯美的人儿,怎么会害宁云枫呢?这两年,她不止一次的看见她悄悄躲在隐蔽处偷偷看宁云枫,暗地里也警告过侯府的奴才们,让他们不许亏待宁云枫。否则的话,宁云枫还能过这么安稳的两年日子?若真是二小姐害得宁云枫,她耀武扬威,嘲刺讥讽怕都来不及呢?怎么会对宁云枫这么好?
夙依笑笑,心放了大半。不管挽梦知道了什么,只要挽绒在,她就不会生什么别的心思。
两人都将心放下,边说着话边往木屋子那边走,谁料,还没走几步,夙依便听见那木屋子里慌乱诧异,脆泠泠的一声惊叫。她倏地皱起浓密黑长而英气勃勃的眉毛,整个人如一阵风般刮进了宁云枫住的木屋子。
进到屋中,见宁天岚好端端站着,夙依这才歇下一口气。但见宁天岚捂住嘴唇,耳根都隐隐赤红地不断向后退,她又提了另一口气。
她的鼻子向来要比眼睛灵敏,此刻满屋子极浅的味道,别人闻不到,她却是清楚。
手撑在宁天岚身后,扶住险些踩到凳子摔跌的人儿。等她站稳,夙依大步上前,一手掀开了仍在摇晃的帐帏,利落迅速地宁天岚甚至不及提醒。
帐帏被掀起,骤然大盛的浓郁气味,让夙依一时间没有准备好该做什么正常的表情。心里的想法得到了证实,震惊疑惑却一分也没有减少。
然而,此时震惊疑惑的何止只有她?
捂住嘴唇羞于睁眼的宁天岚震惊疑惑于方才她亲眼看到的帐里景象,屋外还没反应过来的夙蜜震惊疑惑于夙依在外人挽梦的面前显露功夫,还挎着饭盒子的挽梦震惊疑惑于夙依的速度和她突然发功的莫名其妙。除了这几人,还有一个,震惊到险些不能维持宁云枫说过的要求。
心虚,害怕,猥琐……
床榻上就躺在宁云枫身侧的男子努力做出这样的神情来掩饰他的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女人,自毁声誉?自毁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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