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只见师傅着一身黑裳负手立在我床头,我有心询问事态如何,却碍于师傅难看的脸色而不敢开口。师傅沉默着看着我直将我看得心里发毛了才勉开金口淡淡地道:“我归来之时见你倒在床上生气全无,便知拂经珠已失,而那只总缠着你的小狐狸此刻却不见踪影,我便疑心是它夺了你的拂经珠。待我寻到它时,它已将拂经珠交给了另一名凡人,我为将珠子夺回,不得已便用了些手段。”
我一听师傅说“用了些手段”便知不好,小白和肃慎定是倒了大霉。只是我不是那种一心系苍生、舍己入地狱的无上天神,我差点因他们二人丧命,他们付出点代价也是正常的,但小白毕竟是我养了许多年的灵宠,如今做出这等错事,撇去仇恨不说,更多的是感伤。
师傅莫约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道:“你养了那只狐狸那么多年,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它的事。而如今它为了一个外人,竟能置你性命于不顾,这是它欠你,你又何必伤心?再者,养在身边的灵宠都能生出叛逆之心,这亦是你的过失。两两相看,究竟是你们的命数所定,只是在这一劫中,你没丢了性命,那么该死的就是它了。”
虽说心中早有预感,但猛地听师傅挑明,我还是有些诧异,“师傅。。。。。。你把它杀了?”
师傅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只是将他们两个分别抽了魂,一个送去了地府,一个封印在空桑山的某株树里。怎么,你还想去救他们不成?”
我低下头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师傅,其实小白为了肃慎狠下心害我这件事,我虽然生气,但转念一想,竟也怪不了她许多。我只是养了她这几年而已,可如果她嫁给肃慎的话,不仅肃慎会养她,还能给她更多我给不了的东西。你说是小白欠我的,其实不然,看上去是我对小白有养育之恩,但它又何尝不是陪了我这许多年?如今她寻得良人,我本该祝福她,但她既然犯下错事,那么我们之间的恩情自然一笔勾销。不过说到底,我们还是两不相欠罢了。”小白对于我有没有感情、是什么感情都未可知,但对于肃慎,确实是爱得死去活来,她也是不是什么忠勇烈狐,能做出这种事,似乎在意料之内。想想看,素雪虽然称不上是什么好名字,但也比小白好上太多。
师傅听着我的话,眉头缓缓皱起,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面造型古朴的菱镜给我。我伸手接过,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认出这就是古书中记载的醒事镜。
醒事之镜能醒世。大至大千世界中的任何一世的戎马兴衰,小至一只蚂蚁的前尘过往,都能在这面镜子中看得一清二楚。
我捧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念起咒语,将小白和肃慎的情事一点一点看过去,然后就看到了肃慎的阴谋。
我先前便疑心怎么才三个月一个好好的风流少年就一病不起,现在看来此事果真有诈。原来是肃慎的老爹,他们族中的通灵长老,终于被揭发了他装神弄鬼的把戏,从神坛上跌了下来。肃慎自然受到牵连,为求自保,他便说自己此番真的寻到了神仙,神仙还会派神女给他送长生不老药云云。
神仙大概指的就是我了,神女自然是指小白。
师傅把镜子从沉默不语的我的手上抽走,然后道:“这个天下不是你想的那样。阿玄,我知道你在怪我从来不曾陪你,但术灵师与这个尘世之间的缘分本来就很浅,师徒之间也不例外。经历过小白这件事,你也该明白,只要有心,便会伤心。我本可以一早让你远离小白,但不经历过,你便不会懂。阿玄,你要记住,术灵师不是学学术法背背古书就可以了的,我们不是神仙,却要比神仙更加超然。千万年之后,也不会有人供着你的牌位焚香祭拜。只有你,才能记住你自己。”
听完师傅的话,我愣了许久,之后才有一种后知后觉的震撼缓缓袭来。我隐隐有些明白,只怕这一生,不管我身在何处,都只能像平时在不咸山上一般,形单影只。
至此,我和小白才算有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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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的岁月太过漫长,长到可以将滔天的仇恨平息,可以让刻骨的伤痕痊愈。我跟小白说我没想过她回来,这是真话,她在与不在,于我早已毫无差别。更何况,我并不认为她是为我而来。
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这是很重要的
“小白,”我看着脸色惨白的她平静地道:“你跟我讲实话,你此番不惜动用师门禁术,不顾一切地跑出来,是不是为了肃慎?”
噬魂术,是通过强行吞噬其他魂魄来提升自己修为的术法。如果一旦使用此术,虽能在短时间内大大提高自己的法力,但由于魂魄被吞噬时产生的怨力极大,施术者往往会遭受到严重的反噬。小白既能凭借噬魂术从地府中逃出,想必害了不少无辜的鬼魂,依她目前的状况来看,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小白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
我又问:“你与肃慎分隔三千多年,还因为他在炼狱中受尽折磨,却是还没能对他忘情吗?”
小白的脸上竟泛起点点笑意,她低下头,苍白无比的嘴唇也略显红润起来。她说:“其实在不咸山上的时候,我就为我们系上了千千结。虽然这三千年来,我与他分隔两地,但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笑,我都感觉得到。下雨的时候,他会跟我说,阳光普照的时候,他也会跟我说。所以即使我们见不了面,也跟天天在一起是没有差别的。”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两人若是系上了千千结,那便能心意相通天涯若比邻,是恋爱、结婚、查岗的必备良品。
我暗道师傅本来是想让他们尝尝爱离情断的痛苦滋味,没想到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然无穷无尽,这样一来,生生是从伤离别变成了长相守啊。再一想失踪多年的师傅,立时又觉得棒打鸳鸯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接着问:“既然如此,你们也算过得不错,那你又何必拼了命地跑出来?思之如狂了?”
“因为空桑山着火了。”“好嗓子”鬼差小哥又抢在小白前面冷冷地道:“着的是幽冥玄火。”
遇幽冥玄火者,燃则神魂俱灭。
凡间好久没遇上这样厉害的火了,我略愣了愣,然后掐指一算,算出这场火三天前就在烧了,莫约是空桑山阴气太重的缘故。
我故作无奈地对小白道:“呐,这场火三天前就在烧了,肃慎此时已经魂飞魄散了也难说。你看看你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我倒是可以做做善事送你去空桑山,你就趴在山下哭一哭,权当殉情咯。”
我自认为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主意,既费不了我什么力气,又能圆了他们两个的情,虽然于我没什么好处,但偶尔做一做好事也无不可。
然而小白显然不赞同我的主意,她一个劲儿地磕着头,一边磕头一边说:“求求主人救救肃慎吧,他现在还没有魂散啊!求您了!小白愿来生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我无奈地看向鬼差小哥,希望他能尽到一个地府公职人员应尽的职责,比如把逗留人世久久不肯回笼的鬼狐狸强行抓走什么的,可鬼差小哥一脸淡漠不为所动,显然不想动手。我便猜测他是否和我有同一爱好,喜欢看别人家的大戏,又或者,是被小白感动了,怜香惜玉的情怀一时发散难以收回也难说。
诚然,小白的声音十分悲怆,听着催人泪下。而我却十分想提醒小白,她已经没有来生了,而且在我眼里,牛马和狐狸无甚差别,我早已不需要别人的陪伴
当然这些话显得刻薄了,所以我没说。
于是我说了更刻薄的话:“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小白突然停止了哭泣哀求,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
都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此时已经算是凉薄无情的典型代表了,可年少时也不曾觉得自己多么乐于助人,莫约是对小白不错,她便觉得,我会一直对她好下去。所以从刚才见到她起,我便在想,究竟是要多强大的自信,才能认为,一个被自己狠狠背叛过的人,会无私博爱心胸开阔到去救与自己合谋的奸夫?
我自认为心胸挺豁达,但我不蠢。
想要复活肃慎,需得解开师傅的封印,将肃慎的魂魄从树木里抽出,以我的鲜血为引,使出往生术,才有可能让肃慎转世为人。肃慎的魂魄是完整的,但他毕竟已死去千年,倘若真要复活,施术者要付出的代价极大,更何况——
几次洪荒大劫经历下来,天上的神仙大多都羽化湮灭了,凡间的术灵道也烟火凋零,如今流传到我手中的往生术,已经残缺不全。
换句话说,这世上,在没有人能施展完整的往生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