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脚于临州城时,春意正缱绻,我瞧城外有一片梨树,漫天梨花开得正好,我心中一动便打算在此小住一段时日,于是略施了个小法在梨树林里造了间小茅屋,又设了重重结局,才安心住下。
然而事实证明,即便把结界设得比城墙厚,也总有能人能将其轻而易举地化解。
“能人”出现在一个月似流水花如雪的美好夜晚,彼时我正执笔为纸上一座终年积雪的山勾勒它绵延的峰峦。结界被外力强行击碎时发出巨大的声响,我被惊得略微一怔,却仍是将这一笔细细绘好之后才搁笔。转过身,发现那“能人”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背后,见我看她,竟“噗通”一声跪下了,然后哽咽着说:“小白见过主人。”
这“能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多年前养的灵宠。
我故意皱起眉,像是从未见过她一般打量了她半晌,然后道:“小白,你不是死了么?”
小白抬起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大概是惊讶于我如今说话竟会如此直白,先前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刷地留下,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小白。。。。。。小白确已身死,此番。。。。。。此番之所以能再次见到主人,是因为。。。。。。因为。。。。。。”
“因为她吞噬了别的鬼魂,强行从地府里逃了出来。”
突然出现的声音冰冷低沉,是口好嗓子。
我看了突然出现的“好嗓子”一眼,拉下脸问小白,“他说的可是真的?你用了噬魂术?”
小白用婆娑的泪眼看着我,然后怯怯地点了点头。
对付一个叛出师门之后又使用师门禁术为非作歹的家伙,我似乎应该扇她一巴掌然后破口大骂“你这个孽障”,然而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小白那张娇俏的小脸,觉得自己不应该落得如此俗套。
于是我便不再看小白,转而自以为温文尔雅地冲“好嗓子”笑笑道:“这位鬼差小哥,不知您将这只胆大包天的狐狸抓回去之后要如何处置呢?”
拥有一口好嗓子的鬼差小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道:“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句话在各种神鬼小说中已经泛滥成灾,只是没经历过何为炼狱的人又怎么会懂得这句话背后是如何的惊悚与苦痛?于是我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噢,这样啊”。
我虽不是普通人,但也没去地府游玩过,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白,心中也不复当年的半分心疼。然而出于风度,我还是伸出手将小白扶起,然后在她寄希的目光中淡淡地道:“既然如此,小白,你便跟这位鬼差小哥回去吧。”
话音一落,小白和鬼差小哥同时瞪着眼睛看着我。表情可以概括为震惊。
我正暗自腹诽难道自己真的不像那种大义灭亲的人么。小白又怯怯地开口了:“主人,您不能不帮着小白啊,您刚才可听见了,小白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认真地看着小白道:“小白,自从你夺了我的拂经珠叛下不咸山后,我就再也没想过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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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白的故事在我见过的诸多红尘纷扰之中其实算不得多么惊心动魄,但却包含了两个最为八卦的元素——爱情与背叛。
倘若要时下正当红的小说家来以我和小白为蓝本谱一曲戏的话,那内容必定是我与小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对她从小情根深种,只待她长发及腰我便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娶进门,奈何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小白终于还是爱上了一个名为肃慎的穷酸书生,此时的我便由爱生恨,不顾昔日情分痛下杀手,终于将两人统统消灭,然而在大仇得报之后,我却时常感到空虚与寂寞,最终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只留下观众席上的一票戏友唏嘘不已。
然而正如留言不可轻信一般,舞台上唱的再轰轰烈烈的戏也不过是世人心中那个最美好悲壮的空梦,听过了看过了,就该烟消云散了。
我是一个弃婴,从小便被师傅捡来养在不咸山上。不咸山终年积雪荒无人烟,飞禽走兽都甚少看到,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师傅顶着他那张不冷不热的脸陪伴在我身旁。说陪伴其实也不恰当,因为就连师傅也不常出现,往往是我独自一人躺在冰凉的大殿上饿得奄奄一息了,他才现一下身,然后弯下他那高贵的腰给我胡乱塞点东西,好让我不至于饿死。等到我稍微再长大一点,生活能自理以后,师傅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几个月见不到人影也是常有的事。我就这样独自一人住在不咸山顶上那座精致奇巧的宫殿里,直到小白无意间闯进来。
小白那时已经颇通人言,只是还化不成人形,雪白的绒毛手感很好,我略施小术抓住了它,然后把它抱在怀里揉来揉去,一边说着好话一边使用暴力将它留了下来。几个月后师傅照例回来巡视一番,我拎着小白战战兢兢地等着师傅发落,没想到师傅仍是没什么反应,瞟了一眼我俩后就再度离开,临走前丢给我一本关于厌胜之术,说:“练好。”
我对于师傅向来言听计从,对于他的指令不敢有半点怠慢,当下便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陪小白的时间锐减,便也没有发现当年毛茸茸的小狐狸,后来竟已经可以化身为一名曼妙的少女了。
莫约在春心萌动这一点上,人与狐狸都是一样的,到了一定时候便会对“情”之一字有热切的念想。彼时我是一副十岁男童的模样,且终日埋头苦学不解风情,即使近水楼台也捞不到月。于是小白成天往山下跑的行为也可以理解——她其实也不过是去寻找真爱。
后来肃慎就出现了,这位风流少年倒也不是什么穷酸书生,而是不咸山下肃慎一族某个通灵长老的儿子,因为有个颇通装神弄鬼之道的老爹,所以有幸能以族名为己名。就是这样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却因为族里某个有心人的挑唆,脑子一热就踏上不咸山,开始他孤身一人的寻仙之旅。期间自然一路磕磕绊绊,最终也没能熬过不咸山万古不化的积雪,倒在了山腰上,若不是小白路过出手相救,只怕这位肃慎公子哥早已与不咸山融为一体。
多么经典的一幕美救英雄。俊美的少年因体力不支而倒在了皑皑积雪中,脸色苍白,不通人事的异族少女偶然路过,惊异间手脚麻利的将人救起,而后在温暖的厢房内,少年复苏转醒,微微睁开眼眸,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那位清纯美丽的姑娘。姑娘见他醒了,微微一笑,道:“你醒了?”于是,天雷勾动了地火,乌龟与王八于千万条鱼中对上了眼,瞎猫在偌大的世间终于磕磕绊绊地撞上了死耗子,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能救得一位才貌双全的少年郎并令他对自己倾心相恋,是不知多少少女心中悸动的春梦,小白也不例外。于是她苦苦哀求我解开设在宫殿外的结界,好让她救肃慎进来。我那时同意了,于是小白便开始和肃慎**,缠缠绵绵,听说肃慎还给小白取了个新名字叫素雪。而我则照例修行我的术法。
一段时日后,肃慎提出要回家看看,并承诺三个月后便来迎娶小白,小白那时一心想着如何去扮演一位贤妻良母,就没多说什么,泪眼婆娑地送他走了。哪知三个月之期已到,她没等来肃慎的八抬大轿,却等来了一纸噩耗。
肃慎遣来的纸鹤说他已身患重病,时日无多,他俩的婚约作废,望小白能另寻个好夫婿。
小白当下便急得焦头烂额,想也不想便飞身下山,见了肃慎果真面如死灰,更是悲痛欲绝。肃慎在一番轻声细语的安慰之后,又委婉地表达他听说我有一颗拂经珠,有起死回生之效,看小白能不能问我讨要。
我的确有一颗拂经珠,是师傅见我小时候身体太过孱弱,便将这传世之宝拿来放在我体内,给我养身体用的,多年来片刻不曾离身,渐渐地体质也好了好了起来。我曾将此事对小白无意间提起过,小白与肃慎无话不谈,就又把这件事对肃慎说了。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肃慎倒把这件事牢牢地记住了。
小白为救情郎,自然又跑来向我求情。若是放在平时,拂经珠借他一用倒也不是不可,只是那几天,我偏偏离不开那颗珠子。
当时正是我修炼厌胜之术的关键时刻,厌胜之术即是诅咒之术,一旦施术不当,施术者便会遭到相应的反噬。我那时术法运用得很不熟练,一不小心就出了个大纰漏,大半条命几乎都去了,全靠拂经珠吊着。而小白却偏偏在此时问我讨要,我略一思索,觉得还是更舍不得自己的性命,于是便拒绝了。
然而小白却更舍不得肃慎的命,见我那时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看上去甚是可欺,竟使了个法将我定住,然后强行吸走了我体内的拂经珠,我立时就头脑发昏四肢冰凉了,没撑一会儿就两眼一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