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飞靠墙坐在他的床席上,不时瞥眼看一下桦春林。
桦春林此时正蹲在门口,敲碎牛骨,从骨头里吮吸骨髓。这是他跟着梅飞学的,没有食物了,只好在食物残余物里找可以吃的东西。梅飞先吮吸了一通,没太多东西,吸了不少风,无非是骗骗肚子,吸累了就挪到席子上靠墙坐着。桦春林又过去,照着梅飞的方法,也吮吸一通。里面几乎什么也不剩了,吸多少风,也骗不住他的肚子。桦春林十分卖力,他拼命地逃脱,饥饿正来势汹汹。
桦春林跟梅飞搭过几次话,梅飞都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墙角,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梅飞紧紧地握着手边的一根骨头,那是一只牛腿骨,是梅飞在门边吸完骨髓时,顺手带过来的。桦春林没有在意,以为梅飞只是想拿过去接着吮吸。
梅飞缓缓地站起身来,轻轻地挪动脚步,一点一点地靠近桦春林。
站在桦春林背后,梅飞将手中的牛腿骨高高地举了起来,桦春林的脑袋就在这牛腿骨的下面,只要用力一挥,桦春林立刻就会被打晕过去。
梅飞举着牛腿骨,犹豫了。最关键的时刻,他却迟迟下不了手。
这一骨头棒子下去,梅飞连人也不是了,彻底沦为禽兽了。禽兽甚至连奴隶都不如。如果成为禽兽,梅飞会看不起自己。可是,活着和像人一样的活着,哪个更重要?
梅飞还小,本能很快主导了他的心灵,他很快有了明确的dá àn:活着更重要。
梅飞将骨头又举高了一些,他下定了决心,这一骨头棒子下去,必须把桦春林打昏死过去。
梅飞正要挥,桦春林却突然转过了头来。
“你要干什么?”桦春林眼神里满是惊恐。
梅飞急忙收了手,将骨头砸在铁门上。当啷一声响。
“我想敲铁门,把那巨人震醒。”梅飞笑了笑,试图化解桦春林的惊恐。
桦春林停下手中的活计,彻底转过身来,他显然并不相信梅飞的话。刚才梅飞手举的位置和眼神的方向,肯定不是想敲铁门。
“那巨人不会来的,你知道的。”
“我只是想吵醒他,教他睡不好。”梅飞笑了笑,既然编了一个谎言,哪怕这谎言再拙劣,也只有将他继续圆下去。
“没有食物了,你打算怎么办?”桦春林声音很大。他不再理会梅飞的谎言,他想知道梅飞心里的真实打算。桦春林不是个聪明人,但在生死关头,在绝望的情境下,他产生了和梅飞一样的想法。
桦春林的声音大到激怒了梅飞。“你个奴隶!谁让你这么大声跟我说话的!”梅飞的声音比桦春林还大。
桦春林被震慑住了,他呆了半晌,没有说话,将头默默低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桦春林又将头慢慢抬了起来。“若是我再也无法从这个监狱里出去,我也就不再是奴隶了,在这个监狱里,我们两个人的身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生存而斗争的囚徒,这里没有奴隶,没有自由人,更没有主子。你跟我是一样的,所以别对我那么说话,你没有什么了不起,仗着别国主子的权力,跟一个奴隶逞威风,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再那么对我说话,我就打死你!”桦春林在活着还是死去的紧要关头,突然醒悟了。这一刻比他生命中所有闪耀的时光加起来都更重要,比他看到柳芳芳的身体时更加美好。
梅飞一时竟然呆了。桦春林的话让他羞赧不已,这羞赧并没有让他生出愧疚,反而激发出了他的愤怒。
“你好威风呀!”梅飞揶揄道。“小主子弄柳芳芳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威风?你爹被下锅煮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威风?你有能耐打死我?你倒是有能耐去打死你的主子啊?让你成为奴隶的,是你们胡国人,是你父亲母亲,是你的主子,是你自己。并不是我!你把我打死了出气,算是哪门子的本事?”
桦春林没有说话,他直直地盯着梅飞。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他早已经习惯了忍耐一切。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过了好久,桦春林终于又开了口。“你想杀了我!你想吃了我!”
“你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你也想吃了我!”既然说到这么份上,梅飞索性直截了当一些。
“如果是这样,那最后谁吃了谁,就只能看各自的本事了!”桦春林很有自信,他是奴隶出身,有的是力气。说话间,他也从手边捡起一根牛骨来。
“你等会儿!”梅飞急忙制止,他的手边没有牛骨,刚才那根仍在门口了。“容我想想,我再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有更好的办法,咱们却选了最糟糕的,岂不是很愚蠢?你想想你吃了人之后,你变成什么了?你还是人吗?”
“你要是能想出来,刚才就不会偷偷摸摸走到我背后,试图结果了我。”桦春林显然不相信梅飞说的话,生死关头,他不相信梅飞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那样做,只是为了保险一点!”
“保什么险?”
“防止我还没想出办法之前,就先被你结果了。我把你打昏过去,就可以放心地想办法。”虽说是一句谎言,却也说得在情在理。梅飞就是有这个天分。
桦春林的气焰收敛了,他知道梅飞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那你想办法吧!我保证不杀你!”
“一言为定!”
“我不会像你一样!我不会搞偷袭的,你放心,若我想杀你,我一定会跟你光明正大的打!”
“好!”
光明正大个屁!梅飞在心里暗骂。怎么光明正大?你比我高这么多,年岁也大一些,又是奴隶出身,力气不知比我大多少。我跟你打,怎么打怎么吃亏,这怎么能算是光明正大?一旦打起来,死的就只能是我!梅飞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想到去偷袭,这是他能赢的唯一方法。
“我想到了!”过了一阵,梅飞喜道。“咱们要是不想人吃人,就只能从这监狱里逃出去!”
“逃出去?”桦春林又看了看墙上透着冷光的窗户。“如何逃?你也知道那外面是什么?除非天帝过来帮你,否则你别想逃出去!”
“我说的不是那儿!是这儿!”梅飞指着铁栅栏门。
“这儿?”桦春林觉得不可思议。“这铁棍子跟胳膊一样粗,如何逃得出去?你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我刚来的时候,巨人跟我说过,这个门只有两个用途,一个是给我送食物,另一个就是越狱。这说明,要想越狱,就只能在这个铁门上想办法。我刚好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咱们在门口大喊大叫,用骨头敲击铁门,总之要把那巨人引到门口来,引来之后,我跟他东拉西扯,你趁他不备,照着他的脑袋来一下子。这一下子一定要狠,争取一下把他打晕,打晕之后,咱们再在他身上找钥匙,再用钥匙开门出去。”
“这个方法好是好,但我可没把握一下子将他打晕!他那么高大,脑袋又好像是石头做的,我可没这把握,要是没打晕,那岂不是糟了?”
“糟了?能怎么糟?无非还是被关在这里面。他还能把咱们杀了不成?杀了咱们,他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其实梅飞早就感觉到,这里的事情绝不是贩卖人口那么简单。但他却无法将这告诉给桦春林,还得用这些话来哄着他。其实他也没法确定,巨人若是没被打昏过去,后面到底会发生什么。
“好吧!只好试一试了!”
于是两个人在铁门口大喊大叫起来,两人各持一根骨头,密集地敲打着铁栅栏门。听来叫人十分心烦。
果然,巨人被吵醒了。
“敲什么敲!”巨人的语气带着睡意。“屋里的东西一口还没动,是不可能给你送新食物的,这是规矩。别敲了!”
“我知道规矩,巨人大叔,是我这里有件重要的事情和你说,请你过来一下。”
“有什么事情,就这么说吧!”巨人很不耐烦。
“请巨人大叔过来一趟,看看我屋里的情况,我才能跟你说清楚。”梅飞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咚咚咚,巨人的脚步声响起了。
梅飞嘴角一笑,他的计划成功了第一步。但他立刻又紧张起来,他知道后面的事情将会是更棘手的。
巨人渐渐走进了,渐渐走到了监狱门前。
“什么事?”巨人没好气地问道。
“巨人大叔,请问你上次给我送的食物是一头牛呢,还是一只羊?”
“记不得了。”巨人认真思考起来。“好像是一只羊吧!怎么了?”
“不对!是一头牛!”梅飞大声道,表情显得很惊恐。
“是牛又怎么了?”巨人很不解。
“是的,是牛。可是,你看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梅飞惊恐地指着地上。
巨人顺着梅飞的手指望去,地上用骨头摆成了一只很滑稽的羊的形状。巨人知道被耍了,正要大骂。正在这时,桦春林一骨头棒子砸在了巨人的头上。咚地一声闷响,听起来桦春林使了很大的力气。
然而,桦春林使出全身力气挥出的这一棒子,却似乎是砸在了石头上,竟然将骨头弹了回来,骨头弹到栅栏上,当地一声闷响。桦春林的虎口隐隐生疼。
巨人并没有昏过去,不光没有昏过去,连一丝受伤吃痛的表现都没有。他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惊怖表情,直愣愣地盯着桦春林。吓得桦春林不由得退后了两步。
这一切都在梅飞的预料中。
梅飞算准了那巨人的脑袋大约真是石头做的,他算准了桦春林这一骨头棒子下去,巨人将毫发无损。他算准了桦春林击打无果,一定会惊慌不已。
于是梅飞拎起棒子就朝桦春林挥了过去,这一下狠狠地砸在了桦春林的脑袋上。
梅飞没有算准的是,桦春林竟然也没有昏过去。他脚步踉跄了两下,扶着墙站住了。他摸了摸脑袋,看着手上粘的血。愤怒地盯着梅飞。
“你这个小人!只有最下作的人,才会耍这种诡计!我们奴隶都不屑于这么做!”说着桦春林就拎着骨头朝梅飞冲了过来。
梅飞吓得缩到墙角,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骨头。
巨人这时候也怒了,他才从桦春林的击打下感觉出愤怒来。他开了门,正朝屋里走来,他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俩把他当傻子耍的人。
桦春林举着棒子就朝梅飞的脑袋挥去。
梅飞闭眼捂头,下意识举着骨头棒挡在身前。梅飞知道,这下他是死定了。一霎时,他凝神定气,一股暖流从他的丹田中升起,瞬间传遍了全身。
当地一声巨响。
巨响之后,梅飞发现自己并没死。于是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桦春林捂着胸口紧贴在对面的墙上,然后顺着墙一点点委顿到地上。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巨人愣愣地盯着梅飞,惊怖的脸似乎更加惊怖了。他眨巴了两下眼睛,火速退出去,将门重新锁好了。咚咚咚几声,地面震颤,巨人快步跑回去了。
梅飞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的心依旧狂跳不止,呼吸依旧很急促。
梅飞琢磨了半晌,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那是让这不可思议的情形变为现实的唯一可能。
大力术!
梅飞掏出了掖在腰里的《修天法藏》,反到了第一章,又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
没错,果然是大力术。
生死关头,千钧一发。梅飞突然间心无杂念,气定神凝,将丹田浩气调动到了全身血脉,竟在无意中使出了大力术。
梅飞将手中的骨头棒横放着,用手掌狠狠地朝骨头劈下去。他想试试自己是不是真的练成了大力术。
“啊!”梅飞痛得大叫。这一下差点将他的骨头砸断了。
看来大力术并没有练成。
刚才在生死关头,不由得突然心无杂念,诸法偶然贯通,才得成就了这一下。其后脱离险境,杂念纷至沓来,自然无法再奏效。
梅飞仔细翻看《修天法藏》关于大力术的心法,总算是想明白了怎么回事。
再看桦春林,嘴里不停地吐出血来,他想要说什么话,可是一张嘴,血就止不住地涌出来。
梅飞走到桦春林身边。
“对不起!”梅飞低声道,他很诚恳地对桦春林低头致意。
“终于不会被主子打断腿了,我可以去跟我老爹团聚了,说不定我老娘也在那里。唯一舍不得的是柳芳芳,你要是见到她,替我问她好。杀了我吧。”桦春林不再理会嘴里喷出的血,一口气把想说的话都说了。
“对不起。”梅飞仿佛找不到别的话说,他心里此时不停回荡的,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快杀了我!不要让我在活着的时候,看见你吃我!”桦春林的话,又像是乞求,又想是命令。
梅飞捡起桦春林掉在地上的骨头棒子,缓缓站起身来,挥舞骨头狠狠朝桦春林的脑袋砸去。一下又一下,不知砸了多久,桦春林脑袋的一角被砸得稀烂。
梅飞确定桦春林已经死了,这才扔掉骨头,坐在地上哭泣起来。这下子他真的变成禽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饥饿感终于全面占领了梅飞的身体。梅飞重又坐起身来,朝着桦春林的尸体挪过去。
梅飞的四颗小尖牙露了出来,饥饿容不得他犹豫,那四颗尖牙迅捷地朝着桦春林的脖子咬去。
咬住了使劲一撕,桦春林的一块肉就被梅飞撕了下来。血滴滴答答,从梅飞的嘴角流下来。这比第一次撕咬狗肉要容易多了。看来吃人,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为了活下来,人可以变得十恶不赦,人什么都可以做。梅飞发现自己已经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坏人,变成了母亲吓唬孩子睡觉时常常提到的恶魔,这种恶魔,恰恰就是梅飞小时候最害怕的人。他变成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害怕的人。
和第一次吃狗肉一样,长久的饥饿之后,突然饱餐一顿,立刻就会让人觉得困倦。于是梅飞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梅飞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原上。那是梅飞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一片绿色,一望无际,天空像一个无比大的锅盖,将大地罩住了。蓝天白云,微风习习,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远处一个人影朝着梅飞奔跑过来,等走到近前,梅飞才发现那竟然是个年轻的姑娘,姑娘长得壮壮的,一张脸蛋红扑扑的,正对着梅飞傻笑着。梅飞觉得这姑娘虽然算不上很美丽,笑脸中却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梅飞呆呆地看着她,觉得时间仿佛停滞了。
“你总是这样,傻兮兮的。你跑到哪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他们都说你赶着羊逃跑了,可是我总是不信,我跟他们说你会回来的,这不,你就回来的。我知道你是不会跑的,至少为了我,你不会跑。你快去跟主子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你被打断了腿,我也愿意嫁给你!快去吧!”姑娘说时,一直是那么单纯地笑着,带着一丝羞怯,带着一丝激动。
梅飞这才意识到,这姑娘是把自己当成桦春林了。这姑娘想必就是柳芳芳了。可是怎么会呢?梅飞跟桦春林长相差异很大。
“你弄错了吧!”梅飞试图解释。“我不是……”
“桦春林!”一个声音高叫道。
梅飞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英俊少年骑着马赶了过来。
还不及说话,那少年却先扬手给了梅飞一鞭子。梅飞想要骂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张不开嘴。
“畜生东西!见到主子不知道下跪?不知道行礼?”英俊的少年怒道。
再看柳芳芳,早早就跪下了,这时候正给梅飞使眼色。示意梅飞赶快跪下来。
梅飞不想跪,便对着柳芳芳大叫道:“我不跪!凭什么叫我跪?”
柳芳芳闻言却回过了头去,那样子很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少年朗声大笑。“贱种!”他朝着梅飞开心地骂道。
梅飞这时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跪下了。大概就在柳芳芳回过头去之前,他就已经跪下了。梅飞一边说着“我不跪”,一边跪下了。
梅飞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柳芳芳大概也会瞧不上自己的。
俊朗的少年对着柳芳芳伸出手去,柳芳芳被他拉着,轻盈地上了马。
“把羊放丢了,等着断条腿吧!哈哈哈”少年说着一踢马肚子,马就带着他和柳芳芳远去了。一程马上,少年撕开柳芳芳的衣服,尽情地揉捏和抚摸。
梅飞发现自己竟然在哭泣,他的腿也不听使唤地跟在马后面跑了起来。
这是一个梦。而且,这是一个桦春林的梦。梅飞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决定醒过来。
醒过来并没费太大的力气,可醒过来的景象,却着实吓了梅飞一跳。
梅飞的眼前全是污血和脑浆,鼻孔里钻进一股刺鼻的腥味。梅飞感觉到视线的位置很低,似乎是侧躺在地上,侧躺在一地血污中。他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想翻个身都不行。他在视力能及的范围内仔细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些帮助。
对面竟然坐着个人!是趁自己睡着的时候,巨人又给送来的伙伴吗?这难道是他的新的食物?
不对!那靠墙坐着,正昏昏睡着的人,难道不正是自己吗?
那自己现在是在哪里?梅飞心下凉了半截。怎么跑到桦春林的身体里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