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王忠文求见天子。
天子忠仁刚从歇春斋回来,忠文似乎是有意挑选了这个时候。
日间在朝堂上议论的立后之事,果不其然又在歇春斋讲了一遍。而与日间朝议不同的是,这次薛友全也在。薛友全之所以在,是因为他也听说了日间朝堂上发生的事。许多日间在朝堂上支持立刘雅书为后之人,是没有资格在夜间来到歇春斋的,因此薛友全必须来。他有资格来,尽管太后没有叫他来,他也可以厚着脸皮来。
老宰相李知秋将日间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地给太后做了一番陈述。其中特地强调了理王忠文的话,之所以要强调,是因为忠文以往是个不说话的人,是对国家大事毫不染指的人。这次在朝堂上的言论,是他头一回参与国事。他这一参与,立刻就表明了政治态度。李知秋是在提醒太后,他们多了一个敌人。
太后脸上保持着惯常的微笑,如此明目张胆地夺权,她似乎一点也不没在心上。确实,或许她并不需要放在心上,她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唯有在李知秋说道忠文之时,太后的眉头才轻微皱了皱,但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微笑。忠仁长期处在母亲的阴影之下,虽然他总也看不透她,但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一言一行。忠仁看得出来,理王忠文的事,是今晚让太后惟一在意的事。
全程太后都没怎么说话,只在最后简单说了句:“我觉得理王说的在理,何将军的女儿年纪是太小了些,不若立刘将军的女儿好。”她的脸上一直笑着。
忠仁猜不透太后在想什么。
太后的话一说完,老宰相李知秋和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才立刻就跪下了,表示此论万万不可。太后没有再回话,站起身来就走了。走的时候,李知秋和李才还跪在地上。
薛友全全程也没有说一句话,他没有说话的必要。他在这里说话,等于公然跟太后对着干。他没有那么傻,他要保存实力,需要隐忍。他之所以来到歇春斋,其主要目的,也不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只是想来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太后会如何应对,从蛛丝马迹去揣测一下太后的心思。更主要的,他今晚来这里,是要来找李才。
薛友全来找李才,只为跟李才说一句话。
人群都渐渐散去的时候,薛友全快步撵上了李才。背叛多年的弟子找到自己,李才也颇为震惊。他不知道薛友全想做什么。所幸的是,薛友全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客套,一张口就把他想说的话全说出来了。
“李公公。您又何必这么急于弄死薛某?薛某若是死了,公公将何以自处?公公岂不知养寇自重的道理?”
李才沉默地盯着薛友全。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可以确定的是,薛友全的话,让他动了心思。
“薛某告辞。”说完薛友全就走了。
天子忠仁疲惫地回到寝宫,刚一坐下,张宝就进来报告,说理王忠文求见。
理王忠文刚回到京都时,曾为了顾全礼仪,很敷衍地来朝见过天子。除此之外,他还没有主动找过忠仁。
忠文大概并不喜欢忠仁,对于皇位的纷纷扰扰,他似乎也并不关心。他只是一味地享乐和放纵,看上去对现有的生活状态很是满意。
然而今日朝堂上的言论,让忠仁感觉到,忠文不再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了。他参与了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至于他加入进来是为了谋求什么,忠仁不得而知。从忠文的言论来看,他是站在薛友全一方的,站在薛友全一方,也就差不多等于站在了忠仁这方。但是忠仁事后问过薛友全,薛友全说他之前并没有联络过忠文。忠文并没有被薛友全收买,因此,他主动来淌这趟浑水,或许另有图谋。
忠仁并不了解忠文。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交流。他对他的了解,甚至比忠武更少。从小太后就告诉忠仁,忠武将是他的对手,将来很有可能杀了他。因此忠仁跟忠武虽然不算亲近,却时时留心着忠武。加之孝惠总是试图弥合忠仁和忠武的间隙,跟忠仁说了很多忠武的事情。因此忠仁对忠武还算是了解的。忠文就不一样了,他根本算不上对手,谁也不会去关心他的冷暖死活。而忠文似乎也有这自知之明,他故意与兄弟姐妹们都疏远,因此谁也跟他不亲近,谁也不是很了解他。
忠文这么晚求见,忠仁就想不明白其目的何在。
“传他进来吧。”忠仁淡淡地说道。
忠仁没有换衣服,直接去了书房等着。
不一会儿,张宝领着忠文进来了。
“臣理王忠文参见陛下。”忠文声音很大,跪、拜礼仪都很到位。
“皇兄快快请起。”忠仁亲切道。
“谢陛下!”
“皇兄深夜到访,可有什么急事?你我兄弟无须遮掩,还请直言。”忠仁确实累了,便对忠文开门见山。
“启禀陛下,臣确实有一事相求,还请陛下恕臣无理!”
“皇兄有事请讲,但凡是朕能做到的,朕一定答应。”
“启禀陛下!京都禁卫军统帅何长风将军如今养病在家,当此多事之秋,京都城防之事最为紧要。何将jun1 zhǎng久在家养病,一旦有急情,怕是会耽误大事。因此,臣请暂代其职,以防不测。”
忠仁确实没想到。忠文此来,竟然是要官当来了。忠仁虽猜不透忠文此举的深意,却也能推测出来,若他同意此事,会给忠文带来哪些好处。首先,出任禁卫军统帅,忠文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留在京都了,他不用再回到那遥远的封地,而对国事无从染指了。第二,何长风是平南将军何庭芳的儿子,换句话说,也就是何太后的侄子。何太后让何长风统帅京都禁卫军,自然是有考虑的。正是因为这支军队的存在,何太后才能在宫里安然高卧,独掌大权。忠文要顶了何长风的位置,对于太后而言,就等于是釜底抽薪。
既然忠文是站在薛友全这边的,那他就是反太后一派的。反太后,就等于在给忠仁清理天子权力路上的纠缠,照说忠仁没有理由不答应他。可是忠文这么公然跟天子要官做,毕竟不像话,要是助长了这种风气,天子威严何在?往后恐怕会更加难以收拾。而且让忠文顶替何长风,太后如何会善罢甘休?即便忠仁让忠文去上任,底下的将帅能听他的话吗?何长风虽说是病了,可还没有死。他在禁卫军中树大根深,可有的是办法来对付忠文。忠仁要是贸然同意这件事,搞不好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忠仁笑了笑,“可是散州也离不开皇兄,当初将皇兄派去散州,可是父皇的意思。父皇有旨意道:若非天子驾崩、立后、立太子等大事,外州亲王不得来京。朕又如何敢违背父皇的旨意?”忠仁想提醒忠文,从父皇到朕,都不希望你参与国事。
“臣此番冒昧,公然要官,自觉羞愧。此事绝不敢有第二次。”忠文明白忠仁的心思。“只是此事紧急,事关天子安危,臣不敢苟全性命,置身事外。”
忠文这句话一语双关,禁卫军本身就负责守卫京都安全,特别是天子的安全,因此,禁卫军的事,自然事关天子安危。此外,忠文想要告诉忠仁,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天子将有危险。
“事关朕的安危?皇兄且讲与朕听,是如何事关朕的安危,若是有理,统帅禁卫军的事情,且有得商议。”忠仁听明白了忠文的话中深意。
“启禀陛下!臣闻天子之位,朝野皆有议论。想来智王不会轻易俯首称臣。悠州可有大信最强大的地方军队,若是一朝鱼死网破,悠州军倾巢出动,则京都危矣。而此时禁卫军若无得力统帅,就等于坐以待毙。再者,陛下数番与太后暗中较劲,请问太后会如何打算?即便是亲骨肉,以陛下对太后的了解,挡了她的道,会有什么下场?望陛下深思!”忠文直来直去,毫无遮拦,连太后和忠仁暗中较劲的话,他也敢说。他知道若是不使用狠手段,是无法达到目的的。
“放肆!”忠仁怒了,忠文说的虽是实情,但这实情从未有人挑破,忠仁自己也不愿意朝那方面想。他愿意不相信,他已经与自己的母亲为敌了。
“臣万死!陛下忘了长寿公主的事情吗?”忠文的声音反倒更大了。
“你放肆!”忠仁圆睁怒眼,愤怒让他说不出别的话来。他当然知道长寿公主的事。准确来讲,他是唯一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别人知道这件事,都只是道听途说的。唯有忠仁,是亲眼目睹了这事情的发生。忠文显然也是道听途说,他提起这事来,大概只是想试一试忠仁,没想到这一试就中了。
长寿公主孝慈是忠仁的亲mèi mèi,同父同母的mèi mèi。有一次,先帝与孝慈玩耍,当时他们正站在高高的古祭天台上,当风而立,实实在在地有了一种拥有天下的感觉。先皇便问孝慈:“我儿看朕之天下若何?”孝慈答道:“天子终有尽时,天下生生不息。”先皇闻言,便有些不悦。先皇又问:“我儿看朕若何?”孝慈答道:“枯骨耳!”先皇怫然起身而去。自此先皇便不喜孝慈,孝慈当时才四岁。由于先皇不喜孝慈,时为皇贵妃的何氏也因此受到冷落。何氏整日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在一天夜里,何氏在睡梦中将孝慈掐死了。当时忠仁就睡在另一侧,被床上的动静惊醒了。忠仁看见母亲泪流满面,咬牙切齿,使劲掐着孝慈细小的脖子,孝慈的舌头和眼珠一点一点突出,她的眼神里尽是孤独和绝望。忠仁吓得大叫,刚叫出半声,何氏便恶狠狠对他甩出一句:不准叫。忠仁只好收了声,用被子紧紧捂着自己的脸,一边颤抖,一边流泪。后来何氏对外宣称说长寿公主是夜来得了疾病暴毙,又对忠仁说这都是为了他好。何氏的险恶与狠毒,大致如此。长寿公主虽名长寿,却成了历代以来最短命的公主。
忠仁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忠文说得没错,挡了太后的道,无论是谁,她都要除掉。太后现在还没有除掉忠仁的意思,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了皇帝,她这个太后也就无法存在了。
忠文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等着忠仁怒气消弭,等着他想明白这一切。
过了好久,忠仁的怒气渐渐平息,他的呼吸放缓,天子的书房里渐渐没有一点声息。
“暂代禁卫军统帅一职,怕是不大可能,太后不会同意。且让皇兄奉命监督军务,职务与统帅平级,统帅不在时,监军负责军中一切事物。”
“谢陛下!”
刘顾打了一个盹儿,一阵轻微地敲门声便将他惊醒了。刘顾走到门前,轻轻地开了门,月光下,一个黑衣人隐藏在月影里。此人正是刘顾要找的人,黄亮。
“街面上各个衙门人都不少,京都禁卫军四处盘查,甚是不便,来得晚了,还请将军恕罪。”黄亮一进门连忙给刘顾赔不是。
“黄将军哪里话。这么晚还叫将军跑一趟,刘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将军休要这么说,末将分内之事,怎敢叫将军萦怀。将军找末将,定有要事,还请明言。”
“嗯!深夜扰将军一行,只为传我一令。”
黄亮闻言,当即跪下了。
“请黄将军派出手下一千军士,暗中寻找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公主不见了?”黄亮很惊奇。
“将军起来说话”
黄亮闻言站起身来,在刘顾左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说是往悠州去了,但是我却没有收到一点消息,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我们来京的路上却没有遇见,若是她们绕了小路走,那现在也应该早到了。可斯儿也却也没有消息送来。公主走了这么长时间,却不知所终,十分蹊跷。况且这次公主往幽州,可不是奉命前往,她是被迫逃亡。而为什么要逃亡,我看此事多半与先皇之死有关,她的身上应该带着遗诏的秘密。因此,找到长乐公主,也就找到了太后和福王篡夺皇位的证据,那时智王若举兵南下,天下定然云集响应。”
“可是此时公主会在哪里呢?一点头绪都没有,如何能找得到?”
“以我推测,可以有三个察访的方向。其一是往北的各条路径,毕竟公主往北而走,此时未到,极有可能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其二就在京都里,公主迟迟没有消息,只怕往北走只是放出个风声迷惑敌人,实则是潜藏在京都以待时局变化。其三盯准金鹰卫和东局的行动,他们也在查找公主去向,因此,他们身上随时可能出现公主的线索,盯着他们,便有机会抢在他们前头找到公主。金鹰卫是奉了太后的旨意在查找,若是找到公主,多半立时就杀死了,因此,我们不得不赶快行动,不能让他们抢先。东局是奉了皇上的密令在暗中察访,他们若是找到公主,公主多半无忧,不过也不好说,薛友全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此番咱们寻找,一定要小心在意,东局的人倒还好说,可千万别让金鹰卫发现咱们的行踪,一旦被发现,太后便知道了咱们的事情,那样就坏了大事了。”
“是,末将谨遵将军嘱咐。”黄亮神情庄重。
“快去吧!”
“末将告退。”
黄亮还如来时一般无声退到门口,无声地开了房门,退到门外。
“是谁?”黄亮突然大声质问道。
一个黑影在房顶上一闪而过。
刘顾闻言冲出房门,此时黄亮却已经飞上房顶了。
“且慢!”刘顾急忙止道。
黄亮回头,颇为不解地看着刘顾。
“切莫暴露咱们的行踪,你快回去,莫要节外生枝。”
“只怕是已经暴露了。”黄亮低声道。
正在此时,后院传出来一声惊叫,紧接着人声喧哗,脚步杂沓。
“还没暴露,刚才这人不是来查探的。快走吧!”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刘顾心中已猜到半分,只是还不十分确认。
黄亮听到后院的响动,也跟刘顾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告辞!”黄亮说着,飞过屋脊,三两下就不见了。
刘顾这才急匆匆跑向后院,一路大声问惊慌的仆役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似乎没人听见他的话。
直到刘顾终于到了后院,看见一群人围在刘雅书的门口。他这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跟他预想中的一样。
刘顾扒开人群,进到屋子里。他看见女儿刘雅书躺在虞氏的怀里,胸口缓缓地留出血来,半张床都被染红了。刘雅书半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
刘顾冲到床前,跪着捧住女儿的脸。
“雅书,你想说什么?”刘顾老泪纵横,声音呜咽。
他将耳朵凑近女儿嘴边,努力地分辨女儿嘴里的字词。
此时刘雅书已经气若游丝了,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一个词语,可她的声音却总是歪曲她的意思,终于,在她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清晰地说出了那个词语。
“蜻蜓!”刘雅书说完就断气了。
刘顾双手颤抖着,慢慢放下了女儿的脸,他半晌没有说一句话,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终于,刘顾嚎哭起来。是他的愚蠢害死了女儿,让她成为了这场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