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飞无精打采地靠坐在墙上,他的身体在寒冷和饥饿中颤抖。除了这种不自主的颤抖,他已经做不出任何动作了。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他的饭”还在门口放着,梅飞碰也没碰过。在看到这饭的第一眼,他就被吓到缩回了墙边,之后就不再敢朝那边看。
那竟然是一只死狗!连毛带皮整个儿的死狗!那致命的伤口里还一点点流出血来,血上还冒着白汽。这是一只刚刚死掉的狗,好像就是为了给梅飞做食物,才刚刚被杀死的。狗的表情十分狰狞,一排白牙都露在外面。这是狗在面对敌人时威慑的方式,将一口尖利的白牙露出来。可是很显然,它的战斗也就停留在了这一步,它刚刚露出白牙来,就被杀死了。是怎么被杀死的?梅飞不敢去回想那伤口的形状,每每想起都要一阵哆嗦。那致命的伤口是脖子上的一个豁口,像是被什么动物给咬出来的。是被狼或者别的狗?不会,那豁口的开角宽了一些。是被老虎或者熊?不会,那豁口的长度又浅了一些。想来想去,跟这豁口大小差不多的,就只能是人的嘴了。虽然还是偏大一些,但那巨人的嘴,想必是正合适的。而且这狗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处伤口,其他地方完好无损。也就是说,那巨人咬死这狗,就用了这一下,干净利落的一下,狗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又快又狠,轻而易举,就像摁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梅飞从小到大也没吃过狗肉,更别说是生狗肉了,更别说是连皮都没扒还滴着血的刚死掉的狗肉了。狗在梅飞的心中是不能吃的,狗是梅飞的伙伴,是朋友,因此狗是不能吃的。梅飞家里养过一只狗,在他八岁那年死了。死了就埋了,跟人死了一样。没人想到过要吃它。
那巨人竟然让他吃一只死狗!
无论梅飞怎么吼叫,怎么祈求,都没有用,那巨人没再出现过。实在是可恶!这摆明了是在折腾他,是想要饿死他。
梅飞的心里充满了烦恶,可他现在连咒骂的力气也没有了。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着奇迹的出现——或许那可恨的巨人能突然发发善心,将真正能吃的食物给他送来。越等越是绝望,世界安静得好像死了一样。
血从伤口滴落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渐渐要停滞了。它的腥味却一阵阵传过来。这腥味让梅飞联想起之前闻到的那黑雾的气味,它明显是那气味的组成部分之一。梅飞又想吐,可是他连弯下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怎么办?就这么死了吗?哀戚写在梅飞脸上,他正在哭,却没有泪水流出来。他正在大叫,嘴里却只发出一些不成字句的短音,听来毛骨悚然。他在呼唤着他娘:阿妈,我不想死!他在呼唤着清荷姑姑:清荷姑姑,你快来救我!他在呼唤着陈二叔:陈二叔,你快求求天帝爷,别让我死!他在呼唤着他那死去的父亲:爹爹,你快保佑保佑我,保佑我能从这儿出去!
“喊谁都没用!求谁都没用!要想活下去,只有靠自己!”
梅飞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是谁在说话?可是门外并没有人!这声音这么大,不可能是在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难道是谁说完话就走了?可是又没听见脚步声!奇怪!可这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
“是谁在说话?”梅飞问道。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根本就说不清楚什么,他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
可是刚才的那一番话,却分明是对自己的呼唤的回答。若是他根本就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那么这回答的人,是怎么听清这呼唤的?
这一句回答,并不是凡人发出的。这是梅飞思前想后得出的结果。而这回答,显然是来帮自己的。他显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梅飞死去。梅飞感觉自己突然有了依托,他总算不在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心里一阵宽慰。
仔细想想他的话。“喊谁都没用!求谁都没用!要想活下去,只有靠自己!”“要想活下去,只有靠自己!”靠自己?怎么靠呢?他现在又冷又饿,虚弱得连手都抬不起来,怎么靠自己?靠自己就只能等死了。
无意中,梅飞的眼光又停留在了那条死狗身上!狗肉怎么能吃呢?生狗肉怎么能吃呢?还有毛!还有血!内脏都没掏出来!怎么能吃呢?梅飞固执的念头一遍遍阻止着他,每当他朝那死狗看一眼,这些念头嗡地一下就飞了出来。
可是!不吃这死狗,就只有死了!死了就啥都没有了!靠自己,他能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吃掉这只死狗。他能为自己做的,只能是吃掉这只死狗了。
活下去的念头,终于战胜了纷飞的固有观念。
梅飞鼓足力气,终于坐直了。可是他的腿却已经动不了了。他只好将自己放倒,用仅有的力气,一点一点朝那狗爬了过去。这个爬行的过程痛苦万分,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耗尽体力而气绝当场。梅飞的眼泪终于掉出来了!他要紧牙关,一点一点的挪。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
梅飞一点也没犹豫,对准那脖子上的豁口咬了下去。使了好大的劲,他才咬住了一块肉,又使了好大的劲,他才把那肉给撕了下来。梅飞连嚼都不及细嚼,就使足了浑身力气往下咽,喉咙太干咽不下去,就吸一口血水润滑……接着,第二口,第三口……
梅飞终于活下来了。
那豁口已经变得有碗口大,梅飞吃饱了,就沉沉地倒在了地上,就躺在狗的尸体旁边。他终于可以放心地睡去了。肠胃的翻腾带来剧烈的疼痛,这疼痛让梅飞觉得幸福。
这一次连梦都没有,梅飞沉沉地睡了一觉。
不知睡了多久,梅飞再次醒了过来。一醒过来,他的腹部就有感觉到了强烈的憋胀感,他要拉肚子。梅飞不及细想,慌忙冲到侧坑上解开了裤子。
拉肚子的过程中,梅飞发现自己的手脚又能动了,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那喜悦是他生平未曾有过的,眼泪从脸颊缓缓坠落。喜极而泣!年轻的梅飞过早地体验到了人类的深层情感。
梅飞到了这里,从来没见过白天。他怀疑这是在一个地牢里。可那窗口透进来的淡淡白光却又让他无法理解。首先地牢可没必要这么开窗,若是开了窗,那隔壁就应该也是一个牢房。若隔壁也是牢房,那这光又是从哪来的?那隔壁应该就不是一个牢房,那窗外就是室外了,那这里就不是一个地牢了……梅飞怎么想也想不通,他也就不多想。反正等他出去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从那窗口逃出去。
可是看不到白天,就没有时间概念,梅飞不知道现在过了多久了。饿了,他就去吃狗肉,一只狗吃完了,他就去门口大叫。不一会儿,那丑陋的巨人总会给梅飞送来新的食物。死羊,死猪,死牛犊子……有时候不用叫,他估摸着你快吃完了,也会早早地给你送来新的食物。不过这巨人显然很粗糙,办事没个规矩,有一次竟然给梅飞扔进来一只活鸡!是活的!梅飞费了好大力气才抓住,又下了好大决心,才一口撕开了鸡的脖子,那鸡的惨叫让梅飞想想都不寒而栗。不过后来梅飞也慢慢理解了那巨人,因为他的口太大了,若是提前杀死了再拿过来,只怕他一口就能将这只鸡给吞了,再要给梅飞拿过来,恐怕就只剩一堆鸡毛了。
梅飞在这里,只有三件事情可以做:咒骂,越狱和看书。
咒骂。梅飞咒骂着一切,将他关到这里的人贩子、害他逃命的邪天师、官兵、信国皇帝、路上不给他水喝的蒙面汉子,以及未知的命运。
越狱。梅飞坚信那巨人的话是在欺骗他,那铁门坚实得跟墙壁没有区别,怎么可能逃得出去?明明这墙上就有一个大开着的窗口,唬傻子玩呢,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傻?梅飞没事就跳起来去够那窗台,可是够到很容易,要把自己拉上去却很难,这墙光滑得像涂了油,没有一处能借力的地方。梅飞总是试到精疲力尽,才又躺下来继续咒骂。
看书。梅飞惊奇地发现,他身上竟然带着一本书。由于他被母亲拉起来跑的时候,手里正握着一本《修天法藏》,当时也没扔下,顺手就给掖到腰里了。没想到经过这么多折腾和颠簸,它还在。梅飞在这屋里醒来的第一刻,就发现这书还在,只是当时没有闲暇去理会。后来活下来了,渐渐闲暇就多了,梅飞就想起了这本书。纯粹为了打发无聊,就想翻开来看看。可是这书被打湿了又晒干了,纸张全都粘在一起了。梅飞花了吃掉一只羊的时间,才将这书一页一页分开了。由于梅飞没见过白天,他只好以吃饭的次数来计算时间。纸张分开之后,总算可以看了。可是这书实在太催眠了,每回翻不了两页,梅飞就睡着了。等醒过来又继续看,总算把前面无聊的序言给看完了。讲的无非是些修天的意义,修天的历史,修天方式经历过的改革,修天师的戒律:邪淫、暴食、饮酒、肥胖、愤怒……等等,托这监狱的福,这些戒律梅飞一样都沾不了。刚开始会有愤怒,可是渐渐习惯了,也就平和了。
看完了序言,梅飞终于翻到了第一章:大力术。这一章讲的就是如何修炼大力术。简单来讲,从外炼筋骨,从内炼精气。外炼还好说,无非就是做做运动,下蹲、俯卧撑、仰卧起坐等等,梅飞吃饱了生肉,有的是力气。内炼就比较麻烦了,要盘腿静坐,数呼吸,屏去一切杂念,做到纤尘不染,然后观想丹田里有一股气升起来,从脑袋到手臂,从手臂到两腿,到腰,到脊柱……等等,梅飞光是屏去杂念都还没做到,数呼吸数着数着就要睡着。然后从头再来,有一次好不容易进入观想状态了,没两下子,就又睡着了。梅飞甚至怀疑那观想状态只是自己睡着了做的一个梦,并不是真的进入了。
梅飞在监狱里的生活比刚来时顺遂了许多,他已经习惯了这里。他用狗皮窝成一个类似碗的东西,这样就可以用它接水,接好之后,让水澄上一阵,等杂质下沉,碗的面上慢慢出现了清水,梅飞也就有水可以喝了。他又将牛犊子的皮披在自己身上,将牛的前后腿分别在身前系好,就做成了一件简易的衣裳。随着吃得东西越来越多,他能御寒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渐渐的有了铺的和盖的,日子比刚来时好了许多。由于习惯了,他也渐渐能感受到舒适了。
这一天,梅飞终于多了一个同伴。一个惊慌地瘦高个子。
巨人将他送来的时候,梅飞正在门口撕着牛肉,就从牛身上撕。他现在已经完全习惯吃生肉了,还能分辨出各种生肉味道的差异,他最喜欢的就是牛肉。那瘦高个子进来的时候,他正开心地撕扯着。染得脸上、手上、身上全是血,那瘦高个子吓得直哆嗦。梅飞想缓和下气氛,就对着他一笑,瘦高个子却更害怕了,吓得直往角落里躲。原来梅飞由于长期撕扯生肉,嘴里已长出了四颗小尖牙,上面两颗,下面两颗,呈口字型整齐地对着。梅飞冲那瘦高个子笑,这牙就都露了出来,自然将他吓了一跳。
梅飞却很兴奋。多了一个人,至少没那么无聊了,不用再翻那催眠的《修天法藏》了。而且,在瘦高个子踏进监狱门的第一刻,一个越狱计划就在梅飞的脑子里形成了,这想法让梅飞十分兴奋。
“你叫什么?”梅飞吃饱了,擦了擦嘴,问道。他打量着瘦高个子,发现他脸蛋红红的,好像晒了不少太阳。脸上和身上都不太干净,手上和脚上都有力气,明显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他可能比梅飞大一些,不过梅飞也不太确定,仅仅是因为他比梅飞高一些,才让梅飞有这感觉。瘦高个子穿了一身厚厚的羊皮袍子,这让梅飞很是羡慕。至少他身上暖和,不像梅飞刚来的时候。
那瘦高个子不敢说话。
“你要适应,你以为我想吃这个啊!这里只有这个!你不吃就要饿死。你也要学会吃。你多xìng yùn啊,不像我来的时候,哪有人告诉我这个!”梅飞的语气平和又亲切,那瘦高个子渐渐放松了戒备。
“我叫桦春林。”瘦高个子小声答道。
“你好,桦春林。我叫梅飞。那么直到被卖出去之前,以后咱们就住一个屋了。”
“卖出去?”桦春林惊奇地问道。
“你不知道咱们是被人贩子抓了?不知要卖到哪去当奴隶呢,多半是卖去胡国放羊。”
“不可能!”桦春林的声音总算大了一些。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因为我就是从天国来的!”
“天国?”梅飞很疑惑。
“就是你们叫的胡国。”
“啊!你是胡人?”
桦春林没说话,不过那表情算是默认了。
“太好了,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胡人,我总算认识了一个胡人了。”梅飞的表情很兴奋。
“别叫我胡人!”桦春林怒道。他知道那是信国人对他们的蔑称。
“那我叫你什么?总不能叫你天人吧!”梅飞带着一种委屈的语气说道。
“我们管自己叫北地人,你可以叫我北地人或者天国人。”
“好吧,北地人桦春林,说说你是怎么被抓过来的?”梅飞总觉得“天国人”这三个字怪怪的,他叫不出口。
桦春林呆呆地不说话,像是在回忆。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我那时候正在放羊,突然来了一阵风雪暴,大得什么也看不见,羊吓得到处乱跑。我怕羊丢了会挨打,我见过有人因为丢了羊被活活打死的,心里很害怕,就赶紧去追羊。可是羊四散奔逃,我慌得不行,只好追着最大的一群羊跑。追着追着,那群羊突然不见了。我站在马背上四处一看,连羊的影子也没有,羊的叫声一声也听不见。这可把我急坏了!我骑上马狂奔,四处去找。突然,我觉得头很晕,好像被谁打了一棒子一样,我就摔下马来了。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我是在一个xiāng zǐ里。被什么牲口驮着在往哪走,我渴得受不了,就找那赶牲口的人讨口水喝,结果那人理也不理我,我求了半天,他才终于给我喝了一点水,然后我就又睡过去了。我是被刚才那巨人摇醒的,他那样子吓了我一大跳,我那时候还在xiāng zǐ里面。他赶着我就一路到了这个屋子里。到现在我什么也不知道!羊要是丢了,我就惨了,我想早点回去……”桦春林突然看了看这狭小的屋子,“这是哪?”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但我想我们是被人贩子给抓着了。我们不知道要卖到哪里去当奴隶呢!”
“可我原来就是个奴隶啊!”桦春林叹道。
“是吗?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奴隶呢!当奴隶怎么样?是不是很苦?”梅飞的语气竟然很兴奋。
“哼!”桦春林生气了,他转过了头去。
梅飞没见过奴隶。信国是没有奴隶的。但是信国南北两个天国,却都有不少奴隶。番国多半将战争的俘虏作为奴隶,胡国则直接用本国的下层的贫苦人民作为奴隶。贫苦人民生存无力,就把自己卖给达官贵人,变成奴隶,挣一口饭养活自己。
“欸!你想逃出去吗?”梅飞突然想到了他的计划,也不管桦春林是不是在生气,就迫不及待的提起这话来。
桦春林困惑地转过头来,看了看梅飞,又把这屋子四处看了看。他当然想逃出去,这么长时间不知所终,他的主子会以为他赶着羊逃跑了,要是逮着了他,非得打死他。他想赶回去告诉主子事实的真相,这样主子或许会因为忠诚而宽恕他,最多砍掉他的一条腿。
“这儿!”梅飞指了指窗口。
桦春林的眼珠子里突然闪过一阵精光,他瞬间明白了梅飞的意思。
梅飞计划好了:他会骑到桦春林肩上,让桦春林驮着自己站起来,这样他就能够到那窗口了。然后呢,他自己先出去再说。出去了再找找看周围有没有什么绳子,把绳子甩进来,再拉桦春林出来。
“你过去站着,我骑在你背上,你驮我起来!我出去了再拉你出来!”桦春林恳切地说道。他跟梅飞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比你矮!我驮着你,跟你站着没区别!”梅飞争辩到。
“只要有你这一点高度,我就可以够到了。”
“不行!得是你驮着我!”梅飞坚决道。
“为什么?”桦春林不解道。
“因为……因为你是一个奴隶!我不是!”梅飞不知怎么说出了这么一个理由。他虽然没有见过奴隶,但也知道奴隶的地位是很低的。
梅飞情急中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说出来他自己就后悔了。他觉得这一定会激怒桦春林,会让他们的计划完全泡汤。没想到桦春林竟然没有愤怒,不光没有愤怒,他还默默地低下了头去,仿佛对于他刚才的话感到愧疚。他一句话也没说,就默默地站了起来,走过去蹲在了窗户下面。
这倒叫梅飞心里不是滋味。但他也没说什么,这时候也顾不上这许多了。梅飞快步走过去,骑到了桦春林的肩上。桦春林一点点使劲,梅飞就一点点升了起来。终于,梅飞够到了窗台,手都能够到窗台的外面了。他将两手都扒着外墙面,使劲一挣身子,终于将头探到了窗台上。他终于能看到外面了!这上面竟然是浓雾密布,就像铁门外面的那种黑雾。这么厚的雾!难怪从来没见过太阳。说不定这外面也是跟铁门外一样的地方,有可能还是在监狱的辖区内。可这墙的下面有什么呢?光露了一个头可看不见,只有将上半个身子探出去才能看见。梅飞小心翼翼地在桦春林的肩膀上站了起来,一点点向外面爬去。终于,他的脑袋完全地探出了窗口。
惊恐像一支爆竹,一下在梅飞的脸上炸开了。
“快拉我下去!桦春林!快把我拉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