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世界在摇晃。
梅飞感觉难受,在脏腑的翻腾中,他醒了过来。他终于醒了过来。
热!怎么这么热?安平村已经算热了,这里却比安平村还热!难道是来到了更南边的番国?梅飞的脑子里还留着那沉入水底的恐惧,醒来时,周围却没有水,恐惧已经变了个样子。他转动眼珠四处看,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木xiāng zǐ里面。一个木板钉成的简易木xiāng zǐ,大小刚好将他装在里面。怎么会在一个木xiāng zǐ里?此刻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梅飞疑惑的眼神再次打量着这新的环境。xiāng zǐ的侧面有一个透气孔,一束光通过这个孔射在了梅飞的胸膛,像一块洁白的石头。所有的感官都在提醒梅飞,他还活着!可他毕竟还有些不深信,怎么可能呢?沉入那么深的水底了,呛了那么多水,怎么可能!梅飞用手掐了一下大腿肉,实实在在的疼痛!这疼痛让梅飞开心得要飞起来。还活着!真的还活着!可梅飞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眩晕!xiāng zǐ在颠簸。
明显这木xiāng zǐ是被马或者牛驮着的,而且这马或牛走的一定不是什么平坦的大道,不然怎么晃成了这样?梅飞听见了铃铛的声音,是那种专门挂在牲口脖子上的铃铛,这证实了梅飞的猜想。毫无疑问,梅飞是被人关在这xiāng zǐ里了。牲口驮着xiāng zǐ,是要把他运往某个地方。可是运往哪里呢?梅飞想起了《历代天人纪》中记述过天师惩处人贩子的故事,心里一阵恐惧。心想莫不是被人贩子给抓住了?书中纪录的人贩子可没有一个好人!他们都十分粗暴残忍!
梅飞想看看外面,想知道他们在去往哪里的路上,便努力凑近那透气孔。使劲一缩身子,才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虚弱极了。稍微动了这一下,头就晕得更厉害了。他这才明白,之所以感到如此眩晕,一半是因为颠簸,一半却是因为他太过虚弱,头疼脑胀导致的。
梅飞躺了一阵,慢慢清醒了一些,这才觉得眩晕并不是让他最难受的事。渴!梅飞感觉从舌头到肠胃都是干的。他醒来之前,唯一还记得的,就是无法挣脱地沉入了水底,喝了好多水。他在临死前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对这水的痛恨,他努力想摆脱它。可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他一活过来,就渴到难以忍受!对水的渴求就超过了一切!
既然有牲口,就有赶牲口的人。既然有要被卖掉的孩子,就一定有人贩子。“哎!哎!有能喘气的吗?”梅飞大声叫起来,这才发现他的声音是多么的沙哑,甚至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不怕!大声叫吧!梅飞这样想着。他不敢把他饿死或者渴死,不然,他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可是没有回应。世界安静极了,除了铃铛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这安静让梅飞感觉到恐怖。到底怎么回事?为了消除心头的疑虑,他忍着眩晕,拼尽全力,凑到了透气孔前,他要看看他到底是在哪里。
那是梅飞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就算是在梦中,在他随着仙鹤起飞的想象中,他也没有见过这般景象。这是一片沙漠,无边无垠的沙漠,像海一样宽广悠远的沙漠。浩大壮阔之感,震撼着梅飞年轻的心灵。震撼之余,又叫梅飞觉得畏惧。他忍着头晕,转着眼珠子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努力搜寻着,他想看到哪怕一处跟人有关的东西:房子、路、牲口……可是一处都没有。
突然,一张脸悄无声息又迅捷无伦地挡在了梅飞的视线前。吓得梅飞往后一缩,又一阵更厉害的眩晕。
“给我水!我渴!我渴死了你就没得赚了!”梅飞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又凑近了通气孔,使出了最大的力气说道。
外面那人整张脸都被白色的布包裹着,只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面。那眼睛冷漠地看着梅飞,仿佛他什么也不关心。接着他就走开了。
梅飞感到害怕,他怕那冷漠的眼神,更怕死。这人似乎全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你这杂种!快给爷爷水喝,快给水喝!快……”才骂了两句,梅飞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可外面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真的要被渴死在这儿?梅飞的恐惧一点点大起来,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他不想死!尽管眼前的情况已经糟糕透了,他还是不想死!他才十二岁,生而为人的许多乐趣都还没体验过,这么死了,实在太亏了。他想起他娘,想起了陈二叔,还想起了清荷姑姑。
“大爷!可怜可怜小的,大爷你是这世上最有善心的了,天帝老爷会保佑你的,你的生意一定会很好,会发大财的。我身体好,又勤劳,你让我活着,一定不会后悔的,大爷,行行好,我会当牛做马感谢你一辈子!……”梅飞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尽管声音很难听,他还是不停地说着,生怕那人错过了一丁点他的摇尾乞怜。他期盼着那不知名的善主,能被其中某一句话、某一个词感动,能对他起一点恻隐之心,能给他水喝。
梅飞的所有力气都耗尽了,他瘫倒了,再也没有力气喊了。可是外面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杂种!杂种!孙子!杂种!……”梅飞用仅存的气息在唇边骂着,尽管这骂声谁也听不见,他还是不停地骂着。
一股强大的困意袭来,逼得他闭上了眼睛。比起外面糟糕的世界,这昏睡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地方啊!真想就这么一直待下去,再也不要醒来。嗯?不对!我这是要死了么?一个念头闯进了梅飞残存的意识里。可是死了和醒着又渴又晕的状态,哪个更舒服一些?dá àn似乎很明确。不!不能死!还不能死!梅飞拼了命的睁开眼睛,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眼皮就像两道焊死的铁门,怎么也睁不开。
水声!嘭嘭嘭嘭!水滴在木板上的声音。
梅飞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果然,他看见一只水袋伸到了通气口,正在往里倒水。梅飞一瞬间就将嘴凑到了透气口的下面,贪婪地吞咽起来,可是才咽了两口,他就被呛着了,一顿猛咳,水袋也就在这个时候离开了透气口。梅飞咳完了,慌忙将刚才洒到脸上的水揩到嘴里来,又将洒在木板上的水舔了个干干净净。
梅飞哭了!无声地抽泣着。梅飞从小到大还没经历过这么伤心的时刻,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伤心。
哭了好一阵,他又感觉到了昏沉。可这一次明显不是死亡的陷阱了,梅飞清楚地知道,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这种昏沉是他每晚遨游的前兆。果然,他又飞起来了。他骑着一只仙鹤飞起来了,飞过了无穷无尽的沙漠,飞过了森林和高山,飞过了湖泊和江河,飞回了安平村。安平村一如既往的祥和宁静,田间有人扛着锄头,浅滩里有牛在打滚,河边有人在洗衣服,那是清荷姑姑。
“清荷姑姑!”梅飞冲着陈清荷大叫,陈清荷只比他大几岁,他却必须要叫姑姑。陈清荷看见梅飞从高处缓缓飞来,对着他一笑。说:“飞累了吧!回家吃饭去呀!”说着便端起洗好的衣服往回走。“你上来吧!”梅飞邀请陈清荷跟他一起骑上鹤背。“姑姑重!你的小鹤哪驮得动?”陈清荷笑着说道。“能行的,它的劲可大着呢!”梅飞解释道,可陈清荷只是回头笑了一下,还是在前面走着,并不理会他。梅飞便低飞过去,把手伸到陈清荷的腋下,轻轻一提,就将陈清荷带着飞起来了。陈清荷先还有些惊慌,很快就平静了,看着梅飞,笑着。“你看,我就说它的劲儿很大吧?”梅飞很得意。仙鹤跟着越飞越高。“快上来吧!跟我一起飞!”陈清荷点点头,梅飞一使劲儿,就把陈清荷拽到鹤背上来了。鹤飞得越来越高了,从高处看到的安平村竟是那么壮美辽远,陈清荷笑得很开心。
梅飞十分确信,清荷姑姑是他见过的世间万物中最美丽的了,尽管他的人生还很长,他也十分确信,往后的人生中,也不会再见到什么比清荷姑姑更美的人和物了。从前总有人说赵三婶子长得漂亮,可自从她被杀死后,自从清荷姑姑渐渐长大后,就没有人再这么说了。陈四爷每隔两三天总要招待一伙shàng mén求亲的,可他总说女儿还小,就把人家给拒绝了。其实陈四爷拒绝提亲的,不是因为清荷姑姑还小,而是因为她弟弟还小。其实她弟弟也不小了,只是显得比较小,他就爱跟梅飞他们这么大点的孩子一起玩耍,帮不上家里什么忙,别人都说他是好吃懒做。陈四爷老婆又死得早,就想留女儿在身边多帮几年忙,反正她女儿这么美丽,也不愁嫁不出去。别人总责备陈四爷,说他光顾着自己,眼看就要把女儿的前程耽搁了。梅飞却对陈四爷充满了感激,他感激陈四爷没有那么早将清荷姑姑嫁出去。
“我要娶清荷姑姑,妈你快去跟陈四爷提亲!”梅飞有一回直愣愣地对赵兰香说道。赵兰香惊得眼睛一瞪,接着咯咯咯笑了半天。
“她是你姑姑,你是她侄儿,怎么能结亲?”赵兰香总算止住了笑,摸着梅飞的头说。
“又不是亲姑姑,不过因为陈二叔,我才叫她姑姑!若是我爹和陈二叔没结拜,我们之间哪有什么辈分?”梅飞脑子转得飞快,用渴求的眼神看着母亲。
“你还小,等长大两年再说。”赵兰香用一种安抚的口气说道,仿佛小时候哄梅飞睡觉。说完,她就出门去了。其实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等两年清荷姑姑就嫁给别人了!”梅飞急道。
可是母亲的背影在门里越走越远,终于看不见了,之后就再也没跟梅飞提过这事了。
梅飞带着清荷姑姑一起飞,一直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母亲早早地就站在了门口迎接他,陈二叔也来了,他的左臂又长出来了。梅飞拍拍仙鹤的背,鹤就降落了。梅飞和清荷姑姑手牵着手下了鹤,一起走进了屋里。屋里母亲早做好了一大桌菜等着,有炖鸡,有卤猪蹄,有香肠,有烧鱼。陈二叔晃晃酒葫芦,给每个人都倒上了一杯,梅飞喝了酒,辣得很。又狼吞虎咽地将桌上的菜猛吃一通,母亲一直劝他“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清荷姑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那姿态别提有多美了。
“妈!我要娶清荷姑姑!”不知什么时候梅飞已经吃好了,嘴擦得干干净净,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好啊!当然可以。清荷你同意吗?”母亲的语气十分平和,仿佛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清荷姑姑低下头,羞怯地点头同意了。
“好!那咱们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办吧!”陈二叔朗声笑道。
不知什么时候,梅飞和清荷姑姑都已经换上了一身红色的衣服,清荷姑姑在红妆的包裹下,显得愈发娇艳,愈发俏丽。废话!清荷姑姑穿什么都好看!梅飞和清荷姑姑站在天帝庙倒塔的院子里,那是村民举办婚礼的地方。两人正手牵手走着呢,梅飞突然飞起来了。
他的脚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仙鹤,仙鹤带着梅飞越飞越高,他的手边却没有牵着清荷姑姑。
“清荷姑姑!”梅飞大声喊!眼看着清荷姑姑就在天帝庙里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点,清荷姑姑的手却还牵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那是另一个新郎。
“清荷姑姑!”梅飞喊得声震寰宇,可清荷姑姑就是听不见。她欢喜地跟她的新郎手牵手走在一起。
仙鹤带着梅飞飞走了,再一次飞过安平村,飞过自己的家门,他看到了母亲惊慌的神情,看到了陈二叔奔逃中被邪天师劈掉了一条胳膊,看到了安平村变成一片火海,看到了村里四处燃烧的,除了房子,还有人的尸体。梅飞在惊恐中被仙鹤带着飞走了。飞过了安平村,飞过了湖泊和江河,飞过了森林和高山,飞过了无穷无尽的沙漠,飞到了浓云密布的黑暗世界。这里光线十分微薄,什么也看不真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恶臭,一幢黑色的大楼高高矗立在梅飞面前,挡住了目力能及的所有远方。或许不再有远方了,这里就是世界尽头了吧,这高高的大楼难道不是撑天的柱子?梅飞在心里想着,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
冷!梅飞被冻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四周都被黑暗包裹着。凭着微弱的光线,梅飞能确定,他已经不在那个木xiāng zǐ里了。这地方比木xiāng zǐ大多了,梅飞的拳脚都能伸展开了,而且,终于不再晃了。他的心里一阵窃喜,随即又犯愁起来,这又是到了什么地方?
梅飞努力睁着眼睛,努力看着周围的一切,好让眼睛尽快适应这黑暗。
这是一间小屋子,地上用草席铺了一个床,床的对面有一个安在墙上的管子,管子下面有一个坑,坑里散发出臭气,那应该是一个上厕所的地方。屋子的三面都是坚硬的石墙,剩下的一面,却是用手臂粗的铁棍做成的栅栏门。门对面的墙上,比人举起手再高一些的位置,开着一扇窗,窗户不大也不小,人能够从其中钻过。奇怪的是,这窗户却没有窗框或栅栏,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敞开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除此之外,这屋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个监狱!这个念头瞬间冒出来。梅飞虽然没见过监狱,但是《历代天人纪》中有过记载,他在看书的时候,曾经构想过监狱的样子,就和眼前这景象差不多,不过这比他能想象出来的,糟糕得太多了。
难道人贩子要先将自己关起来,等有人买了,再把我拉出去卖掉。管他呢?还活着,就挺好。不过,这命始终悬荡荡的,感觉随时就要死掉。
怎么这么冷?不光冷,还饿,还渴!再不吃点东西,不被饿死,也被冻死了。
梅飞走到铁栅栏前,尽力往前面和左右两面看去,发现除了面前一条通往左右两侧的路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其余的地方全都湮没在浓浓地黑雾中。那黑雾中散发出来的气味,甚至比那侧坑的气味还要糟糕。梅飞还没闻过这么奇怪的味道。他后退了几步,可这臭味古怪的很,仿佛他一旦被闻到,就会跟着你的鼻子走,从此再也消散不了。梅飞几乎要吐出来,幸亏,幸亏他的腹中空空如也。
“喂!有人吗!”梅飞大声喊道,他其实不报多大希望。
咚!咚!咚!脚步声远远传来了。梅飞兴奋起来,总算有人回应了。
听起来这脚步声一定是由一个魁梧的汉子发出的,因为这声音太重了。渐渐地梅飞都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那汉子越来越近了。
果然,一个高大的东西出现在了梅飞面前,之所以说是东西,是因为梅飞还没有见过哪个人是长这样的!这么高大!这么强壮!他几乎跟铁栅栏一样高,又几乎跟铁栅栏一样宽。梅飞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你好!欢迎!”可是他竟然说话了,显然不是东西,真的是个人。而且这人声音虽然粗大低沉到难以入耳,态度却显得很客气。
“你好!我饿了,给我点吃的。”梅飞直言道。他这时候才高高扬起头来,看清楚了那巨人的脸。
这是一张多么恐怖的脸啊!脸型像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上面布满了裂缝。整张脸的表情始终是惊怖的,好像刚刚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眼神空洞,半张着嘴。而且,没有鼻子!鼻子那部分就是一个圆圆的大洞!这简直就是一个怪物!梅飞的嘴巴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你好,食物马上会送来。我来告诉你两点需要知道的事情,其余的就要靠你自己了。第一,那边墙上的管子是水管,上面有开关,开了就出水。水管下面是茅坑,对面是你睡觉的地方。第二,这个铁门,有且只有两个用途,一是给你食物,二是让你越狱!”说完那丑陋的巨人就走了,脚步咚咚咚地越来越远。
“越狱?!”梅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意思?他想问,可是巨人已经走出很远了。
管他呢!老子先吃饱了再说。梅飞紧抱着打冷颤的身体,突然觉得渴了,就冲到水管跟前,发现果然如巨人所说,水管上有一个横着的小棍子,应该就是开关了。梅飞掰了一下,掰不动,拍了一下,也没反应,直到一不小心拧了一下,管子里才缓缓流出水来。梅飞赶紧将嘴对着水管,咕嘟咕嘟喝起水来,正喝着,突然觉着这水味道不对,急忙松了嘴,把水吐在手中一看,发现这水竟然是黑色的,浑浊不堪,竟然是污水!梅飞急忙抠着喉咙一顿猛咳,却怎么都咳不出来。
这时候,那巨人的脚步声又越来越近了。咚!咚!咚!巨人在铁栅栏门口站住了,轻轻开了门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了门里面。
“你的饭!”说完,那巨人关shàng mén又咚咚咚走了。
“哎!等一下!我这屋里的水不能喝,都是污水!”梅飞急忙冲到门边喊道,可那巨人却只顾咚咚咚地走远了,并不理会梅飞的话。
“狗杂种!”梅飞痛骂了一声,在门边蹲下来继续咳。咳着咳着,他无意中看到了门口放着的“他的饭”,这才叫他惊得目瞪口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