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州城嗬!据说已经有一千年历史了,据说是天帝派天将修建的呢!祖祖辈辈都这么说,谁知道呢?反正没有人见过天将,更没人见过天帝!”刘斯长叹一口气,裹紧了披风。这里比南边京都冷多了,站在城头上,就更冷了。
“传说本王还是天帝的后代呢!天帝自己法力无边,长生不老,他的子嗣倒跟寻常人没什么不一样,也会老,也会死,打一棍子,也会疼!天帝的子嗣也没什么优势!”智王忠武举着酒杯,感慨道。
“不一样,天帝的子嗣,能当天子,天子君临天下,万物瞻其马首,站的比谁都高,权力比谁都大,何其威风!这还不算优势么?天帝对子嗣的馈赠已经够优厚了。殿下身为长子,将来登极,是顺理成章的事!真乃天下最xìng yùn的人了!”
“父皇到现在也没立我为太子,谁知道父皇怎么想的呢?据说父皇是更喜欢福王的。倒也没所谓,我也不想当皇帝,看着父皇为了苍生日夜操劳,真是够累的,我倒更愿意做个闲云野鹤,逍遥过一生。天帝要真把我当做他的后代,死后让我做个天人就好了,住在蓬莱仙岛,继续逍遥。”智王忠武不胜艳羡。
“我听说没有在死后成为天人的,天人都是修天师活着的时候修炼成的!”
“修天师,太枯燥了!比当皇帝还累!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能干,简直是天下最无聊的人了。”
“不吃点苦头,怎么能成就大事呢?”
“嗯……那算了,逍遥地过这辈子就好了。”
“只怕殿下想要逍遥而不得啊!请殿下想想,皇上为什么要把殿下派到北边来?就是为了让殿下立功,回京之后,顺理成章立为太子啊!”
“嫡长子立为太子,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何必多此一举?我看父皇根本就是想要立福王,才把我支到边关来受冻,要是哪天叫胡人给杀了,就更好了,让他老人家省心了!”
“殿下此言差矣!殿下是嫡长子没错,可是高皇后已经薨逝多年了,现在的何皇后可是福王的母亲,福王又是何皇后的第一个儿子,从何皇后的角度来看,福王也是嫡长子!何皇后又很会搞权谋,朝中一帮大臣被她笼络住了,明里暗里拥立福王,跟拥立殿下您的大臣,分成了两大派,打得不可开交。这时候皇上无论立谁为太子,都会受到一帮大臣的拼死反对!皇上也不能凭心意行事。所以皇上才把您派到边关,得胜回朝,就能堵住一帮大臣的嘴!”
“你是说,父皇是属意本王的了?”
“嗯……而且,把殿下派到北边来,还更有一层深意!”
“什么深意?”
“北边守军,也就是臣父平北将军手下的军队,是我大信国最大的一支地方军队,这实力是京城禁卫军也比不上的。皇上派殿下到北边,就是让殿下把这支最大的地方军变成自己的后盾。从北边回朝,立为太子,群臣也就无人敢言语了!皇上的谋虑,不可谓不深远。”
“嗯……不过……如果父皇能想到这一点,难道皇后想不到这一点吗?……如果皇后想到了这一点,她不会想法子来对付?”智王忠武忽有所悟。
刘斯皱着眉头,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他警觉地将目光望向了远处。
哒哒哒哒,马蹄声由远而近,听声音,就知道马跑得很快。这么晚,跑这么快的马!一定有大事发生了。当刘斯看见骑手,看见他背上的白旗时,就知道确实有大事发生了!智王忠武刚才的疑惑,大概已经得到了解答。刘斯忙命守城军士开门,骑手飞奔入了南门。
刘顾穿戴好衣冠,跪接了太后懿旨,急命军士置办白衣白旗,又把传旨将安排到馆驿歇下。回到府邸,刘顾惊疑不已,便聚了刘斯和智王忠武商议。智王听说了消息,正在哀恸。刘顾劝道:“殿下切莫过度悲伤,爱惜身体,切莫误了大事!”
“父皇驾崩,不让做儿子的哀痛,岂不夺情太甚?老将军此言实在无理之至!”
“老臣唐突!请殿下听老臣一言,再哭不迟!”
“有甚话,你且讲来!”
“太后旨意道:吉日定在廿八,边关路远,将军回朝治丧,请一切从简,快马轻行,切莫耽搁……此事古怪得紧,臣身负边关重任,历代先皇驾崩,传到边关的旨意都是要守将紧守边关,切莫回朝!而此次旨意虽未直言强令回朝,言中之意,却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了。这是第一个奇怪的地方。”
“嗯,确实奇怪!不过,也有可能是太后悲痛难当,心乱意摇,只是无心之失!”
“还有奇怪的地方,旨意虽叫臣父回朝治丧,却没说让智王殿下同行!反倒有这么一句:其余众将官,紧守其岗,切勿轻动!这分明就是不让殿下回朝啊!先帝驾崩,却不让长子回朝!此事岂不蹊跷?小将来时去馆驿问过传旨将,现在连京都老百姓都知道新君将是福王了,此事岂不怪哉?”刘斯抢着道。
“看来父皇确是无意传位于本王的了!”智王虽然无意于帝位,但一个儿子得知父亲对自己不甚满意,却也很失落。
“殿下此言差矣!此等朝廷大事,臣身为平北将军,边关大臣尚且不知,如何京都布衣百姓倒先知道了?这就是有人故意将这风声放出去,为福王登基造势呢!”
“将军是说,这里面有阴谋?可是料想皇后胆子再大,也不敢篡改先帝旨意吧!”
“皇位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有什么不敢的呢?以小将看来,先帝突然驾崩,其中必有隐情,先前未曾听说先帝有何病恙,何以突然就驾崩了?”刘斯的眼睛里闪着精光,仿佛看到了发生在京都的阴谋。
“你是说,父皇是被害死的?”
“虽没有证据,此言倒也不无可能。懿旨虽然托太后之名而发,实则是皇后手笔。太后为人宽宏,素无心机,这般旨意,断断不是她老人家所为。而太后丧子,悲痛难当,这些杂务由皇后dài lǐ了,她老人家定然是愿意的。现而今,皇后已成了太后,权势大增,以往只敢暗中谋划的事情,现在已经敢明着干了。若不出老臣所料,朝中已有不少拥立殿下的大臣,因为各种罪名掉了脑袋了。这样一讲,这事情基本上就清楚了!老臣此去京城,只怕再难返回边关了!”
忠武闻言,悲愤难当,一时无言。他颤抖着,将腰间佩剑狠狠杵向地面,怒道:“既然老将军已知皇后奸计,与其遵旨而死,不如抗旨不遵!”
“臣父性命倒是无忧,只是会被皇后禁足在京城,成为人质,以防边军为殿下争夺帝位而轻举妄动!”
“若是如此,如之奈何?”忠武一筹莫展。
“京师是定然要去的了!不去,抗旨不尊,贻人口实,将来定有弹劾,贬官去职更在情理之中。这样反倒进了皇后的圈套。所以京师一定要去!殿下,你跟我儿刘斯就一同守在悠州!殿下虽然悲父之丧,也请忍耐。殿下若去了京都必有诸多不便之处,若是不出我所料,懿旨到达悠州的时候,福王已经登基了。若是殿下去了京都,当如何称呼福王?称呼皇上?等于公然俯首臣称。称呼逆贼?则立刻就撕破了脸皮,你我二人连个护卫都没有,等于羊入虎口,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万望殿下忍耐,万事交由老臣周旋。斯儿,紧守悠州!千万注意跟胡人hé píng相处,遇有劫掠之事,不严重的,听之任之,严重的再痛击,痛击也适可而止,切莫深入敌境。多跟胡人大将谈判,以保边关暂时hé píng。另外,遣一心腹大将帅两万守军跟为父南下京都,都做商队打扮,兵刃藏在行李之中。倒了京都,将三千军随我入城,其余都散在城外,遇有变故,里应外合,可成大事。大事成时,老臣再来北边迎立智王殿下!此事机密,切莫让外人知晓!”
智王忠武默默点头,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此言,实乃万全之计,儿臣定然协助智王殿下紧守边关,以保无虞。请问遣哪位大将随父亲南下?”
“虎贲将军黄亮,跟随为父多年,可托大事。”
“黄亮素来与赵丰交好,赵丰获死罪,其人颇有微词,赵丰投敌之后,黄亮谨慎不轻言。好也不说好,坏也不说坏,喜怒不形于色,城府颇深,不可相托。”
“正因如此,黄亮不能留在悠州。黄亮为人忠义,若让其攻打赵丰,他顾全义气,或许不肯出力。若让他跟随为父南下,替智王争夺应有的皇位,他定肯竭力尽忠!”
刘斯点点头,却不说话。
智王忠武哀戚惶惑,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这时候心情复杂极了。父皇驾崩,足可悲痛,紧接着就要手足相残,叫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就像海上迷航的船,看不见一丝明光,怎么走都有可能是错的。他生长帝王家,自然知道此时的纷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和福王只能有一个人做皇帝,而另外一个人,则必须死。所以,这个皇位,就算他不想争,也必须得争了。因为不争,他只有死路一条。争,倒还有可能活下来。
刘顾和刘斯脑子里却有另外一番盘算。除了帮智王忠武夺得帝位,他们别无选择。如果不争,向福王称臣。那么刘顾这平北将军的官位定然不报,他只要活着,就是一种威胁。一旦放弃争夺,何太后紧接着就会想办法削掉他的兵权,兵权没了,紧接着命也没了。他们只有尽力一搏,若是不成,大不了一死,跟不争没什么两样。若是成了,不光官位得保,更有拥立之功,富贵荣华自不必说。
“去把黄亮叫来吧!”刘顾用一种悠长的语气说道。
“是!”刘斯便走到门边要吩咐士兵去叫。
“斯儿,你亲自去叫吧!”
“是!”
刘斯得令,出门而去。刘顾又劝慰忠武一番。
八月将尽,边关的夜凉透了。月亮晦涩不明,士兵匆忙来去,悠州城里有一种神秘的奇怪氛围。
刘斯敲响了黄亮的门。三声,没有应答。屋里的灯却亮着。刘斯又使劲砸了两下门。
“小将军找我何事?”
一个浑厚有力声音突然从刘斯的身后传来。刘斯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黄亮身着铠甲,持刀而立,披风却已经换成了白的,他左脸上竖着一条细细的刀疤,这时候看来,甚是吓人。
“黄将军这是去哪里了,害我叫了半天门。”
“奉将军令,置办白衣白旗,哪敢怠慢。”说着黄亮开了门,就把刘斯往屋里让。
“不进屋了。这就请黄将军走一趟,我父有要事相商。”
黄亮疑惑着,又将房门拉上锁了。
“敢问小将军,将军深夜找末将,是有什么要事?”黄亮跟在刘斯后面,一边走一边问道。
“去了你自然知道,此间人多口杂,不便多说。”刘斯侧头看了看匆忙来去的士兵,向黄亮示意道。
“可是与先皇驾崩的事情有关?”黄亮似乎没听见刘斯的话,接着问道。
刘斯猛地回过头来,“黄将军可是个忠臣!”刘斯的话中带着一股威严的怒意。
“黄某自然是忠臣,可是也要分从谁的立场上看,有些人可不见得这么认为。”黄亮一点也不畏惧,很平和地道。
“这话什么意思?”刘斯的怒意更明显了。
“坐在皇位上的人,自然认为黄某是忠臣!叛臣贼子可就不这么认为了!”黄亮依旧很平和。
刘斯没有接话,愤怒地甩头就走了。黄亮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刘斯不喜欢黄亮,黄亮很清楚这一点。黄亮的好朋友赵丰越狱投敌了,刘斯一直怀疑是他放跑的。尽管刘斯那时候还在京城里当着一个小官,根本不知道边关发生了什么,但他就是很确信,放跑赵丰的,就是黄亮。理由很简单,别人没有动机,只有黄亮跟赵丰最好。这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黄亮无从反驳。因此黄亮也从不会反驳。而且刘斯从来都是私底下说,黄亮就是想反驳也没有机会。不过这事因为刘斯的辛勤劳作,没多久就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这让黄亮恨刘斯入骨,却又出于对刘顾的尊重,对刘斯一忍再忍。黄亮知道刘斯的所作所为,其实另有原因。因为外间一直有传闻,说放跑赵丰的正是平北将军刘顾。虽然只是传言,万一哪天朝廷风向不对了,这就是个握在别人手中的把柄。传言也能变成真的。刘斯这么积极地宣扬是黄亮放跑的,是要靠牺牲他来保全他的父亲刘顾。其实没人知道是谁放跑的,黄亮也不知道,因为确实不是他放跑的。
进了平北将军府上,一下子没有了外间的奔忙,倒更显得这寂静十分骇人,就像紧绷的弓弦,手一松,就要置人于死地。刘斯带着黄亮进了那间亮着灯的屋子。智王忠武悲痛难当,此时已先回府歇下了,屋子里只有刘顾一个人。
“参见将军。”黄亮进门先跪下了。
“快请起吧,近前来说话。”刘顾招呼道。
黄亮小步快跑到近前,依旧跪下了。
“起来吧,坐!”刘顾向旁边的椅子一指。
“谢将军。”黄亮站起身,在那椅子上坐了,目光始终不与刘顾相接。刘斯在黄亮旁边坐了下来。
“深夜叫将军前来,是有要事相商,想必你也知道了,皇上驾崩的事情。”刘斯也不多寒暄,直入主题。
“将军命令部下置办白衣白旗,黄某也就知晓了这消息。”黄亮的语气平和自然。
“你可知道先皇派智王殿下与本帅同守边关,是何用意?”刘顾突然话锋一转。
“末将微末草芥一般的人物,如何敢妄测先皇天意?”
“因为先皇想立智王为太子,又恐群臣议论,因此,才将智王殿下派到边关,等智王殿下从边关立功回朝,群臣也就无人再敢议论了。”刘斯抢着道。
“莫非小将军领有先皇的密旨?旨意上说叫智王立功回朝,立为太子?”黄亮反问道。
“你……”刘斯圆睁双眼,气得说不出话来。
“密旨虽是没有,不过朝廷中的许多事情,不必明言。先皇有这个意思倒是不假。”刘顾缓缓道。
“将军找末将所为何事,还请明言。”黄亮几乎已经猜到了,便想把话挑明。
“既然先皇有这个意思,那么智王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子,先皇驾崩,智王登基就是合情合法的事情。你说呢?”
“先皇可留有遗诏?”
“太后来的懿旨把遗诏的事情避过了,也未谈到新君之事,更显得这里面有鬼。因此,怕是有人要在这时候有所作为了。”
黄亮没有说话,刘顾便继续下去。
“懿旨传我回京都奔丧,这事就更显得蹊跷,历代先皇驾崩,圣旨都特意交代:边关守将不回朝!而这次旨意却叫我快马轻行,速回京都。我不去是不行的,因此就要带黄将军一起去。也不是带黄将军一个人去,要请黄将军带我手下的两万守军一起去。也不能大张旗鼓明着去,要扮作商队悄悄的去。到了京城,将军与我里应外合,共同扶保智王殿下登上皇位,此乃千秋功业,将军意下如何?”
黄亮沉默了。刘顾刘斯都不说话,直直盯着他。
功业是很明显的,比功业更明显的,是危险。稍有不慎,自己掉脑袋不说,满门都要受牵连。可是黄亮又能怎么样呢?
“黄某乃忠义之人,谨遵先皇意愿行事,自然扶保智王殿下。刘将军对黄某更是有再造之恩,黄某全凭将军差遣,有死而已,遑论其他!”黄亮朗声说道。
“嗯,好!天色不早,请黄将军下去安排吧!明天一早,咱们赶路。”刘顾微一沉吟,大声道。
“是!末将告退!”说着黄亮就退了出去。
“父亲!黄亮城府太深!不可信任,请另择贤将。”黄亮一走,刘斯迫不及待地说道。
“黄亮跟随为父多年,我对他最是了解。为父有一次深陷胡人包围圈,手下军士全都阵亡了,是黄亮冒着箭雨刀林,独骑闯进包围圈,带伤十余处,将为父救了出去。此人不可信任,还有何人可信任?”
“战场杀敌救帅,是他黄亮的分内之事。单凭此事,如何信得他?”
“汤济想搞兵变,私下收买众将,要污为父贪赃,妄图先斩后奏。是黄亮出首,将此事告知为父,为父才得逃过一劫。事后黄亮差点被汤济害死,如此且不可信任?如何才可信任?”
“赵丰走北,全是拜汤济所赐,黄亮最恨汤济,如何肯跟汤济一伙?他不过为报私仇,如何是为救父亲?”
“可其余众将官,当时几乎都被汤济收买了,若是黄亮不可信任,别人还有谁更可信任?”刘顾的语气有些急了,对于黄亮,他一直是信任且尊敬的。可他的儿子刘斯却始终跟黄亮过不去,刘顾明白其中缘由,又不好出面干预,因此更觉对黄亮愧疚。若是将黄亮留在悠州,还不知刘斯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可……哎!”刘斯很激愤,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为何总跟黄亮过不去!”刘顾突然说道。“实话跟你说吧,赵丰不是他放跑的!”
“父亲为何这般确信?”
“因为赵丰是我放跑的!”
“啊?”刘斯大惊失色。
“赵丰跟随为父多年,智勇双全,又对为父忠心耿耿,明摆着被汤济陷害,为父岂能坐视不理?当年汤丞相是为父在朝廷的保障,没有他在朝廷里帮着为父维持周旋,为父哪能平安无事地在悠州坐镇几十年?哪知道汤丞相的儿子这么胡来,为父又不能得罪了他,只好偷偷将赵丰放跑了!为父今日跟你交底了,日后切莫再冤枉黄亮了!”
刘斯一阵沉默。怎么可能?可父亲都这么说了,怎么会有假?
正因为这事是真的,就更不能放过黄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