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仁心不在焉地展开双手,任由两个年轻娇美的宫女服侍他穿衣。他的服装相比之前有了很大变化,最明显的感受,就是重了好多。忠仁这才明白,原来天子的服饰是不求舒适的,它仅仅就是为了穿给别人看的。穿给别人看,却又不求美,只求威严。这衣服仅仅是为了震慑天下人的。
忠仁已经成了大信国第六十四代天子了。
天子的服装只有黑红黄三色,袍子上绣满了鹤和龙,象征着天子的天人身份。天人统治人类,拥有合法的资格。细看袍子上的绣工,让人不禁避而远之,鹤让人觉得清冷,龙叫人觉得威猛,看不出一丝美好来。天子的腰间,左右两侧都要佩戴一个沉重的玉佩,一边的图案是苍龙抱日,一条盘曲的龙,中间裹着一个太阳。另一边的则是闲鹤歇月,一只闲适的仙鹤,单腿站在缺月的钩上,姿态潇洒。走起路来,步伐稍大一些,这玉佩就打得人腿生疼。
幸亏是晚上,只是去见太后,不用戴那比脑袋还重的冕旒。
已经登基两天了,忠仁还是适应不了这一身穿着。不光是穿着,一切他都适应不了。皇帝的寝宫比之前王府的大了太多。才入秋没多久,就让人觉得很冷。寝宫的外面始终有带刀的侍卫戍卫着,好像把皇帝监禁起来了一样。寝宫里面来来去去许多宫女,皇帝的一举一动她们都知道,稍微做一点不合礼法的事情,第二天整个朝廷就都知道了。做皇帝实在是没有一点自由。
即便是到了床边,依然还是有两个宫女日夜伺候着,她们是整个寝宫里最漂亮的,也是宫女中地位最高的,叫做枕边女侍。这样的安排用意很明显:枕边女侍晚上就趴在挨着龙床的椅子上睡,或者就趴在龙床边上睡,要是皇上可怜她们,就会让她们来床上睡。要是皇上觉得不满意,枕边女侍是可以随时换的。不过枕边女侍们都很能讨得皇上欢心,除非年长色衰,或者已经生下了天子的孩子,正常情况下,换枕边女侍的情况很少发生。
大信的礼法,对皇帝的床帏之事倒是放得很宽。当然了,这个宽只针对阴阳交合,除此之外的其他交合,就不光是不合礼法的问题了,是要受《大信律》追究的。其实《大信律》中也没有这样的明文规定,它只是赋予了历代国师一个特殊的权力:惩处不合乎天地伦常的行为。惩罚的尺度,除了参照历史上的案例,其余就全凭国师的意愿处理了。几十代天子以来,国师惩处天子的事情,还从来没发生过,遭到惩处的都是些王公大臣、宫女太监。当然这并不是说,天子们全都没有问题,只是历代国师与皇帝相处得都很融洽罢了。
此时正在替忠仁整理衣冠的,就是两个枕边女侍。一个叫做红樱,一个叫做白鹭。忠仁直到今天才把她们的名字和人对上号。这不怪忠仁不留意,是她们从性子到长相都太相似了。两人都是身姿婀娜,肤色红润,脸蛋俏得像滴水的葡萄。唯一的区别,是红樱的眼睛略大些,白鹭的嘴角有一颗又小又淡的痣。两人性格都很乖巧,却又很懂分寸。不像王府里的那些丫头,生怕你有什么不称意的,时时刻刻在跟前问这问那,忙前忙后,常常让人心烦。红樱和白鹭都很清楚忠仁的心思,她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殷勤问候,什么时候一句话都不要说。虽然是枕边女侍,她们也知道,有些时候,不要待在枕边,反而会比较好。她们说话从来都是不急不缓,轻声细语。躁郁时听了,让人如沐轻柔的秋风秋雨,顿时能清凉下来。哀伤时听了,让人觉得是冬日里围着了一个小火炉,从手里暖到人的心里。枕边女侍还真不是常人能做的,她们全都经过了严格的培训。只有天资过人,且美貌绝伦者才能最终胜出。才来了两天,忠仁已经对她们难舍难分,甚至不忍心对她们说一句重话。
穿好了衣冠,就有一个太监进来催了。
“皇上,太后已经等候多时了。这就请动身吧!”
这个太监也是新来的,叫做张宝。长得又白又俏,简直像个美妇人。
“行了,走吧!”
“是!龙辇伺候!”张宝冲门外喊道。
“不用了,走着去吧。没多远。”
“这……”张宝很犹豫。
“别啰嗦了,走吧!”说着忠仁便出了门。
张宝急忙跟了上去,四个打着灯笼的太监小跑着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前面又迎上来两个打灯笼的太监,快步走在忠仁前面,为忠仁照亮。
忠仁骑射俱佳,体能甚好。走路的步伐大,又快,两块玉佩打得腿生疼,他也不在乎,他受不了那慢悠悠像乌龟一样的走路。走了一会儿,他把两块玉佩握在手中,走起来就顺畅多了,步伐也就更大了。
可他的脚步还是渐渐慢了下来。因为他看见几个太监跟着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了。
“你们这身板不行,说是伺候朕的,身体倒还不如朕。”忠仁玩笑道。
“奴才们的微贱身躯,如何比得陛下天人龙骨。”张宝喘着气,缓缓答道。
“行了,慢慢走吧,让他们等着!让你们这么跑怪受罪的。”
“皇上仁慈!”张宝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免了,还嫌不够慢。”
“谢陛下!”
忠仁要去的并非太后的寝宫,而是歇春斋。那是历代皇后处理后宫事物的地方,相当于皇后的小朝廷。这个小朝廷本来是属于皇妃们的,可自从何皇后当政以后,这里渐渐多了一些别的人物,甚至连朝堂的大臣,也有常常出没这地方的。忠仁知道,太后这么晚让他过去,肯定没什么好事。
果然,才一进屋,忠仁就发现氛围很古怪。有几个人早到了,屋里却还是静悄悄的。太后端坐在堂中大案的后面,一张脸似笑非笑,端庄而冷漠。案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才,一个是大国师陈梅天师,两人都执礼恭敬,双手交叠垂在腹部。堂下跪着的,却有三个人。两个人跪在前面,一个人跪在后面。跪在前面的一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薛友全,另一个忠仁不认识。两人的态度比李才和陈梅又要恭敬许多,恭敬的同时,神色中还带着一点忧惧。直到忠仁走到太后左边的椅子上坐下了,他才看清楚了后面跪着的那人,着实让忠仁吃了一惊。那人双手背负着,显然是被绳子捆住了。他嘴角留着血,眼神中透着一股悲愤的力量。看见忠仁进来,只顾不住地磕头,敲得地面梆梆作响,却一句话也不说。竟是当日护送孝惠出城的领头人。
“孝惠在哪?”忠仁虽是看着领头人发问,实则是等着其他的几个人给他dá àn。
没有人说话,只有那领头人狠狠地摇着头,眼泪也不住地溢了出来。
“惩处我大信国的公主,没有朕的同意,我看谁敢乱来!”忠仁怒了,这话却明显是说给太后听的。
“陛下息怒,我们还没有长乐公主的消息。”太后缓缓说道。
“母后叫儿臣前来后宫治所,有何要事?”忠仁收敛了怒气,缓缓说道。他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善。
“陛下,此人武力携走长乐公主,请陛下惩处!”李才恭敬道。
忠仁终于知道了太后的意图。忠仁向来宽厚,待人以恕,不争。别人怎么对他,他都尽量容忍。因此就给人留了一个老好人的印象。忠仁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发现作为一个老好人,很容易被人利用。而成为了皇帝的老好人,则很容易变成傀儡。今夜的一切,便是太后对自己的试探。
忠仁终于明白了登基前夜,太后对他说那段话的用意。当时太后痛哭流涕地跟他讲起往事,说高皇后当年派人来暗杀忠仁,她为了保护忠仁,身上受了多少伤。将忠仁养大,又躲过了多少暗箭,这才总算有了今天这一切。当时忠仁不明所以,反而问出了一个一直以来的困惑:“高皇后已经生了智王,是为嫡长子,没有人可以威胁到她的地位,她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暗杀儿臣?”
直到此时此刻,忠仁才明白了太后那番话真正的意思:要是没有我,就没有今天坐在天子座上的皇上。
“他怎么了?怎么不会说话了?”忠仁这才注意到,从他进屋到现在,那领头人一声也没吭过。
“此人信口雌黄,诬陷天子,奴才已经将他割了舌头了。”薛友全道。
“他怎么诬陷朕了?”忠仁听到领头人遭此酷刑,强压怒火道。
“此人说挟走公主,是尊陛下旨意行事……”
“是,他没撒谎,此人是我福王府的侍卫教头,他是尊我的旨意行事。”
一时雅雀无声,只有那领头人重重地将头磕了下去。众人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都是惊讶。太后嘴角动了一下,让她的笑变得更明显,也更假。
“放了他!”天子忠仁平淡地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一来,连领头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请,只有太后依旧笑着,仿佛完全不为所动。
“陛下!陛下虽贵为天子,也不可以不尊国法行事,挟走公主,可是重罪!”李才的声音苍老而尖细,神情急迫又充满正义,好像他真的是为了国家大计。
“此人是奉了朕的旨意行事,若要尊国法行事,请将朕先下了监吧!”说着天子忠仁站起来,双手平举伸到李才面前,示意让李才给自己上枷。
“奴才不敢!奴才死罪!”李才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
太后的嘴角又动了一下,维持了一直以来的似笑非笑。薛友全倒是低下头,嘴角上扬着,真正开心地笑了。
“既然不敢,那就别说了,把他放了吧!”天子忠仁平静地说道。
没有人敢说话,堂下人的目光都盯在太后身上。
“陛下仁厚,真乃千古少有的明君,是我大信苍生之福也!”太后微笑着说道。
“吾皇万岁,万万岁!”所有人都跪下了,齐声呼道。
“陛下动了仁慈之心,尔等怎么忍心阻挠?依我看,就放了吧!”太后说得云淡风轻,就像在跟谁拉家常,就像在征求大家的同意。
“皇上圣明!太后圣明!”众人齐呼道。
接着就有侍卫进来割断了捆着领头人双手的绳子,领头人泪流满面,磕了几个头就退下了。
太后还是赢了。忠仁本来以为太后会不同意,他还准备跟太后据理力争,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跟太后挑明:母后,别的事都依你,滥杀无辜绝对不行!可没想到,太后竟然没有反驳,她顺着忠仁说,正因为她的顺着说,她才赢了。公开跟皇帝撕破脸皮,实在不好看,还会给她留下干政的骂名,毕竟忠仁已经不是个稚龄孩童。而顺着忠仁说呢,则显得臣僚们是在听了她的意见之后,才执行的命令,那么谁是真正的掌权者,就显而易见了。
太后当然很想杀了那个人,孝惠的出逃实在让她很窝火,可她又不能把自己的儿子治了罪。但她知道孰轻孰重,为了挑明权力归属,至少是后宫的权力归属,暂时忍耐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公公,你跪着干什么?”天子忠仁好奇道。
“陛下,放跑了长乐公主的,是北城尉马立文的属下,这马立文原来又是从东局出去的,所以,让公主流落在外,奴才也附有连带责任。”薛友全很惶恐地说道。
“起来吧!不关你们的事,此事若要再追究,朕就罪责难逃。快起来吧!”忠仁平和地说道。
“谢陛下!”薛友全和马立文同时说道,却都没有站起来。
忠仁明白他们在等什么,便转头看向太后。
“母后意下如何?”忠仁的语气中,已经有了一丝不悦。
“陛下的话,你们是没听懂吗?陛下都叫你们起了,你们还跪着,不是叫陛下难堪吗?”太后像在责备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谢陛下!谢太后!”薛友全和马立文这才终于站起来了。
“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朕就回宫了。”说着忠仁站起来就要走。太后一把按住了忠仁的手。
“还有几件小事,陛下听听也无妨。”太后看着忠仁的眼睛,眼神温柔。那是一种只有母亲看着孩子才会有的眼神。
忠仁坐下了,他爱他的母亲,知道那眼神里的意义。
“陛下,让公主流落在外,终究有损我国威严,此事还需着有力的人手去办!”李才禀道。
“嗯?李公公有何建议?”
“原来此事是由薛公公属下的东局和北城尉bàn lǐ,可是他们放跑了公主不说,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一点音讯,如此办事不力,只怕公主有了闪失,所以,老奴恳请将此事交由得力人手去办!”
薛友全笑着,虽然尽力克制,他的脸还是止不住抖动。倒是马立文始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低着头,仿佛雕塑一样。
“以李公公看来,此事交由谁去办最合适?”
“请交给福多大国师的金鹰卫去bàn lǐ,最为合适。金鹰卫各个法力高强,非常人能及,还会开天眼,能测到公主的去向。如此,则此事几日之内就可以办妥。”
“嗯,可是朕听说国师的金鹰卫人数不多,国家还有许多大事要仰仗金鹰卫,不知国师能否抽调出人手?”天子忠仁看着原来的陈梅天师,现在的福多天师,问道。
“抽出三五个人还是没有问题,三五个人已经足够了。”福多自信地答道。
“嗯!确保公主安全回来。任何人,不得伤了公主一根毫毛。若是公主有了丝毫损伤,是谁的问题,朕要谁的脑袋!”说完忠仁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众人鸦雀无声。“这样吧!为了确保无虞,薛公公,你再从东局派二十个人,跟金鹰卫们一同寻找吧!”
“是!”薛友全谦恭而恳切。
忠仁十分清楚,要确保孝惠的安全,难上加难。不论派谁去,他们都有可能受了太后的密令,将孝惠杀害。因此忠仁要派两拨人同时去寻找,这两拨人虽然同是太后的手下,却相互不对付,金鹰卫是由福多天师一手创办,一经见用,就大大地抢了东局的威风,他们人很少,办的事情却常常是东局做不到的。因此金鹰卫压根瞧不上东局,东局更是恨金鹰卫入骨。天子虽然下令要确保公主的安全,但若是仅仅派一拨人去找,孝惠定然身遭不测,他们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打发了。如果将他们两拨人都派出去,那么公主在谁手里出了事,另一拨定然会拿这个事情做文章,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他们不得不确保公主的安全。为了保全孝惠,忠仁第一次学会了一些做天子的技巧。
“陛下!”福多大国师神情庄重。“陛下若是信得过金鹰卫,就请将这事交给金鹰卫。金鹰卫素来不跟别的衙门合作办案。若是陛下信不过金鹰卫,就请将这事交给别的衙门,金鹰卫保证不参与!”福多大国师没有一丝要退让的意思。
忠仁怒了,但他只能强忍着。若是其他大臣,断断不敢如此拂逆皇帝旨意。国师却不同,国师是天帝在人间的首席仆从,天子在许多事情上还要受到国师的监督。国师驳回天子不合适的法令,是历代都有的事。当然这种事常常都是跟祭天有关。像福多这样直接驳回天子的行政命令,却也是亘古未有。
“陛下只是保全公主心切,没有不信赖金鹰卫的意思!既然国师这么说了,那这事还是就交由金鹰卫去办吧!”太后出来打个圆场。
“陛下恕罪!臣会确保公主安全,尽快将公主带回皇宫。”福多天师的语气温和了不少。
忠仁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这或许就是太后故意安排的,整个朝廷,或者说整个天下,只有国师能这样跟皇帝说话。忠仁想过作为天子的艰难,但没想到这么艰难。说是拥有整个天下,却其实练这一个小屋里的人都摆不平。忠仁太年轻了,他还需要学习。
“还有什么要启奏的?”太后缓缓问道,她的眼睛看着李才,仿佛是在提醒他。
“启禀陛下,启禀太后,微臣听说,东局派去暗杀赵铎的刺客,在番国失了手,死了好几个人。暗杀赵丰的刺客,却到如今还没有消息!请另派得力人手当此重任。”
“李公公有何建议?”太后缓缓问道。
“福多天师的金鹰卫,可担此重任。”
“那么就有劳国师了,这事事关信国安危,一直以来,国师都在为此奔走,就请将这担子一并挑了吧。”太后缓缓道,仿佛在跟福多国师商量。
“是!安平村的村民逃亡番国,多半也会投奔到赵铎府上,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金鹰卫定会圆满完成任务!”福多天师神情严肃,显得志在必得。
薛友全的笑容比之前更明显,也更僵硬了,显然那笑容是他尽力维持着的。他对太后的计划已经了然于心,东局一步步变成了空壳子,他的存在感就一步步减弱,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