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门下,一骑快马绝尘而至。守门将望见骑手背上的白旗,不敢阻拦,早早地开了城门,放了他出城。城头上几颗淋漓的人头,鲜血一滴一滴落下。城下的土地,有一小片,被血染成了紫黑色。骑手飞驰而过,一滴血就滴在了他背后的白旗上,殷红的,一点,斜斜地拖着条尾巴,一条细细的线。
城下围了许多人,他们似乎没人听见这骑快马的声音。他们的目光,全在一个啼哭的婴儿身上。
哭得多么惨啊!多么绝望!更惨更绝望的,是婴儿的母亲,可她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她伸长了脖子,将头卡在木板的缺口里,身后一柄刀,高高地悬着。婴儿的父亲,她的丈夫,已经死了,死在宫门前,另一处合法shā rén的地方,他的头就挂在北城头。她将头歪过去,看了看城头的丈夫,嘴里默念了几句,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婴儿的脖子太细了!又拼命乱动,怎么也不能将头在缺口里卡好!年轻的刽子手有点着急了,他看了看监斩官,早已经不耐烦了!又看了看另一位刽子手,那人举着刀,举得手都酸了,正怒目瞥着他。年轻的刽子手心下一阵暗骂:这破木头块子是哪个天杀的做的?这么宽!没想过小孩儿的头怎么办吗?这规矩也是蠢!干嘛非得砍脑袋,一刀戳死了不行吗?这孩子动来动去,脖子又短,哪能保证一刀砍个整的?他知道这是那些老家伙故意的,这种难搞的活儿,他们都故意推给他!
监斩官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没见过这么蠢笨的刽子手!他手里握着一块写着斩令的牌子,却迟迟扔不出去。监斩官叫过身旁的军士,吩咐了几句。
突然有人唱起了歌!原本闹哄哄的刑场,一下子安静了!人群左看右看,发现唱歌的,却是那将要被问斩的女人。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流着泪,唱着。又绝望,又温柔。
“风儿吹,灯火儿摇。月儿升过柳树稍。柳树叶儿飘呀飘,飘过河面飘过桥。山迢迢呀,水迢迢。雨蒙蒙呀,雾缥缈。娘在花阴等宝宝。好宝宝呀,快睡着。儿要高飞化作鸟。飞过娇花飞过草,飞过河面飞过桥。飞过沧海戏蛟龙,飞过银河齐日高。山迢迢呀,水迢迢。娘在花阴等宝宝……”
不等唱完,那婴儿早已安分下来,昏昏睡着。监斩官趁此机会,扔下了斩令的牌子。人群整肃,一动不动,静静听着女人婉转柔和的歌声。笃地一响,歌声断了,女人的头咚咚咚滚下台来。人群静默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吓呆了,又像是还没有从歌声的氛围中走出来。年轻的刽子手终于放稳了婴儿的脑袋,举起刀来正要砍,忽被一个军士一把扯倒。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军士手起刀落,早将孩子的头齐肩砍断。刀入鞘,军士三两步下了台,又三两步回到监斩官身边。人群爆发了一声惊呼,有人流泪了。一个小兵将两颗人头捡到一个篓子里,提到城门口升起来。
年轻的刽子手呆了,他本来就是个反应慢的人。等他慢慢站起来,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气氛震慑住了。他望着城头升起的人头,看着台上无头的婴儿身躯。感觉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堵在胸口,让他难受。那婴儿刚才还在乱动呢,这会儿已经不会再动了。女人的歌声回荡在耳边,歌声里,婴儿和人群,渐渐安分下来。年轻的刽子手有些呆了。
万寿殿里停着一口大棺材,大棺材里躺着一具尸体。尸体并不怎么高大,跟棺材相比,他显得太过渺小。棺材旁边趴着一个老妇人,哭哭啼啼,伤心得很。棺材的两边围坐着三十六位修天师,他们嘴里齐声念叨着什么,声音挺大,谁都能听见,可谁也听不清。
长乐宫里,年轻娇美的公主孝惠穿着一身白衣,泪流双颊,虽然悲痛万端,朱颜却未减半分,倒增了楚楚之态,益发动人。
哐当,一个人闯进了宫来,没有人阻拦。长乐公主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是她的三哥——福王忠仁。
“mèi mèi,收拾收拾行装,快走吧!”
“走?往哪走?”孝惠的眼泪不断线,很诧异地问。
“往北走!去找你未来的驸马,大哥也在北边,他们都能保护你!”
“为什么要走?父皇刚驾崩了,你就要我走?”
“别问那么多了!再不走来不及了!车马我已经在宫门口备好了!”
孝惠知道忠仁素来忠厚,既然这么急切地要自己走,定然是有大事要发生了。而且,她已经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当下便不多问,带了贴身侍女翠珠和画眉就出宫去了。出了宫门,果然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们。马车旁边站了一队持刀而立的汉子,各个精壮,却都没有着戎服,都是江湖人的装束。
这是一辆多难看的马车啊,寻常百姓乘坐的,太寒碜了。长乐公主眉头一皱。领头的人看出了公主的犹豫,便道:“公主,福王殿下这样安排,是为了公主的安全,望公主查鉴。”公主知道事急,没多问,便上了车。
车到北城门,守门军拦住了。
“这么一大队人?你们是商人?”守门将走过来,将精壮汉子一个个打量。
“福王殿下有急事,让我们出城去办!”领头人回道。
“有什么急事,要拉着一辆马车去?”守门将在马车外使劲嗅了两下,微笑道:“一辆载着女人的马车!”
长乐公主大怒,就要冲出去,被两个宫女死死拉住。
“你们放开,我倒要看看,谁给了他这么大的威风!敢来拦本公主!”
“殿下别冲动,现在不比往日!”
守门将听见车里的动静,笑着抬头看领头人。
“果然是女人,而且还不止一个!声音怪好听的!”
领头人掏出了福王的玉佩令。
“福王有令出城,你们敢阻挡?你们可知福王是什么人?你们可知忤逆了福王,你们要犯的是什么重罪?”
守门将冷笑了一声。
“现在这守门将是越来越难当了!这个王有令叫你这样,那个长官有令叫你那样,你们提前商量商量不行?你们懒得商量,就知道为难我们这些守门将。福王有令让你们出城,太后有令让我们紧守四门,三日之内不能放任何人出城!你叫我们怎么办?要换做你,你怎么办?”
“我不管你要怎么办!福王有令,敢阻拦者,格杀勿论!”说完,领头人拔出了刀来,他身后的精壮汉子,也一个个拔出了刀来。
“这么说,那只好得罪了!”守门将微笑道,也将刀拔了出来,他手下的军士把枪头齐刷刷一挥,指向了领头人和他身后的精壮汉子。
长乐公主听见外面的动静,又要冲下车去。宫女翠珠劝道:“殿下这时候下去什么忙也帮不了!这些事情,交给手下人去处理就好!”
“难道他们还敢伤害本公主?”
“属小的直言,这些守门军士可都没有见过公主,殿下说自己的公主,他们不会信的!就算他们信,也无济于事。福王殿下的玉佩令就摆在那,他们也没理会。”宫女画眉素来聪敏,一番言辞在情在理。
“难道就只能在这等着干着急不成?”
“殿下请静观其变!从此往北,一路艰险!殿下要冷静!急躁会误大事!”画眉讲得苦口婆心。
“我要你教!”孝惠愠怒。她从小骄纵惯了,还接受不了画眉说得那一套,但她知道画眉是为了自己好。因此也就坐好了,不再吵着要下车去。孝惠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看着外面对峙的两方。
领头人骑着马冲过去,守门将也迈步向对手杀去。当地一响,双刀相交。守门将着地一滚,从马肚子下滚过去,往领头人后背挥出一刀,领头人不及回马,侧身躲过,翻身下马一低身,隔着马砍向守门将右腿。守门将伸刀一格,顺势一刀划过马的肚子,那马一惊,大叫着奔了开去。领头人一刀刺向守门将肚子,守门将身子一侧,躲过来刺的刀,挥刀砍向领头人右肩。领头人挥刀一格,当地一响。
“慢着!”
两刀交叉着,两人齐齐望向了声音来处。一个人骑着马,立在城门口看着,面带微笑。守门军士看见那人,齐齐收了枪,嗡地一声,齐刷刷站好。
孝惠也转头看过去,心下好奇,不知此人何时出现的。
“马长官!”守门将恭敬地叫了一声。
“还不收手?”马长官还是那么笑着。
两人一齐往后一闪,收刀入鞘。
“有多大气,在城门底下打起来?出了事,我这北城尉可要担责任哟!”马长官笑眯眯地,语气很和蔼。
“奉福王令,出城办事,识相的,早早让开城门!省的爷们费力气!”
“既然是福王有令,那么这就请出城,可不敢耽搁!快开门!”马长官轻声细语的,只在命令开门时,声音大了些。守门军士犹豫着,看了看守门将。
孝惠拍手一笑,道:“这下好了!”
“还不一定!”画眉泼了一瓢冷水。
“何以见得?”
“这马长官一看就是小人,这事不好办了!”画眉忧心道。
“你从哪能看出他是小人了,你还会看相不成?我看就挺和气的嘛!”
画眉不说话,皱着眉,低着头。
“可是太后有令,三日之内,谁都不得出城!”守门将争辩道。
“太后不让出,福王又让出,这个事情,就有点难办了!嗯……咱又不能让太后跟福王商量一下子,哎呀,麻烦……”马长官皱着眉,很为难的样子。
“出还是不出,你给句痛快话,你要是决定不了,就让我手里的刀来帮你们决定。”领头人有些着急了。
“别急别急,打架总是不好。小的还指望升官呢,您让小的想想办法!”马长官说话总是让人觉得很舒服。
“你快想!”
“要不这么着!咱们来抓阄,抓着出呢,您就出,抓着不出呢,您也就别为难小的们!咱们吃口饭也不容易,我还想让脑袋在脖子上多待两天。您看呢?”
“这……”领头人犹豫了。
“好玩!你们看,我就说嘛!这马长官是个和气的人!还跟咱们玩游戏呢!传令给领头的,让他抓。可不能输了!”
“殿下不可!这可不是玩游戏!万一抓到了不出,怎么办?”画眉急切地劝道。
“那么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画眉低下了头去。
“传令给领头的,让他抓!”
领头人正犹豫着。一个汉子走到领头人身边,轻声道:“公主有令,抓!”
领头人昂首道:“来吧!抓!你可不能zuò bì!”
“哪敢哪敢!”
马长官叫人做了两个阄,两张一样大的纸,一张写着出,一张写着不出。都叫领头人看了,当着他的面揉成两个纸团。
马长官把阄攥到手心里,纵马到领头rén miàn前,两手合着晃了晃,将右手伸到领头rén miàn前。
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纸团,一前一后。领头人眉头紧皱着,经过多少战阵,他也没这么紧张,眉心都出汗了。
公主攥紧了翠珠和画眉的手,紧张又兴奋!
“别紧张,您随心意选一个,怎么样都是天帝老爷的意思,怨不得您!”马长官笑眯眯劝道。
领头人看了一眼马长官,心一横,抓了靠近自己的那个阄。马长官手一挥,就将另一个阄扔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领头人手上。领头人一点点将团好的阄打开,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公主将翠珠和画眉的手抓得越来越紧了,翠珠和画眉都抬着头闭着眼,向天帝祈祷着。
纸团一点点打开,领头人看了纸上写的字,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样?天帝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马长官笑眯眯地问,守门军士、孝惠、翠珠和画眉、精壮汉子们都紧张地期待着。
领头人将纸展在众rén miàn前,团纸团的时候,墨还没干,都有点糊了,但谁都能认出,那是一个“出”字!
孝惠和翠珠画眉同时舒了一口气,精壮汉子们,也都舒了一口气。守门军士们,却都泄了气。
“既然抓到出了,那小的不敢耽搁了,这就请出门吧!开门!”
“可是……”守门将还要阻拦。
“愿赌服输!可不能坏规矩!出了事有我担着!开门!违令者我大耳刮子伺候!”
“是!开门!”守门将一声吼,两个军士就冲过去把门打开了。
领头人飞身上马,当先冲了过去,精壮汉子门拥着马车,跟着一齐出了北城门。
“你看,这不就出来了?人家还是很讲信用的嘛!”孝惠用胜利的目光看着画眉。
“我总感觉不对,这事还没完!”画眉低着头,轻声道。
“你这个小蹄子,死要面子,不肯认错!到了北边让大哥把你许给胡人,胡人可野蛮呢,看你跟他们还怎么犟!”
“画眉愿永远陪在殿下身边,当牛做马,干什么脏活累活都行,只求殿下不要把画眉赶走!”画眉委屈道。
“好了好了,我吓唬你呢!你这小蹄子真是一点也不好玩儿!”
马长官不知何时已下了马,安闲地坐在那行刑的台子上。他从腰间拔出烟杆,慢悠悠地装上一袋烟,用火石打着了引子,叭叭叭抽起来。守门将跑过来,焦急地看着马长官。
“马长官!这可怎么办?你我都知道车里坐的就是太后不让放跑的人,咱给放跑了,怎么跟上面交代?”
“你叫个什么名字?”马长官斜了守门将一眼。
“王贵。”
“哦,对对,王贵。王贵听令!”
“小的在!”
“给我找二十个好手!我抽完这袋烟,你就去追他们!错了!追杀他们!”
“啊?”王贵心下十分诧异。
“没听明白?”
“小的确实不大明白!刚才他们在这儿咱们不拦,这都出了城了,倒叫小的去追?小的愚钝,不明白长官深意!请长官明示!”
“啰嗦!我问你,来人持着谁的令?福王的令!福王是谁?过几天就是皇上!你敢得罪皇上?皇上登基了,得知是你把他心爱mèi mèi的命给送了!他会咋办?他孝顺,不能把太后怎么样,还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觉得太后会为了你个守门将去跟皇上求情?要是杀了你,能缓和他们母子的紧张,让你掉十回脑袋,太后也乐意!”
“可是……”
“可是太后也有令!违了太后的令,多半脑袋也保不住!所以啊!不能违背太后的旨意,可是人又放跑了,那么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就给太后想要的!太后想要的是什么呀?我觉得活的死的都没关系,太后可能更喜欢死的。你说呢?”
“可是……”
“可是咱们派人去追杀,不就又违背了福王的旨意?是了,所以,不能是咱们的人去杀,而是一伙强盗去杀!这样,既不违背福王的旨意,又给了太后想要的东西,两全其美!岂不甚好?”马长官微笑着,深深地抽了一口烟。
“长官高明!小的这就去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