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翻飞,马车颠簸。一阵子尘土飞扬,赶了十里路,马队拥着马车进了一片树林。
翠珠显得闷闷不乐。刚才还好好的,出城之后就有些不高兴了。孝惠觉得奇怪。
“翠珠,你这小蹄子怎么回事?没出城的时候还没事,怎么出来了倒哭丧个脸了?”
“翠珠,开心点!先皇驾崩,殿下本就够伤怀的了,你这个样子,不是叫殿下难受吗?”画眉劝道。
“翠珠不敢,殿下刚才是没看见。他们连婴儿都杀!刚才在城门口,我看见城头挂着一排人头,其中一个竟是个婴儿!圆圆的小脑袋,满脸的血污!真是惨绝人寰啊!这婴儿犯了什么罪了!”翠珠说着掉下了眼泪。
“哎。”画眉低叹了一声。“shā rén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灭族。这大信的律法,实在太严苛了一些。”
“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不严苛,如何能震慑奸邪?”孝惠辩道。
“可是以画眉看来,那城头上挂的人头,可未必都是奸邪。”
“这是太后陷害忠良,滥用国法,可不是国法本来有什么不对。”
“殿下,翠珠有一句话想问,公主要是不愿回答,请莫要责罚翠珠。”翠珠眉头紧皱,问道。
“说吧!啰嗦什么!”
“殿下为什么要逃走?太后为什么要抓殿下?太后抓了殿下之后,会把殿下杀……杀了吗?”
“你这小蹄子管得倒挺宽。直接杀了倒是不会,多半会先幽禁起来,时候长了,随便找个法子就给害死了。宫里这种事太多了。哎!只是这事情不能跟你们说,说了你们也就危险了。”
“其实殿下就是不说,太后也会以为殿下已经告诉我们了,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画眉隐隐猜出些眉目,只是不大确定。“殿下想必是抓住了太后的什么把柄,不把殿下除掉,太后过不了安生日子!现下街面上到处都在议论新皇登基的事,先皇生前没有立太子,因此遗诏变得尤为重要,我想就在此时,遗诏应该已经公布了,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福王殿下登基。”
“嗯,应该是了。”孝惠沉吟道。
“福王殿下登基有什么不好,福王殿下跟公主十分要好。太后应该亲近公主才对啊!”翠珠不解道。
“太后跟殿下亲近?那是不大可能的!高皇后的薨逝跟她可脱不了干系,宫里年岁大一些的太监,都知道高皇后是叫何皇后给气死的。太后怎么可能跟殿下亲近呢?不过仅仅为了这个,倒也不至于要把公主抓起来!所以公主一定是握住了太后的什么把柄!”画眉分析道。
“嗯,你这小蹄子倒是聪明!”孝惠看着画眉,迟疑了一阵。“其实跟你们说了也无妨……”
马车突然停下来了,哒哒哒几声,一骑马走到了马车窗前,领头人道:“殿下,咱们的人看见后面有人一直跟着,如何处置?”
“几个人?”
“就一个!”
“抓起来,问问,若是追兵或探子,直接杀了!”
“是!”
马蹄声响,几匹马朝着来路奔了过去。不一会儿,马蹄声又回来了,领头人禀报道:“不是追兵,身手太差了,多半是个探子!”
“杀了吧!”
“是!”
孝惠忽然看见翠珠欲言又止,一脸哀戚之色,忙叫回领头人。
“等等,你把他叫过来,我问问。”孝惠给翠珠一个眼神,翠珠的脸色便回转了。
“是!”
几匹马催着一个人,在马车前跪下了。孝惠推开一点窗户,看见窗下跪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身形矫健,看着挺精神。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孝惠问道。
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小伙子觉得好奇,但想这阵势,多半是哪个王公大臣的夫人,当下不敢怠慢。“没有跟着,只是正好同路!”那小伙子恭敬地答道。
领头人在马上,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脚,“装什么装!同路,同你妈的路!”
“京都四门守备严密,三日之内任何人都不得出门,你说正好是同路,那你是如何出得城门的?”
“我本该昨天走的,妈的昨天酒喝多了,竟然没走成,早上起来,这城门就封上了,谁也不让出。我正准备打道回府呢,突然看见你们一伙人过来了,一会儿又有人打上架了,我就站着看了一会儿。怪有意思,那个马长官,还跟你们玩抓阄。然后我就看见他竟然放你们出城了,我一想这是个机会,便趁乱,混在你们的人群里,跟着出来了。”
“嗯,倒也有这可能。你也往北走?”孝惠问道。
“嗯,是!”小伙子点了点头。
“往北去干嘛?”
“要去北边投军,去边关杀敌,报效国家!”
“你原来做什么的?怎么突然想着要去边关投军了?”
“我原来是做刽子手的,当了两年学徒呢,我那师傅不仅是刽子手,他还当屠夫!给他当徒弟,要先从杀狗杀猪练起,杀了不少狗不少猪,还杀过三头牛,砍头、剥皮、凌迟什么的,都学会了,师傅这才让我上手了。上手才砍了几颗脑袋,就干不下去了!”
“怎么干不下去了?”孝惠觉得这人说话有趣,心里已经有了要放他的打算,便不再戒备。
“他们连孩子都杀!还在吃奶的婴儿,他们都杀!不知道你们看见没,城门头上挂了那么多人头,其中一个,就是个婴儿。”
“那婴儿是你杀的?”翠珠抢着问道。孝惠瞪了一眼,她就把头低了下去。
“不是,是一个军士杀的。刚才还活蹦乱跳呢,一下子脑袋就没了,太惨了!这孩子又没犯什么罪!回去跟别的刽子手聊,他们全都不以为然,说我这个人心太软了,不适合干这行。这一行老幼妇孺都得杀,他们就是把你亲爹绑在面前,让你杀,你也得杀!我一想也是,我确实不太适合干这个。但是我总得干点啥,这两年的功夫,就学了个kǎn rén的手艺了,所以,我就想到边关去投军了,为国杀敌,建功立业,这人砍得总算有点价值。”
“嗯,你这想法倒是有点意思。正好,我们也是要去边关,你就跟我们一道走吧!”孝惠挺喜欢这小伙子。护送她们去北边的精壮汉子们,全都不苟言笑,不善言辞,正气凛然,无聊得紧。留下这小伙子,至少可以说说话解闷。
“那太好了。小的荣幸!”说着小伙子拜了三拜。
“殿下,不可!这人实在可疑……”领头人劝道。
“就算他是个探子,让他一路跟着咱们,他想飞都难,更别说回去报信了!别啰嗦了,把马还给他。”
“是!”领头人走过去,把一匹瘦马牵了过来。
“你要是敢骗我,趁我们睡着跑路了,叫我们逮着了,把你的皮给活剥了!”孝惠语气严厉,好像要吃人一样。
“不敢不敢。”
“起来吧!你叫什么?”
“我叫牛永。”小伙子站起来翻身上马,队伍又向北急行而去。
一路上领头人都看牛永不顺眼,一直走在牛永身后,死死盯住他,仿佛一有差池,他手起刀落就要砍下牛永的脑袋。牛永感觉脊背发麻,又不敢说什么。孝惠倒是一直在跟牛永东拉西扯的。
“牛永!”孝惠隔着窗户喊道。
“小的在!”
“昨天那个婴儿,被砍头的那个婴儿,是怎么回事?给我们讲讲!”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职责就是砍脑袋,别的长官不会告诉我们,我们也不敢多问。”
“一点风声都没有?那婴儿的父亲是谁?因为什么治的罪?”
“这在下面倒是也有议论,那婴儿的父亲是谏议大夫骆朝仁,罪名好像是谋反!”
“谋反?怎么谋的反?具体说说。”
“听说骆大人跟几个同僚不遵先帝遗诏,要阴谋包围jìn gōng,将福王殿下控制住,好迎立智王忠武殿下。”
“骆大人几个同僚都是什么人?”画眉抢着问道。
“都是些谏议大夫、中书舍人之类的长官。”
“里面有没有将军、都尉等武官?”画眉似乎明白了什么。
“好像是没有。”牛永想了想,答道。
画眉眉头微蹙,低声对孝惠道:“殿下,这谋反的几位,一没兵,二没权,说要包围jìn gōng?拿什么包围?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我看就是他们不同意太后的胡作非为,被太后给陷害了!”
“嗯,太后现在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若非如此,她的阴谋也不能得逞。”
“所以,公主手里抓住的把柄到底是什么?”画眉追问道。
孝惠想了一阵,缓缓道:“其实先帝临终前,根本没有立遗诏。先帝临终时,我就在先帝身边,还没来得及立呢,就驾崩了。而且先帝的死也蹊跷得很。先帝微感小恙,我煮了碗参汤去探望,先帝见我来了很高兴,聊了一阵,我怕汤凉了,就服侍先帝喝汤,谁知道,这汤下去没一阵,先帝就感到腹痛难忍,没一会儿,就驾崩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哎……我好后悔啊!那碗汤一定是让人动过手脚了。所以这次出来,凡是碰过那碗汤的人,我一个也没带,只带了你们两个。”孝惠说着,不觉间两颊已挂满了眼泪。
“所以殿下要是被抓住了,就要被治谋害先帝的罪了?”翠珠急切问道。
“你这小蹄子,倒也脑子灵光了一回。”孝惠擦干眼泪,道。
“只是殿下谋害先帝,一点动机都没有啊,先帝驾崩了,殿下可一点好处都没有!”画眉眉头又蹙起来。“所以,唯一说得通的,就是公主是为了自己的同母哥哥智王忠武,为了让他早日登基,而跟智王殿下合谋,害死了先皇。因为先皇驾崩,若没有遗诏,理所当然的,就是嫡长子智王殿下登基了。所以,太后要抓住公主殿下,是要跟殿下做个交易,若是殿下坚称没有遗诏,那么殿下这谋害先皇的罪名是担定了。定下这罪名,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若是殿下想要保全性命,就要承认他们的遗诏是真的,福王殿下就是正统的新君!”
“嗯,是这个意思。”孝惠点点头,若有所思。
“而且,这里面还有个疑点!他们下的毒是急性毒药,先皇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就驾崩了,分明就是有人不想让先帝立遗诏,因为他们知道若是先帝立了遗诏,多半是对他们不利的。所以,若是按照先皇自己的意思,他是更愿意立智王忠武的,因此智王殿下才是真正的天子!”画眉一口气没断,说完了,她自己也觉得震惊。
“嗯……所以,我们要快点跑,跑到北边去。把这事情的本末告诉皇兄。”
“之后呢?”画眉急切地看着孝惠。
“然后就全凭皇兄自己处置了。”
“那时候福王应该已经登基了,若是智王殿下有意争夺这帝位,那倒还好说,要是他无意于此,公主这谋害先帝的罪名就洗不掉了,就要一辈子东躲西藏了。所以,咱们无论如何,也要让智王殿下去把本属于自己的帝位给夺回来!”
“……”孝惠沉默着不说话。画眉知道孝惠的心思,孝惠跟智王和福王都十分要好。若是智王真的起兵夺权,那么两位皇兄之间必有一战,无论结局如何,两方必有一方会败,败的一方自然成了反贼,会被杀头的。所以,只要智王起兵,这事情永远不会有一个好的终局。若是智王不起兵,说不定反倒好了。
“殿下,就算智王殿下真的无意于帝位,不愿意起兵。太后也不会放过他的,智王殿下只要活着,就永远是个威胁,一定会除掉他的。若是智王殿下不起兵,就等于束手就擒了。”画眉的语气平和了一些。
“嗯,交给皇兄自己处置吧。”要挑动智王跟福王的战争,孝惠还是下不去这个决心。这个寻常无忧无虑快乐活泼的公主,这几天之内,忽然成熟了不少。
画眉知道再说下去,孝惠定然烦恼,说不定还会发怒。便不再说话,让孝惠清静清静,思考思考。翠珠一直通过窗户的缝儿往外看,嘴角笑意盈盈。那牛永的骑术真是太差了,一看就没怎么骑过马,左摇右摆的。他后面的领头人故意使坏,时不常的,就照着他的马屁股给一鞭子,那马吃疼,就狂奔一阵,跑得比身旁所有的良马都快,惊得牛永好几次险些儿摔下马来。这些全被翠珠看在了眼里,她的嘴角笑意盈盈。
安静了好一阵。四周只剩下了马蹄声,和赶马的汉子嘴里“啾!啾!”的喝马声。
突然,前面的几匹马狂嘶一阵,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骑马的汉子们,嘴里纷纷发出“吁!吁!”的声音,将马停住了。孝惠将窗户拉大了一点,就见一伙蒙面人从四面将他们围了起来。
领头人赶马过去,唱喏道:“各位英雄!路过宝地!多有得罪!只是在下有急事前往北地,未及与英雄们招呼,实在抱歉。请英雄们开出个价码来,咱们免伤了彼此和气!”
“车上什么人?”其中一个蒙面汉子道。
“英雄只管开出价码来,余下的事情,就不劳英雄多费心了。”领头人强压怒火道。
“价码?我们不要价码!倒是山寨里寂寞的很!老子就缺个暖被窝的压寨夫人!”说完那人哈哈大笑,所有的蒙面人跟着一齐哈哈大笑。
牛永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便走到领头人身边,凑近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领头人左右扫视一眼,眉头一皱,坐直了身子,问道:“敢问英雄是哪个山头的?”
“关你屁事!”
“在下在江湖上也有些朋友,也见过不少强盗,倒还没见过兵器这么整齐的!”蒙面人们忽地一惊,各自左右看了看。
“一半儿用刀的,一半儿用枪的,刀也像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枪也像是一个样式造出来的。各位朋友,也别装了,说吧!是哪个将军派你们来的?”
“你他妈瞎说什么呢!”那蒙面汉子辩解道,辩解的时候,眼神瞟了瞟他旁边的蒙面汉子。
“既然不为财来,咱们也别磨嘴皮子了,刚才没分出高下来,这下倒可以好好战一场了。”领头人看着那旁边的蒙面汉子道。他已经从眉眼认出那人是谁了。
那王贵也不再装了,纵马过来跟领头人战在一起。人群瞬间纷乱,护送孝惠的精壮汉子们跟蒙面人一片混战。
这是牛永头一回遇到战阵,他有些慌,将一把砍头刀在身前身后乱挥一气,挥了一阵,才发现并没有谁在跟他打。
翠珠哭了,她八成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孝惠也知道画眉是个主意多的人,便看着画眉问道:“怎么办!”
“叫赶车人趁乱冲出去吧!”
“好!”
画眉掀开帘子,发现赶车人早已下了车,正跟一个蒙面人打在一起。环顾四周,只有一个牛永,在车旁边发呆。
“牛永,你来赶车,咱们趁乱冲出去!”
牛永一下子回过神来。这时,正有一蒙面汉子朝车上冲了过来。那人将头伸进车里一看,喊了声:“没错,就是他们。”便举刀要刺,手刚一抬,他的脑袋就咚地一下掉了下来,吓得翠珠一声惊呼。画眉一伸腿,就把那脑袋给踢出了车外。
牛永翻身下马,将自己的瘦马也系在车上,把那无头的尸身拖下来扔到地下。牛永跨上车,挥鞭子奋力在自己的瘦马屁股上猛抽一记,那马刚才被打了半天屁股,有些恼了,便发狂一般的奔了起来,另外两匹马也不甘落后,没命似的跑起来。车轮压过那无头的尸身,颠得孝惠她们差点飞出车来,三人同时一声惊呼。牛永也差点被颠下来,死命抓住车身,总算是坐稳了。
几匹马跑得太快了,等蒙面人们反应过来,挥着刀枪来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个人冲过来要刺牛永,牛永往后一躺,躲过了,他的上身就躺进了车内,把三个年轻姑娘都吓了一跳。牛永坐起身来,那人又一枪刺过来。牛永毕竟是杀过那么多猪的,杀猪光劲儿大是不行的,还要灵活,还要下手准。摁好猪,看准时机,一刀子捅进去,血就哗啦啦流出来了!当下牛永见枪刺过来,左手一探就把枪杆抓住了,右手将刀一挥,那人的脑袋就飞出去了。牛永扔掉枪,捡起鞭子在瘦马屁股上猛抽一记,那马一发狂,牛永又差点从车上掉下去,车里的姑娘们又一阵惊呼。一阵急风拂过牛永的两颊,他们好像就乘着这风在飞一样。
“人跑了!快追!”王贵发一声喊。几个蒙面人甩开对手就纵马追了过来,几个护送的汉子也跟着追在后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