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钟声响了!一共三声,每一声都不一样!第一声是被钟锤敲响,最属正常。第二声则有些古怪,听起来像是有兵器劈在了钟上,这一声那么刺耳,倒像是这兵刃将钟给劈开了!不!不可能!什么兵刃能把那么厚实的铜钟劈开?可如果不是被劈开了,第三声又是怎么回事?第三声分明是劈开的半牙钟摔在地上的声音啊!
梅飞挑亮了灯,躺在床上翻书,《修天法藏》,陈二叔给他的。这书原本也不是陈二叔的,是云天师消失前送给陈二叔的,他让陈二叔照着书修炼。可陈二叔发现自己资历很差,炼不明白,就把书转送给了梅飞。陈二叔让梅飞没事翻翻,要是将来想做修天师,提前就打下了基础。这本书实在没啥意思!陈二叔送给梅飞许多云天师的书,梅飞最喜欢的,是《历代天人纪》和《前信史》。
《历代天人纪》是一个修天师的故事集,讲的是历代修成正果的修天师们一生的故事。从出生开始,到修成天人为止,是他们作为人的故事。修天师们锄强扶弱,攘奸匡正,多少可歌可泣的段落,让梅飞看得热血沸腾。梅飞尤其爱每个故事的结局。修成天人之时,都有仙鹤来接,新的天人驾上仙鹤,飞过白云,消失在天宇。梅飞对此很是向往,他的想象总是跟着仙鹤一起飞,把把山川田野都飞遍了,把江河湖海都飞遍了,把日月星辰都飞遍了。可他始终看不清楚,世界的尽头在哪里,飞翔的终点在哪里。
《前信史》记述的是大信国建立之前的历史。从第一代天子开始,一直讲到三十七代天子重新立国为止。王侯将相,金戈铁马,定国安邦。梅飞看时总是意气风发,觉得自己还年轻,总得要做点什么。梅飞最爱看的是三十六代天子起兵反叛天人的段落,这书里称呼三十六代天子为魔帝,可不知为什么,当读到其最终被镇压,被杀死,梅飞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总是忍不住要叹几口气,伤心一阵子。
可是《历代天人纪》和《前信史》梅飞都已经通读三遍了,许多故事都能背诵了。唯一还没读过的,就是这本《修天法藏》了,梅飞决定读一读。读越难懂的书,就越容易睡着,梅飞有这经验。所以就读它了。果然,梅飞才翻了两页,一个字也没记住,就昏昏睡着了。母亲赵兰香在织布机前劳作,哒哒!哒哒!哒哒!这有节奏的敲击,是入眠的良伴,梅飞感觉自己骑上了仙鹤,飞起来了,刚刚飞过北口山,飞过有倒塔的天帝庙,突然就听见了三声巨响。当!当!当!
梅飞惊醒了,心神一阵迷糊,他觉得有点奇怪。努力一定神,这才想明白奇怪的地方在哪。这钟,天帝庙的钟,从来没想过啊!从他出生到现在,十二年来,从来没响过。怎么今夜突然响了?响了意味着什么?梅飞断续想起村里人传说的一些故事,隐约觉得这是危险的警告。果然,母亲的织布机停了,实际上,已经停了好一阵了。远远的,响起了吵嚷的人声。其中有一些,是梅飞未曾听见过的,那是种惊叫,只能对它这么归类了。这声音让人感觉害怕,那是未曾有过的惊恐。梅飞感觉到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他的心狂跳起来了。
母亲冲进房间,一把将梅飞扯下床,什么也没收拾,就扯着他往外跑去。外面火光照耀,如同白日。梅飞看了一圈,所有山头都被火把占领了。火光之中,有一些东西亮闪闪的,那是刀,是枪,是来shā rén的刀枪!梅飞这下子全想起来了,陈二叔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村里人口口相传的那些故事。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跑!
赵兰香紧紧抓着梅飞的手,一点也没犹豫,就朝南面跑去。所有的村民,不约而同,也都往南边跑去。他们在最情急的状况下,爆发我无声的共识:南边离国界近,离开了这国家,官兵就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了!
脚步杂沓,像受惊的鸭子,梅飞放过鸭子,他手中的杆子一挥,鸭子就嘎嘎嘎一阵乱跑,就像现在这样,十分形象。可悲的是,此时他自己也成了鸭子之一了。
四面的火把都朝山下冲过来了。梅飞正跑着,忽见一个人从梅飞身后快步地奔到了人群的前面,那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想象。梅飞看见那人浑身是血,左边的肩膀连带左臂被斜斜地削掉了。
“陈二叔!”梅飞惊声叫了出来。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别在路上跑!咱们走水路!顺着襄江游到番国去!”陈老头这时已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他拦住了人群,大声地为他们指明逃生的路。人群一下子折向左边,往襄江冲了过去。这时候什么争论都不会有,人群的共识总是很容易达成。
陈老头倒下了,在人群跑开去之后。只有赵兰香折回来了,她松开了梅飞的手,跑回来了。梅飞一愣,看见母亲跑回去,他也跟着跑回去了。
“清歌!”赵兰香一把抱起陈老头,泪泄如雨。
“快走!别管我!我就算跑出去了,也是个死!”陈老头用仅存的力气推赵兰香,可是一点也推不动。
“不行!要走一起走。”赵兰香一点也没犹豫,就把陈老头负在自己背上,艰难地站了起来。哒哒哒!马蹄声带着火光一点点逼近了!
“你在那傻站着干嘛?还不快跑!”赵兰香冲梅飞吼道。梅飞一惊,掉头就跑,跑出几步,发现母亲背着陈老头跑得很慢,又冲回去,扯着母亲的衣服角,带着母亲一起跑。
一个田沟太大了,赵兰香没迈过去,三个人一齐倒下了。
“快跑!别管我了!”陈老头再一次推开赵兰香。
赵兰香没搭理他,又将他负在背上,在梅飞的帮助下,再一次艰难地站起来了。哒哒哒,马蹄声和火光越来越近了。
襄江已经不远了,梅飞听见哗啦啦一片下水的声音,就像鸭子一样。不同的是,鸭子下水的时候,嘎嘎嘎的都是欢快的语调,而此时人群的声音,却是一片哀嚎。安平村的船没有那么多,大部分的人,只能在水里游,所幸村里人的水性都还不错。
幸亏这是在八月,江水不冷。梅飞心里感慨道。
所有的火把都在朝襄江两岸汇拢,像两条摆动的火蛇。梅飞他们快跑到襄江的时候,岸边已经有官兵了,有两个官兵纵马朝他们跑了过来。后面的官兵依旧紧追不舍。梅飞带着母亲往左斜斜一拐,朝着没人的岸边跑去。两边的马都越来越近了!一个官兵挥动一根长鞭,啪地一响,鞭子朝三人挥了过来,三人头一低,躲过了,但就在这一低头的功夫,后边的马追近了,还有两三步就追上了。
“跳!”赵兰香大叫一声!两人同时纵身一跃,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纵身一跃!哗地一响,三人落入了水中。
咕嘟咕嘟几个气泡冒上来,梅飞跟着浮了上来,接着赵兰香带着陈老头一起冒了上来,三人都大口大口地喘气。那挥鞭子的官兵把鞭子甩过来,只差一寸就打到梅飞脸上了。梅飞骂道:“狗杂种!有种你再打啊!”
官兵怒了,翻身下马,就要下水!突然被另一个官兵止住了。梅飞这时候顾不上其他,跟着母亲和陈二叔,就朝下游游去,渐渐地快要赶上人群了。渐渐地官兵也在两岸整齐地排好了。
梅飞觉得不对劲!他们怎么不下水追?这么多人,找不出几个水性好的?果然,一个将官喊道:上弦!
所有的官兵都将箭拉在了弦上。水中的人群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原来在船上的人,最是显眼,等于是活靶子,便都跳进了水中。原本就在水中的,有水性好的,就朝水下潜去了。
“放箭!”嗖嗖嗖,一阵箭雨落入水中,梅飞觉得这时间仿佛特别长,他只是使劲地游着,使劲地躲着,仿佛过了一个时辰那么久。第一阵箭雨终于过去了,梅飞和她母亲都还活着,陈老头竟然也还活着。
梅飞闻到了腥臭味,这臭味只有在杀猪的时候,他才闻到过。他知道,那是血的味道。火光照耀下,鲜血染红了江水。有些一箭射穿了脖子的,已经沉入水底了,大部分中箭的人,都还在挣扎,用不了多久,他们都会沉入水底,用不了多久,所有沉入水底的,就又都会飘起来,就像死鱼那样。
官兵们从箭壶里拿第二只箭的功夫,梅飞正好游经那将官站的位置。他看见将官的身边站着一个人,不像别的官兵手中拿着弓箭,他只是那么背负双手站着,嘴角微微上翘,那是人在真正得意的时候,才能有的表情。在他一身的黑色装束中,有两处最为显眼。一处是他的腰带扣,黄金镶的一个鹰的图案,鹰的眼神凌厉夺目,像是要吃人。另一处在他的眉间,那人的眉间,长着一排红痣,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三颗。这故事梅飞听过不知多少回,他一下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邪天师!”梅飞将头转向陈老头,寻求他的肯定。
果然,陈老头点了点头。梅飞转过头来,邪天师也正看着他,微笑着。
“上弦!”将官喊道。人群又是一阵恐慌,左躲右藏,上窜下潜。这是一群自知将死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最后的挣扎,也最恐惧!
邪天师拉过身边一个官兵,矫正了他箭指向的位置,将箭头对准了梅飞他们所在的方位。赵兰香一摁,梅飞的头就没入了水中。
“放箭!”赵兰香和陈老头跟着也沉了下去。嗖嗖嗖!又不知过了多久,箭声终于停了。梅飞真想就这么一直沉在水底,那感觉美妙极了,在整个世界的外面,飘着,就像飞起来一样。可是箭声一停,他还是醒了,一下子惊醒了。踩着水,浮了上来,大口地喘气。赵兰香也在大口地喘气,陈老头的背上却多了一支箭。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梅飞看向岸边,想把愤怒的眼神投向邪天师。可邪天师却不见了,不知哪里去了。可是梅飞寻找的目光,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清荷姑姑!她娇柔的身影也跟着慌乱的人群慌乱的舞动着,舞动的姿态里全是恐惧。
“清荷姑姑!”梅飞叫了一声。才一叫,梅飞就被赵兰香摁到水里面去了。刚才光顾着看,竟然没听见将官发令。
梅飞浮起来,赵兰香和陈老头也浮起来,他们竟然还都活着。可梅飞找不到清荷姑姑去哪了!或许死了吧,梅飞想,心里一阵悲痛。想不了那么多了,使劲划吧!梅飞还不想死!
人群的声音小了,江水更红了,血的腥臭味更重了,有些尸体已经浮上来了。两岸官兵却还是整齐的排列着。忽然,一个念头钻进了梅飞脑子里来。已经快出了安平村了!襄江在出了安平村之后,水域会忽然变得很开阔,水的流速会变缓,水里成片成片的,望不到边的,是十里芦苇荡!芦苇荡!对!有救了!
“大家使劲往前游,前面是一片芦苇荡!”梅飞大叫起来。这一叫,提醒了人群,他们都不再躲了,哗地一下子,一齐使劲朝前面游去。
“上弦!”
“放箭!”嗖嗖嗖!箭雨没命地朝人群砸去,许多人中箭了,都只轻轻哼了一声。要么当场死了,要么带着伤,继续奋力朝前游去。
终于,水流拐过一个小弯,芦苇荡就在面前了。人群中竟然有了轻声的欢呼。赵兰香拉着陈老头和梅飞,拼命朝前游去。
“上弦!”这一次,将官的声音有点急躁了。
“放箭!”嚓嚓嚓嚓!箭都落到芦苇荡里了。剩下的人群都赶到芦苇荡里了,梅飞他们也赶到了。梅飞回头一看,江面上飘满了尸体,这壮观的景象让他有些呆了。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没见过死人。他的父亲梅鹏,在他出生之前就死了。他对死亡最初的概念,就是自己没有父亲,这一点跟别人都不一样。今夜,他才重新认识了死亡,那是一种浩大的恐惧。是你只要还有口气在,就要奋力摆脱的恐惧。
赵兰香带着梅飞和陈老头在一处芦苇丛里藏好了,侥幸逃得性命的人们,都藏好了。没人敢出一点声音,静静地,把呼吸都放缓了。
哒哒哒哒,纷乱的马蹄声在更宽阔的两岸来回走动。有人举着火把在芦苇荡上面照来照去,突然嗖地一响,一箭射穿了一个人的头颅。人群惊骇了,有人捂着嘴掉下了眼泪。
大家知道在这待着只能是等死,于是相互使个眼色,人群便一点一点像下游挪去,突然有人不小心碰到了芦苇,芦苇摇动,跟着嗖地一声,一箭射在了那人胸膛。那人自知必死,便朝反方向游去,为人群打掩护。一路上,他不停地拨动两旁的芦苇,嗖嗖嗖嗖,一支箭接一支箭。等那人游出了芦苇荡,官军看到眼前这个刺猬一般的人,才知道上当了。
人群静悄悄的,都已经游出好远了。火光渐渐暗了,马蹄声渐渐远了。梅飞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母亲,仍旧是一副坚毅的神情,陈二叔却已经奄奄一息了。
“陈二叔,你怎么样了?”梅飞悄声问道。经过刚才这一阵惊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恐惧充溢着他的脏腑,无法驱散。
“快不行了!一会儿若是官兵再追上来,你们就把我扔了走吧!”陈老头气若游丝地道。
“不行!你不能死!你要死了我瞧不起你!都到这儿了,你给我精神点!”赵兰香语气坚定,不容别人反驳。
“吃了这么多年白食,总算起了点作用了,希望剩下的这些人都能逃出去。其实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我在别人眼中,做个吃白食的没用的人,也挺好的。”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逃出去,活下去才是道理。”赵兰香缓缓道。
“咱们走了多远了?”陈老头低声道。
“再游一里,就出了这芦苇荡了。”梅飞答道。声音还是颤抖着。
“嗯。”几人都不再说话,静悄悄地游着。
襄江过了这片芦苇荡,河道忽然收窄,水流变急。人群出了芦苇荡,不由自主的,游速就快了。虽然快,还是那么静悄悄的。
忽然,一个火把亮了,接着一个传一个,更多火把亮了。人群发现亮光就在自己的正前方!就着亮光,人群看见,官兵将十来条船首尾相连,两边用粗麻绳贯穿了,横在江面上,成了一座lán jié的船桥。船桥上几十个官兵,人人手里执着一杆枪。官兵的正中间,一个黑衣人背负双手站着,嘴角上翘着,正是邪天师。邪天师一声令下,众官兵将枪头齐刷刷伸出了船外,没入水中。只等着人群跟着湍急的水流漂过来,自己撞上枪头。
人群一声惊呼,瞬间慌了。有人拼了命地往回游,可是水的流速太快了,无论他们怎么使劲,都还是被水流带着走。绝望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
笃!笃!笃!第一批被水流带到船边的人,被枪头刺中了。他们连叫都没有力气了,无声无息的,就死了。
有的人还想拼一把,奋力往水下潜去。嗖的一箭,刚沉下去的人,又慢慢浮上来了。这时候人少了,又都累了。简直成了活靶子。
笃!笃!笃!又一批人被刺中了,无声无息地就死了。
梅飞哭了!绝望地哭了!恐惧地哭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赵兰香没有安慰她的儿子,她腾出手来,给了梅飞一个响亮的耳光。也不知她还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死就大不了死了!哭啥哭?反正也是个死!不能怂!”赵兰香也落泪了,看到梅飞的可怜样子,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心疼呢?“走,跟我冲,潜到水下去,都死了也就没啥好说的了,要是有活着的,都好好活下去!”说完,她就要往下潜。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狂风大作,跟着一片黑云席卷过来,将整个船桥给包围住了。黑云之中似有猛兽怒吼的声音,又像有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船桥上的官兵统统收回兵器,朝着空中一阵乱舞。
人群见状,如得了大赦!发一声喊,纷纷加快速度往前游去。赵兰香也不往下潜了,拖上儿子和陈老头使劲往前划。游到船桥跟前,人群轻轻潜入水中,越过船身,又浮出水面,借着水速,拼命朝下游游去。
终于不再有追兵跟上来了,也不知游了多久,人群才等来了真正的宁静。
天渐渐亮了,已经能看清楚两岸的景色了。有人突然大喊一声,示意大家朝案上看,岸上不远处,隔着稻田,有一间房子。那房子一看,就不是信国的风格:五彩斑斓,像是孔雀的羽毛。终于逃出升天,人群兴奋地一阵欢呼,纷纷上了案。
梅飞心里的恐惧终于消散了,看着渐渐明朗的天色,看着四周美丽的景色,听着不知名的鸟的叫声。他的恐惧渐渐消散了。他跟着人群,向岸边游去。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把他使劲往水底拽!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音,整个脑袋就没入了水中。梅飞眼睁睁看着母亲在他前面上了岸,他却不由自主地沉入了越来越深的水底。无论他怎么挣扎,那只手都紧紧地箍在他的小腿上,像个铁锁一样。
赵兰香负着陈老头到了岸上,陈老头已经像是没气了。赵兰香急得又是拍打,又是按压,陈老头吐出一口水,又活过来了!
有人数了一下,还剩十二人。不对!赵兰香一阵紧张!为什么数到他们只数了两个人?梅飞呢?梅飞哪去了?赵兰香站起来看了看,四处不见梅飞的影子。喊了几声,没听见任何回答。赵兰香站在岸边,死死盯着远处的上游,盯了好久,也没见梅飞游过来。
刚才梅飞明明还游在自己身边,这一会儿的功夫,去哪了?
人群获得了新生,这才想起来逝去的亲人朋友,突然悲上心头,刚才还欢闹的人们,一个个哀哭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