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王敦钱凤谋奸计 温峤太子挥泪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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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上丞相之后,王敦的公务逐渐繁忙起来,每天审阅的表书奏章不断,全国上下大事小情都要经他的手。新鲜劲一过,每天面对一堆琐碎的事,王敦就受不了了,甩给几个心腹去办,只把重要的事呈上来供他过目。</p>
这天王敦正在翻阅挑拣上来的奏本,钱凤忽然步履匆匆的快步走入,一脸凝重。</p>
王敦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问道,“有什么事吗?”</p>
钱凤凑到跟前,低声说道,“主公,你交给我的事,我查清楚了。当初太子力主不召刘隗回防,是中庶子温峤的主意。据说温峤还曾建议调陶侃坐镇湘州,只不过陛下没有采纳。”</p>
“嘶”王敦吸了一口凉气,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略带后怕的说道,“这是何方神圣?出的主意都正中我要害,一想起来脊背都发凉,他到底什么来头?”</p>
钱凤答道,“此人字太真,出自太原温氏,故司徒温羡的侄子,也是故太尉刘琨的长史。当年奉表来江东劝进,之后便留了下来,还在王司空手下当过长史。温峤被视为青年士子中的翘楚,还善于交际,朝堂之上交口称赞,又文武皆通,可谓全才呀!”</p>
听了钱凤的介绍,王敦不禁泛起一丝爱才之心,蹙着眉说道,“温峤?劝进?你这么一说,我倒还有点印象:当年名士庾敳聚敛钱财,还被这个温峤检举过。庾敳不但不生气,还夸赞他有栋梁之才,茂弘在书信里也提过此人。但这几年他干什么去了?怎么一点都没引起我的注意呢?”</p>
温峤年轻时曾任司隶都官从事,年仅十七岁的他不畏虚名,劾举庾敳,洛都权贵为之一震,从此声名鹊起。当年这事闹的沸沸扬扬,王敦也听说过。 </p>
钱凤回答道,“前几年温峤的母亲过世,他一直在家中守孝,再次出仕至今不过两年。而且温峤一直在太子手下任中庶子,很少参与朝政,主公没注意到也正常。”</p>
王敦点点头,他哪里能想到,这是温峤听了刘胤的规劝,刻意收敛锋芒,防的就是他王敦!</p>
钱凤接着说道,“主公,温峤虽然不好对付,但愚以为皇太子才是咱们的大敌呀!当今圣上实乃庸才,可大晋却人心不死,士庶都满怀期待,就是因为有这个皇太子在呀!太子手下人才济济,朝堂上更是一片赞誉,如果不提前废之,后患无穷啊!”</p>
王敦捋着胡子思考起来,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道,“此子的贤名我早就注意到了,之前也有过废掉他的想法,但实在不好办呀!杀个周顗和戴渊尚且惹得名士离心,想废太子,茂弘和其他兄弟恐怕都得跟我翻脸,我现在还没做好准备,时机不成熟。”</p>
钱凤急急劝道,“话虽如此,也不能不做呀!太子将来若是真登了基,那可就难办了。”</p>
王敦抚着额头沉思起来,想了一会儿说道,“也罢,明日正好朝会,你去传旨,让温峤也过来。到时候我借机聊聊这个事,试探试探群臣的反应,能办成最好,正好也试试温峤的成色。”</p>
钱凤领命而去,派人传旨去了,王敦则将公文扔到一边,低着头构思起来。</p>
温峤接到消息时颇为疑惑,往常朝会时,太子中庶子侍立于太子身边。但现在王敦拒绝前往内城,朝会因而改在金城举行,皇帝和太子屈尊前往不合适,因此温峤也不该去。</p>
现在王敦点名让温峤前去,定然事出有因,可又不说明白,引人浮想联翩。</p>
司马绍等人得知后都眉头紧锁,庾亮先说到,“太真,此行凶多吉少呀!之前周顗和戴渊两位名士,一言不合就被王敦杀掉,现在又点名召你,实在居心叵测呀!”</p>
司马绍十分担心温峤的安危,应和道,“是呀太真,实在不行你就躲躲。”</p>
温峤并不慌张,对司马绍说道,“之前王敦召周筵为参军,现在又点名叫我前去,依我看他恐怕是盯上殿下你了。不出所料的话,在我之后,他肯定还会召你身边其他人的。”</p>
温峤说罢,和司马绍等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庾亮,弄的庾亮心里直发毛,嘀咕道,“你……你们都看我干什么?这次要去朝会的是太真,又不是我。”</p>
司马绍转过头来,向温峤问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有良策?总不能一个个都逃掉吧!”</p>
温峤点点头说道,“就像周筵临走时说的那样,被老贼盯上后,想躲是躲不掉的。现在王敦并未完全掌控朝廷,我们还有机会,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绝对不能示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有什么阴招,我都得过去会会,介时相机行事罢了。”</p>
司马绍走过来,拍拍温峤的肩膀,一脸不舍的说道,“保重呀!太真。”</p>
温峤一脸决然,深施一礼,转身离开,回屋准备去了。</p>
看着温峤离开的背影,司马绍轻叹口气,又看向身边的庾亮,说道,“你也该准备准备了。”</p>
庾亮一脸凝重,微蹙着眉噘着嘴,轻轻点点头。</p>
第二天,百官齐聚于金城府衙,参加十日一次的朝会。晋时朝会一般不讨论急事,只是各部门汇报下近来动态,之后再争论些闲事。平日最爱争论的,就是人们的行径,评说是否合礼。</p>
这天的朝会也不例外,例行议题结束后,又进入了争论的环节。不断有人抛出近日见闻,供大家评说,研究如何处置才合乎礼法。</p>
王敦一脸轻松,微眯着眼睛养神,似乎很享受这种氛围。温峤则一脸平静,静静地听众人争论,稳如泰山,一言不发。</p>
百善孝为先,那时最重视的品德就是孝,因此朝会上争论最多的案例,就是关于孝的。今天也不例外,很快就有人提到了相关的新闻,供大家品头论足。</p>
朝臣们争论的很激烈,王敦饶有兴致的看了起来,很快就分出了高下,声音渐渐稀落下来。</p>
王敦见时机差不多了,站起身来,众人见状,纷纷闭上了嘴,站正了身子。</p>
王敦满意的看着众人,开口说道,“孝乃百善之首,可谓国之根本。百姓家里若有不孝子,则贻害门户;将相家里若有不孝子,则贻害一方;帝王家里若有不孝子,必贻害天下。”</p>
王敦的声音不大,却震得满堂鸦雀无声,朝臣一个个屏息凝视,等着王敦的下文。</p>
王敦接着说道,“当今陛下的正妻是虞皇后,可太子却是贱婢荀氏所生,早年太子可没少顶撞过皇后,大家多有耳闻。你们都说说,庶子顶撞正妻,这算不算不孝呀?”</p>
王敦所言不假,司马绍的母亲荀氏只是个卑贱的宫女,是司马睿年轻时的玩物。荀氏身上还有鲜卑血统,因此司马绍须发微黄,外表与胡人有几分类似。</p>
司马睿的正妻虞氏生不出儿子,而荀氏却生了司马绍和司马倪两个儿子,惹得虞氏眼红不已。虞氏不但将次子司马倪抢走,还处处排挤打压荀氏,惹得荀氏怨声载道。</p>
荀氏靠着恩宠不甘示弱,但在那个重视门第的年代,只靠儿子哪能占得了上风?后来荀氏年纪大了,司马睿移情别恋,就更看不上了。荀氏最终失宠,连个名分都没有,看在太子的面上才没被赶走,至今还住在宫外。王敦说荀氏是个贱婢,还真没毛病。</p>
司马绍心疼母亲,小时候也不懂大人间的事,因此跟虞皇后很不对路,没少闹过矛盾。司马睿一直更疼爱次子司马倪,当初甚至想立次子为嗣,也有这层原因。</p>
只不过虞皇后已经死了十多年了,那时她还是琅琊王妃,司马睿登基后才追封她为皇后。正是因为虞皇后死的早,王导力主立司马绍为太子时,才没遇到什么阻力。</p>
王敦今天突然翻出十多年前的旧账,绝不会是简单的就事论事。堂下众臣闻言如坠冰窟,一个个噤若寒蝉,有人紧张的直冒冷汗,却又不敢抬手去擦。这种问题谁敢接话?群臣都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生怕被王敦注意到,揪出来回答难题。</p>
温峤眼皮微微一抬,心说终于到正题了,却并不着急作答,而是继续不动声色的隐在人群里,静静的等待王敦呼唤。</p>
王敦还没开口,王导抢先说道,“此事无需多虑吧!那时太子殿下还只是一介孩童,又是为了生母出头,哪里懂那么多规矩和讲究。”</p>
晋代人们虽重视孝道,却并不迂腐,对不懂事的孩子一向宽容,只要行为不太过分,就没人放在心上。某些孩子懂事早,对继母很孝顺,甚至会被当做神童,被人们传颂夸赞。</p>
王敦瞥了王导一眼,近来他对王导很不满意,总觉得有些碍事,不屑的说道,“你跟着掺和什么?你了解太子吗?这事得由他身边的人来说,才算权威!”</p>
王敦说罢,目光转向堂下,两眼带着凶光,紧紧盯着温峤问道,“温峤,你是太子中庶子,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你觉得这事该如何评价呀?”</p>
群臣默默的将目光投向温峤,暗自替他捏把汗。好多人头都不敢动,只拿眼角偷偷瞄着。</p>
“该来的总会来的,”温峤心中暗想到,理了理思路,大步走出人群,镇定的来到堂中,向王敦深施一礼。</p>
礼毕,温峤开口说道,“卑职资历甚浅,往年之事实在不知原委,难下定论。不过从平日的相处来看,太子殿下当是至孝之人。此外,刚才听丞相一言,卑职忽然想起了心中的一个疑惑:窃以为之前清君侧时,丞相将当今圣上比作太甲,甚为不妥。”</p>
“恩?”王敦有些迷惑,他本以为温峤会尽力辩解,还想听听温峤的口才,没想到温峤竟敢直接否定自己,更没想到温峤会提起清君侧的事。</p>
王敦心里嘀咕道,“这温峤莫非徒有虚名?是个愣头青?还是他想临死之前出点狂言,讨个好名声?且看他如何解释吧,但凡露出破绽,不但能顺势取了他的小命,废太子的事也好办了。”</p>
想到这里,王敦放下心来,嗓音低沉地冷冷说道,“那你到是说说,有何不妥呀?”</p>
气氛凝固到了极点,群臣都感到了那股浓浓的杀气,威压之下,有人都开始腿软了。</p>
温峤倒是气定神闲,解释道,“丞相自比伊尹,再合适不过了。当初丞相辅佐陛下尽心尽力,恰似伊尹辅佐商汤,这才开创下这江东基业。当今陛下乃奠定中兴大业的雄主,自然是该与商汤并列。太子殿下纵使像太甲那样不肖,您想作伊尹囚禁开导他,也得等到他登基之后吧?”</p>
王敦闻言一愣,继而指着温峤大笑起来,直笑得捂着肚子上不来气。群臣也炸开了锅,叽叽喳喳的争论起来,不少人都在树大拇指,赞同温峤的观点,王导也轻舒口气,放下心来。</p>
温峤话里的意思是:太甲年轻时胡作非为,伊尹尚且没在登基前废掉他;司马绍就是再不堪,你王敦作为伊尹,有那本事也得等他登基后再使。想现在废掉太子,门都没有!</p>
温峤一下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王敦绝不是单纯的谈论司马绍是否孝顺,而是想废掉太子。假如在是否孝顺这个问题上过分争执,难免破绽百出,被王敦抓住把柄,害了自己也害了太子。</p>
温峤十分明智,根本没在细枝末节上停留,而是直接以太甲为例,说明即便太子有问题,也不能以此为由阻止他登基。同时温峤将司马睿比作商汤,极大地挽回了朝廷的颜面;更妙的是他将王敦比作伊尹,令他找不出一点毛病,想发火都找不到气。温峤一番话下来,顾忌了方方面面,皇上和王敦得其名,太子得其实,滴水不漏!无懈可击!</p>
有趣的是,温峤作为太子的手下,把皇上和王敦都夸到了,唯独将太子贬的一无是处,乍一听未免有些滑稽。王敦笑够了,转着圈打量起温峤来,他当然听出了其中玄机,十分佩服温峤的取舍,越看越觉得顺眼。</p>
王敦心想:“此人思维活跃而缜密,实在不可多得,庾敳称赞其有栋梁之才,真是恰如其分!”</p>
转念却想到温峤是司马绍的心腹,王敦不禁又忧郁起来,略带惋惜的调笑道,“可惜呀可惜,如此良才却沦落在太甲手里,我怎么就没早点遇到你呢?”</p>
温峤心中一动,急忙说道,“丞相何出此言?卑职以为现在也不晚呀。”</p>
“恩?”王敦又是一愣,两眼发亮,盯着温峤问道,“你此话何意?莫非有意来我帐下?”</p>
温峤笑着说道,“卑职乃朝廷之臣,去什么地方任职,一纸诏书即可,又岂敢推脱。”</p>
王敦闻言又惊又喜,指着温峤,略显失态的说道,“好!我这就去下诏书,可不许反悔。”说罢解散了朝会,急匆匆的离开了。</p>
诏书历来只能由皇上下,王敦一着急说漏了嘴,却也没人敢计较。不怪王敦如此失态,他平日里很敬重名士,这些年来手下名士却只出不进,越来越少不说,剩下的还有不少是像陆玩那样被逼来的,主动来投的只有钱凤这种人。</p>
曲高和寡,现在王敦想找人聊聊天,都难有合适的:钱凤这样的只会曲意逢迎,甚是无趣,权当是消遣;周光虽然聪明,却是将门出身,找他出谋划策还可以,答疑解惑就不行了。因此谢鲲虽与自己政见不同,一张絮絮叨叨的老脸也早就看腻了、听烦了,但王敦还是舍不得弃。</p>
王敦做梦都想召来其他名士,如今温峤流露出投奔之意,他岂能不激动?要知道在那个年代,高洁之士视官爵俸禄如粪土,可不是地位尊贵就能召来的,否则那些名士也不会离开王敦。</p>
温峤敏锐的觉察到了王敦的心思,意识到自己若留在太子身边,只会令王敦更加忌惮。为了打消王敦的顾虑,温峤不得已出此下策。效果出奇的好,王敦立即将废太子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场大祸偃旗息鼓。</p>
朝会散后,温峤心事重重的返回东宫,望着那熟悉的一砖一瓦,不由得百感交集,伸手抚摸一下,恋恋不舍。轻叹口气,温峤定住心神,大步走向宫内,找司马绍辞行去了。</p>
温峤从侍卫口中得知,司马绍正在大堂里等他,来到大堂后,却看不到太子的身影。温峤正在纳闷,却听到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爆呵。</p>
“大胆温太真!竟然投靠了那老贼,将我比作太甲,实乃卖主求荣之辈!”</p>
温峤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却见司马绍正站在角落里,瞪着眼睛一脸怒色,正盯着自己。</p>
温峤打量了司马绍一下,表情略显古怪,然后挺直了腰板,微抬起头,绷着脸、眯着眼,摇头晃脑地说道,“不错,良禽择木而栖,我现在已经有王丞相作靠山了,你又敢把我怎么样?”</p>
两个人互不相让,一个使劲瞪着眼,另一个拼命绷着脸。相持了一会儿,再也坚持不住了,“噗嗤”一声都笑了出来,直笑得直不起腰。</p>
四目再次相对时,却都已然噙满了泪水,悲戚之情溢于言表。司马绍走过来握住温峤的双手,深情的嘱咐道,“此去十分凶险,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只令你给我活着回来。你要是做不到,就别活着回来见我!”</p>
温峤破涕为笑,深施一礼,答道,“殿下放心,那老贼若是尚能规劝,我自会全力以赴。若是已不可救药,我自会想办法回来,助你平此大乱,日后再助你北定中原!”</p>
一生得一知己足矣,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珍重”,两人拱手而别。一扭头,泪水却再也把持不住……</p>
回到自己的屋内,温峤梳洗利索,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上任。一切收拾妥当,温峤走入内室,打开了墙上的一个小匣子,只见里面摆着一个牌位,上书“晋太尉、广武候琨之位”。</p>
温峤凝视了一会儿,一脸决然,默默深施一礼。有些人和事,有些人或许忘了,但某些人却刻骨铭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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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豫章君传》:“豫章君荀氏,元帝宫人也。初有宠,生明帝及琅邪王裒,由是为虞后所忌。自以位卑,每怀怨望,为帝所谴,渐见疏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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