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自投罗网占先机 畅述心胸论境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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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绍和温峤恋恋不舍、依依惜别,王敦却兴高采烈。朝会一散,王敦便一蹦三跳的回去拟诏书,钱凤急急的跟在后面,帮着打下手。</p>
钱凤总觉的不踏实,一边研墨一边向王敦问道,“主公,废太子这事就这么过去了?”</p>
王敦脸上的兴奋劲还没散去,笑着说道,“想要成事还得讲究一个‘势’字,当前势头不足,这事只能先往后放放,冒然强推反倒不明智。再者温峤说的也有道理,只要我有那个本事,太子即便登基又如何?还不照样废他?关键要看我的实力。”</p>
钱凤点点头,却依旧愁眉不展,接着说道,“提到温峤,我就更不踏实了,主公觉得他可信吗?他可是太子的心腹,投奔过来会不会另有图谋呢?”</p>
王敦哈哈笑道,“我管他是怎么打算的呢,只要他来我就高兴。谢鲲一直给我出馊主意,我不也没赶他走吗?还有那个顾众,我也是实在忍无可忍了,才辞退的。这些人可不是徒有虚名,跟他们交谈如饮美酒,令人不觉沉醉其中,获益匪浅。这名士的妙处……跟你可说不明白。”</p>
钱凤撇撇嘴,多少有点郁闷,看看手中的砚台,不自觉的加了三分劲。</p>
王敦自顾自的接着说道,“当然了,你说的也有道理,对温峤理应多多提防。等他来后,咱们再慢慢的摸底,他不过一个人而已,最多甩甩脸色,还能掀起什么风浪?”</p>
钱凤磨好了墨,王敦提起笔来,刚写了几个字,突然眉头一皱,将笔扔到一边,发起愁来。</p>
钱凤见状问道,“主公为何事忧愁?莫非是后悔了?”</p>
虽然还没见面,钱凤已经有些嫉妒温峤了,想想自己也算家境殷实,自幼饱读诗书,又自诩足智多谋,那点比温峤差?可自己一路走来受尽了白眼,爬到今天这个位子,有多么不容易?</p>
凭什么他温峤靠几句空话,就能得到王敦的垂青,而自己鞠躬尽瘁,却仍倍受轻视?眼见王敦似乎后悔了,钱凤不免有些兴奋。</p>
谁料王敦开口问道,“我是不是该让温峤作我的长史呀?其它职位跟他的才学也配不上呀!”</p>
钱凤闻言差点憋过气儿去,却只能堆起笑脸说道,“这样不妥吧?毕竟您最近刚定好新长史,强行换成温峤,不但有朝令夕改之嫌,恐怕也会寒了人心呀!”</p>
羊曼cí zhí后,右长史之位很快就被王敦找人补上了,被他看中的人名叫熊远。熊远字孝文,出身极卑贱,其祖父名叫熊翘,曾在权贵石崇家中作奴仆。</p>
石崇见熊翘不似常人,颇为赏识,便复了他的户籍,给了点钱送他回老家豫章。靠着这点家资,熊远幼年得以读书识字,加上他天资聪颖,才混出了名堂。</p>
后来熊远被司马睿征辟,成为了其身边重要的谋士。熊远为人刚正不阿,深受司马睿器重,称帝后便任命他为御史中丞,监督百官。</p>
有一次时任尚书令的刁协喝醉了,在皇城内撒酒疯,带人打伤了尚书郎卢綝,熊远立即上书奏请免了刁协的官。那时刁协正得恩宠,司马睿左右为难,怕两人矛盾加深,便将熊远支往外地,出任会稽内史。</p>
会稽是江东大郡,以熊远的出身得临此郡,不算亏待,但熊远和刁协间的矛盾由此传开了。前些日子王敦“清君侧”,还邀请过熊远,却被他断然拒绝。</p>
近日王敦大肆调动官员,司马睿无力阻止,也想调自己的人回京,首先想到的就是熊远。熊远被征入朝中,任太常卿,屁股还没暖热,就被王敦抢了过去。</p>
王敦对熊远颇为忌惮,生怕他的才能被朝廷所用,这才急急相招。正好羊曼辞了职,王敦就让熊远补了空缺,那时他哪里能预料到,温峤会主动来投。</p>
熊远才智不低,出身却跟温峤没法比,还是被强扭来的,似乎配不上长史的职位。当初王敦也是被顾众等人弄绝望了,以为再也不会有名士来投奔了,否则也不会那么急。由此也可以理解,当温峤来投时,王敦是多么的激动。</p>
钱凤说的不无道理,王敦犹豫了一会儿,改任温峤为左司马。诏书发出去后,王敦着实担心了一阵子,生怕温峤不满意职位,找借口推辞。直到温峤过来报到,他才安下心来。</p>
几日之后,庾亮突然过来拜见王敦,打得是替太子慰问的旗号,弄得王敦颇为意外。司马绍感觉王敦迟早会召见庾亮,于是从谢鲲和羊曼那里打听来王敦的心事,让庾亮准备了准备,抢占先机,主动过来了。</p>
王敦确实没有心理准备,喃喃自语道,“太子派他来是什么意思?”</p>
钱凤提醒道,“温峤刚主动投奔,庾亮又主动前来拜访,恐怕有诈,主公还是小心为妙。”</p>
王敦轻笑着摇摇头,说道,“他俩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过两个人而已,在我营里还能掀翻天?你太多虑了。庾亮是太子的心腹,我本就有心看看他的成色,他主动前来也好,省得我再找借口了,传他进来吧。”不一会儿,在外恭候的庾亮就得到了传令。</p>
庾亮辩理一向是位好手,处事却略显不得章法,此番前来压力很大,生怕自己控不住场面。刚才在外面恭候,庾亮颇为紧张不安,得到传令后心一横豁出去了,反而镇定了下来。眼看没有了退路,庾亮沉下一口气,大步走入府内。</p>
见礼毕,分主客落座,庾亮环视四周,略显做作的感慨道,“丞相为国事日夜操劳,居住的府衙却如此简陋,真令人挂心。太子殿下特地派我前来,送给丞相一些起居器物,略表心意,还望笑纳。”</p>
金城很小,王敦现在的府衙的确配不上他的身份。听完庾亮的话,王敦冷笑着说道,“无妨,说不定不久之后,我就搬入内城了。”</p>
现在内城里住着的只有皇帝和太子,其他百官诸王都搬到了城外。王敦话里有话,锋芒毕露,庾亮哑然无词,只是讪讪笑笑。</p>
王敦见状轻笑了一下,一脸轻蔑的问道,“太子近来在忙些什么呀?”</p>
庾亮恭顺的回道,“哪有什么可忙的,近来温峤调到了丞相府上,太子殿下正忙着伤惋呢。”</p>
王敦闻言哈哈大笑道,“太子手下人才济济,名士众多,还差一个温峤吗?再者温峤可是主动来投的,可别把账记在老夫头上。”</p>
庾亮附和着笑笑,回答道,“这名士的妙处,丞相自然知晓,哪有人会嫌身边名士多的?再者名士往往特立独行,各有高见,一个走了,可不是其他人就能够添补的。”</p>
王敦会意的点点头,这话说道了他心坎上,勾起了他近日的忧虑。眼看庾亮就在身边,王敦觉得不妨拿出来聊聊,没准能略有所得。</p>
王敦于是说道,“不错,名士跟谋士不一样,各有千秋,难以相互替代。只可惜如今我门下名士走多来少,你能说说这是什么原因吗?当年曹公杀戮名士,也没惹得手下离心离德呀?”</p>
庾亮早有准备,却并不急于作答,而是回问道,“不知丞相自以为何如曹公?”</p>
王敦一向以曹操为榜样,但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听到庾亮发问,王敦不由得谨慎起来,并不直接回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我跟曹操有何异同呀?”</p>
庾亮答道,“论文韬武略,丞相皆不在曹公之下,但与曹公相比,丞相似乎有些心志不明。”</p>
“哦?”王敦眉头微蹙,质问道,“何出此言?”</p>
庾亮答道,“当年曹公进讨汉中,遭遇鸡肋之局,略一犹豫便决然后撤,足见其自知得失。丞相如今屯兵于金城,既不觐见陛下,又不领兵还镇,彷徨不定,不正是因为心志不明吗?”</p>
除掉刘隗之后,王敦没有了目标,想再进一步做不到,想后退一步又舍不得。庾亮一语点破,王敦当前处境,用“鸡肋”二字来形容,何其准确!</p>
王敦若有所思,不置可否,但眼神中再也没有了轻脱,继续向庾亮问道,“不说这些了,刚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p>
几番交谈下来,庾亮发现王敦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与平日里清谈的士子相比,不过高傲些罢了。庾亮对这种氛围轻车熟路,渐渐放松下来,思路也更加活跃了。</p>
听到王敦的追问,庾亮微笑着答道,“依在下愚见,此事也源于丞相与曹公心志不同呀。”</p>
“愿闻其详。”王敦敛容说道。</p>
庾亮也收敛了面容,一脸严肃的回答道,“曹公名曰汉相,实则汉贼,挟天子以令诸侯,志在谋朝篡位。丞相则不然,悠悠之言都说您有不臣之心,但扪心自问,您可愿为了那至尊之位,去冒那身败名裂的风险?”</p>
庾亮这话可谓诛心,若是猜不透王敦的心思,谁敢冒然说这话?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好在有谢鲲等人提前透底,令庾亮占得先机,一言直指王敦心窝,揭开了他自己不敢承认的面纱。</p>
王敦确实在篡位这事上犹豫不决,一来是他自己没有子嗣,二来则是生怕实力不足、身败名裂。在王敦眼里,能得到帝位只算是锦上添花,远远犯不着为此冒天下之大不韪。</p>
王敦不知道庾亮提前做了准备,见他说的这么坚决,这么准确,一时大惊。王敦心想,庾亮作为后起之秀,果然名不虚传,就这份毒辣的眼光,也值得他刮目相看。</p>
庾亮接着说道,“曹公杀名士,并非不遭人诟病,但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然不会因此分神。丞相心中所求过多,没分清主次,这才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若想除此心结,就得摸清自己的心数,弄明白到底想要什么。否则,无论怎么做,日后都难免后悔呀!”</p>
庾亮的一席话,让王敦洞察了来龙去脉,令他感慨不已: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王敦并不满足,继续发问道,“听君一席话,获益匪浅,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取舍呀?”</p>
眼看王敦心平气和,庾亮更加有底了,暗自感谢谢鲲等人tí gòng的内情。</p>
此时的庾亮完全敞开了心扉,尽展平生所学所思,开口答道,“史书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敢问丞相,这个‘利’字如何理解呀?”</p>
“利?”王敦面露疑惑,脱口说道,“这还不简单,不就是……”</p>
王敦微微一愣,他本想说钱财、权力等等,但又突然觉得不对劲,不由得住了口,看向身边的钱凤,丢了个眼神道,“世仪,你先说说吧!”</p>
钱凤点头说道,“在我看来,这利无非就是财和权,除此之外都是虚的,没什么用。”</p>
庾亮闻言大笑不已,钱凤则略显尴尬,王敦见状追问道,“元规有何高见?”</p>
庾亮止住笑意,开口说道,“钱世仪的话并非不对,但在在下看来,似乎有些狭隘了。目好五色,耳好五声,愚以为心中所好皆可称为利。人的境界不同,所好不同,眼中的利自然也截然不同,又岂止是财、权二字能够囊括的?”</p>
近日王敦虽然被权力羁绊,但细想起来,隐隐觉得权力对自己的吸引力也不是那么大。今天听庾亮一点拨,王敦感同身受,向前探了探身子,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世人有哪几种境界呢?”</p>
庾亮答道,“市井俗人只知道争夺蝇头小利,为些许钱财不惜豁出性命,可谓俗人求财,是最低的境界。刀笔小吏曲意逢迎,虽有些才干,但为求高位无所不用其极,可谓能人求权,是次低的境界。如今世风日下,某些达官贵人饱食终日,却也难逃这两个层次,实在令人鄙夷。”</p>
王敦点点头,说道,“天下名士既不贪财、又不恋权,如此说来,果然更胜一筹。”</p>
庾亮点点头,说道,“不错,名士生前只求身心愉悦,自在畅快;死后则求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可谓高人求名。至于钱财、权力等等,俗臭之秽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在名士眼中皆是过眼烟云,何足挂齿?”</p>
钱凤闻言脸上发烫,在他眼中最实在的利益,竟被名士鄙夷至此,不由得自惭形秽。魏晋之际,名士们厌倦了残酷丑陋的政 治斗争,遁世清修之风盛行,甚至出现了以出仕为失节的观点。</p>
王敦一向敬重名士的才华和情操,对庾亮的评说颇为赞同,但细想起来却又觉察出些许出入,继续向庾亮问道,“你对名士的评价恰到好处,但我这些年来接触的名士很多,有的只是令人叹服,有的却令人敬仰,总觉得这名士之间也有高下之分,你怎么看?”</p>
庾亮想了想,答道,“丞相高见,在下觉得名士之上似乎还有一层境界。”</p>
“哦?”王敦今天聊得过瘾,兴奋的站起身来,拎着席子绕过案桌,走下堂来,坐在了庾亮的身边,询问道,“快说来听听。”</p>
庾亮答道,“无论是财、权还是名,说到底都是一己之私,名士中有一些人,似乎超越了这个阶段。他们看中的利,绝非一人受惠,具体说来应该叫……道!”</p>
“道?”王敦听的聚精会神,庾亮说道,“不错,关乎兴衰顺逆的大道。”</p>
庾亮站起身来,昂首赞道,“古往今来,彪炳史册的圣贤,又有哪个是为了一己之私呢?伯夷叔齐恨人心不古,不食周粟而死;豫让漆身吞炭行刺赵王,以报故主知遇之恩;苏武牧羊北海,忠心矢志不渝;诸葛亮明知实力不济,依旧北伐不已。这些圣贤,不都是为了守护心中的大道吗?正可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能做到这点,便是贩夫走卒,也能令名士肃然起敬呀!”</p>
王敦闻言,一脸的叹服,心里立刻敞亮了不少。想起古之圣贤的事迹,再想想近来自己的作为,王敦不免有些心虚,暗自想到,“看来我只勉强算个不图财权的高人,与圣贤差距还很大呀!”</p>
王敦与庾亮接着聊了很久,不知不觉间已是日头西斜,庾亮起身告辞,王敦亲自送到营门。</p>
看着庾亮离开的背影,王敦不禁赞叹道,“庾亮真是不简单,一席畅谈之后,竟让老夫豁然开朗,比当年的裴頠可强多了。”</p>
裴頠是贾后的亲戚,有栋梁之才,贾后主政时,大权交到了裴頠手中。裴頠年纪轻轻,却才华横溢,与一干能臣将朝堂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尽管惠帝昏庸,贾后跋扈,但在裴頠等人的主政下,大晋竟然太平了近十年,政局稳定,百姓安居。</p>
直到太子被废才引发诸王争权,裴頠也在乱局中遇害,年仅三十三岁,引得朝野叹息。王敦将庾亮看的比裴頠还高,虽然只是指的才学方面,但这评价也实在不低。</p>
眼看庾亮远去,钱凤有些着急,说道,“主公,庾亮虽然才高,但他是太子的人呀!你怎么能放他走呢?”</p>
王敦闻言有些不高兴,答道,“如此大才,我还能杀他不成?岂不可惜!”说完转身休息去了,将钱凤一个人晾在了一边。</p>
听过庾亮的话,王敦渐渐理清了心思,不再急于获得那至尊之位,而是集中精力去发展实力。几日之后,王敦上了封表书辞行,大军开拔,准备返回武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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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庾亮传》:“帝使亮诣敦筹事。敦与亮谈论,不觉改席而前,退而叹曰:‘庾元规贤于裴顾远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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