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名士隐遁俗士进 空怀壮志困牢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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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郊金城内,王敦领兵暂时入驻。王敦已贵为丞相,主掌军政大权,少不了接见朝臣。整日待在军营里并不合适,至少也得有个府衙吧。</p>
内城里倒是有地方,但那里现在是禁军驻防,王敦对他们并不信任,于是借口生病,不进城朝觐办公。正好刘隗溃逃后,金城空了出来,王敦顺势接管。</p>
金城很小,修筑在平地上,能驻扎的兵马不多,并不是王敦的首选,他最想要的是石头城。石头城修的险要,城中能驻扎上万兵马,即便主力撤退,也足以凭此震慑建康。</p>
但驻守石头城的是周札的兵马,他虽然跟王敦达成了交易,却并不一条心。周札近来被王敦提拔为光禄勋,贵为九卿之一,对此很满意,毕竟他也没出什么力。</p>
但当王敦提出接管石头城时,却被周札婉拒了。王敦大军实力强劲,若得石头城则如虎添翼,周札如何不忌惮?谁知道王敦会不会卸磨杀驴?</p>
石头城是周札当前最大的筹码,不看清形势,他是断然不会放手的。</p>
闲待了数日,王敦收到了谯王的死讯,不禁感慨起来,对钱凤说道,“谯王真可谓忠肝义胆呀!我当初还真看走眼了,要是司马家的诸王都像他那样,又怎么会有这乱世呢!”</p>
钱凤应和道,“主公何需忧伤,这些都是天命,否则主公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呀!”</p>
王敦轻叹口气,接着说道,“若是当今圣上像谯王这样贤明,我又岂敢轻易起兵?”</p>
钱凤正欲作答,却听门外一个声音悠悠传来,“处仲此言差矣!”两人闻言一惊,转头看去,只见一人步入堂中,却是长史羊曼。</p>
王敦心头一喜,笑着迎了上去,问道,“祖延,你酒醒了。有何高见可以教我呀?”祖延是羊曼的字,他是天下名士,近来很少搭理王敦,今天突然驾到,对王敦来说是意外之喜。</p>
羊曼说道,“谯王近日之举,确实令人敬佩,但仅凭此就下定论,只怕为时尚早。”</p>
“哦?愿闻其详” 王敦大喜,他本就不希望司马家出人才,见羊曼不同意自己对谯王的褒奖,满怀期待,隐约感觉羊曼站在了自己这边。</p>
羊曼说道,“当年马伦篡位,齐王树义旗讨伐,天下州郡无不响应,聚众四五十万,一战而平之。齐王主政后却不思进取,胡作非为,渐失人心,终为长沙王所灭。后来河间、成都二王劫持圣上,东海王建义迎驾,也是天下归心。大功告成之后,东海王又大权独揽,杀害忠良,又为世人所弃。今日谯王之功比不上齐、东海二王,若他能成事,又凭什么比二王强呢?”</p>
马伦指的是赵王司马伦,他是司马懿的幼子,曾经篡位自立,失败被杀后,其子嗣都被贬为马氏,永久开除皇室宗族。</p>
王敦听的微微颔首,羊曼接着说道,“远的不说,就说当今陛下,登基之前,也是虚怀纳谏,吴会归心;登基之后却被小人蛊惑,才有了今日之灾。试问陛下当年风评,又岂在今日谯王之下?即便谯王登基,也不一定能做的比圣上好呀!”王敦深表赞同,钱凤也点头深思。</p>
王敦还不满意,继续问道,“祖延所言甚是,但这些人前后作为迥异,到底是何原因呢?”</p>
羊曼板着脸答道,“在我看来,怪只怪一个‘权’字,得之者心志不坚,就会被其蛊惑,迷失了自我。人呐,一登上高位,多是会变的。”</p>
王敦闻言心中一动,这才发觉羊曼脸色不对,疑惑的问道,“祖延,你疏远我也有段时间了,平日里请都请不来,今日突然见我,到底是何缘由?”</p>
羊曼冷着脸的笑笑,说道,“为权所惑的可不只是司马家的人,处仲呀,你也变了!”</p>
王敦面露惊愕,羊曼却不予理睬,接着说道,“我一醉醒来,却得知伯仁已经遇害。开始还以为是场恶梦,确认噩耗之后,着实伤心了好久。处仲,我和你已经不是一路人了,我是过来请辞的。我决心已定,你就不必费口舌挽留了。”说罢略施一礼,扭头而去。</p>
王敦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后悔不已,看着羊曼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喊道,“祖延莫急,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可否最后再为我解答一次?”</p>
羊曼停住了脚步,背着身脖颈微偏,大声说道,“讲!”</p>
王敦问道,“当年曹公杀边让、杀孔融、杀杨修,都是天下名士,不照样一统北方吗?凭什么他杀得,我就杀不得?我到底比他差在哪儿?”</p>
羊曼闻言轻笑了一下,略一思索,回答道,“处仲呀!你再仔细想想,如今为何是司马家的天下!”说罢不在停留,扬长而去。</p>
王敦闻言呆若木鸡,瞪着眼合不拢嘴,良久才回过神来,急忙向着羊曼离开的方向,深施一礼。礼刚行到一半,王敦突然觉得不对,心想道“当年文皇帝也杀了嵇康呀!难道中原大乱的根源在此?岂不荒唐!”再想质问,羊曼却已经走远了。</p>
文皇帝指的是司马昭,他刚掌权就杀了大名士嵇康,三千士子为嵇康求情,都没能阻止。若如羊曼所言,曹操是因为杀名士而丢了曹家的天下,那在司马昭这里讲不通呀!</p>
若羊曼只是故弄玄虚,那自己刚才的问题又该如何作答呢?王敦心里一团乱麻。</p>
钱凤解答不了这些问题,王敦心中苦闷,又派人把谢鲲叫来了。得知周顗的死讯后,谢鲲有好几天不来见王敦了,到是入宫朝觐了一回。谢鲲没给王敦甩过脸色,很快就过来了。</p>
两人见面先寒暄了几句,然后王敦问道,“我杀伯仁和戴渊,也是事出有因呀!当年曹操无故屠戮名士,也没见人们弃他而去呀?这是何故呢?”</p>
这些天来,谢鲲调整好了心态,接受了周顗被害的现实。谢鲲并未就此沉沦,而是重新振作起来,积极寻找时机规劝王敦,尽力弥合他和朝廷间的嫌隙。</p>
听完王敦的疑问,谢鲲构思了一下,回答道,“伯仁二人罪不至死,想必你现在也有些后悔了。但事情并非完全无法挽回,想要收回人心,也不是没有办法。”</p>
“哦?你有何良策?”王敦皱着眉头问道,面露疑色。</p>
谢鲲回答道,“你此次起兵除奸臣,是为了拯救社稷,立下了不世之功。但之前就有谣言,说你是想造反,诛杀伯仁他俩之后,谣言更是广为传播,这才让人们疏远了你。说到底,是你自己做的还不够好,才让大家产生了误会呀!如今你已经与朝廷和解了,就该进宫去朝觐陛下。若如此,则足以表明你并无不臣之心,悠悠之言将不攻自破。之后你再急流勇退,还镇武昌,恭顺小心的对待朝廷,必能名垂千古呀!”</p>
王敦一脸不屑的瞥着谢鲲,心说到现在了你还忽悠我?开口反问道,“让我入宫去朝觐?亏你想得出来,你能保证不发生意外吗?”</p>
“那当然,”谢鲲自信满满,“我近日觐见过陛下,他一直在自责,整天都盼着跟您见面呢。您若是答应入朝,我陪你一块去,肯定没有问题。”</p>
王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黑着个脸对谢鲲说道,“你陪我去有什么用?像你这样的,跟着去一百个,也就是送一百个脑袋,顶多陪我下葬罢了!”</p>
谢鲲低头想了想,面露疑惑,向王敦反问道,“处仲呀,你现在的做法我可看不懂了。你驻扎在都城边上不走,又不去朝觐,到底是想干什么呀?还能做什么呀?”</p>
王敦闻言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确实有道理,若不急着造反,身为人臣本就该去朝觐,要不然就该走远点。</p>
王敦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此刻朝觐时机还不成熟,但你说的不错,我似乎该回防了,在这里耗着也没什么事可做了。”</p>
一听这话,谢鲲顿时感觉无语,这可不是他的初衷,又絮叨着劝了几句。王敦听着心烦,直接摇摇脑袋,挥挥手把谢鲲轰走了。</p>
钱凤凑了上来,问道,“主公,你真的打算回武昌了吗?”</p>
王敦点点头,说道,“起兵以来意外不断,当前的大好局面来之不易,多少有点侥幸。以现在这形势,想彻底掌控朝政还是很有风险的,我还是见好就收吧!此外大军屯据于此,消耗巨大,又无事可做,还不如早点回武昌。毕竟那里才是我的根基,甘卓等人不死,威胁就一直存在。”</p>
钱凤附和着说道,“主公明鉴,只是愚以为还有件事可做,做完再走也不迟。”</p>
“何事?”王敦问道。</p>
钱凤答道,“主公已经贵为丞相,掌管朝中军政大权,却仍有所顾忌,就是因为仍有不少人忠于朝廷。愚以为主公当动用手中大权,将各方官员调动一番,这样既可以帮朝臣认清形势,又能削弱朝廷实力,还能借机安插些心腹,可谓一箭三雕。这事还是抓紧办为妙,否则主公就这么走了,只怕不少人会犯糊涂。”</p>
王敦捋着胡子点点头,说道,“不错,这事是得抓紧办。说到朝臣,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当初起兵时,太子曾力主不召刘隗回防,着实让我难受了一阵。你去查查,这事的来龙去脉,究竟是他自己想的主意,还是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钱凤领命而去。</p>
不久之后,在王敦的授意下,诏书频发,给不少人挪了位子。照理说丞相只是草拟个意见,最后还要由皇上审批。但依现在的形势,司马睿哪敢不批呢?因此一点阻碍都没有。</p>
最重要的是任命王导为尚书令,宣示了王家对朝廷的彻底掌控;最震撼的则是任命太保、西阳王司马羕为太宰,充分彰显了王敦此刻的权威。</p>
其实太保和太宰都是位高权轻的虚职,没什么区别。但司马羕为诸王之首,地位十分尊贵,王敦一句话就能把他调来调去,这样看来,示威的意味就很浓了。</p>
效果立竿见影,好多朝臣开始见风使舵,渐渐地不把司马睿放在眼里了。司马睿并非没有觉察,却苦无良策,只能暗自恨自己没用。</p>
王敦将许多自己的人插入朝中,又将一些忠臣调出外地,或者困入麾下,分散皇帝身边的力量。钟雅就是这样,他被王敦调任为宣城太守,原来的太守陆喈则被安插进朝中。</p>
在这番调动中,王敦多留有余地,毕竟他刚杀了两位名士,再做过火的事,指不定会带来什么后果。宣城地位重要,钟雅算是升职,王敦这样安排,也有拉拢的意思。</p>
钟雅欣然上任,其它调动也很顺利,很少有人敢拒绝,但总有例外的。蹦出来给王敦上眼药的又是顾众,这回找了个新搭档,却是尚书吏部郎桓彝。</p>
王敦任命顾众为吴兴太守,这是建康周边的繁华大郡,不可谓不厚。但顾众不开窍似得,拼命推脱,说自己才能不足,然后推举吏部郎桓彝。桓彝得到消息后,有样学样,也是拼命推脱,一个劲的推举顾众,说自己不堪此任。</p>
这俩人默契十足,不停的上书贬低自己,夸赞对方,坚决不接受任命。两人你一封我一封,各上了十余封表书,全是一个意思,但每次都引经据典,说的话都不重样,真是一手好文采!</p>
每一封表书都是长篇大论,扯得很远却又紧扣主题,起初王敦还有点感兴趣,一来二去就无语了,光他俩的表书就快看不过来了,也不用干别的事了。没过多久王敦就受够了,再也不看他俩的表书,想想就闹心,直接将两人轰走了,不再聘用。</p>
正中下怀!顾众和桓彝优哉游哉的结伴而行,一起前往顾众的老家吴郡,游山玩水去了。</p>
这两人闹这么一出,很快就传遍朝野,不少人听后惭愧不已。</p>
一支兵马穿过钟山,向内城北门走来,领头的将领是周筵。周筵之前领命去吴兴讨伐沈充,兴冲冲刚上路不久,就接到了朝廷战败的消息。很快周筵又接到了命他回师的命令,悻悻而归。</p>
一直按兵不动的沈充突然活跃起来,发兵猛攻吴兴郡城,一举拿下,杀了内史张茂。其实王敦并没有攻陷吴兴的想法,更别提杀张茂了,两人素无瓜葛,也没有什么威胁,此举实在多余。</p>
但沈充不这么想,他之前按兵观望,生怕被王敦怪罪,这是在向王敦表忠心,表明自己已与朝廷彻底决裂。可怜张茂,名满江左,什么事都没做,就成为了一件祭品。</p>
周筵手下多是东宫兵马,太子司马绍亲自出北门迎接。</p>
见到司马绍后,周筵翻身下马,拜倒在地,大声说道,“末将参见太子殿下!”</p>
司马绍上前将周筵扶起,说道,“快快请起,一路辛苦了。”</p>
周筵却并不起身,一脸羞愧的说道,“末将帅精兵出征,竟寸功未立,实在是惭愧!”</p>
然后周筵涨红了脸,抬起头咬牙切齿的问道,“听说我叔父在石头城开门迎贼,此事可当真?” </p>
司马绍两眼微闭,沉着脸点点头。</p>
“啊!~”周筵一声怒吼,气的须发倒竖,跪在地上猛捶了几拳,又抬手指着天大喊道,“鼠辈无能!令列祖列宗蒙羞!”</p>
司马绍安抚了几句,再次扶起周筵,劝他先回去休息。</p>
周筵伸手拦住司马绍,说道,“殿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刚刚接到调令了,让我去王敦手下任参军,我怕是没法跟你一起回去了。”</p>
司马绍闻言一愣,皱起了眉头,说道,“此事十分凶险呀!你忠肝义胆闻名遐迩,逆贼岂会不知?召你过去,肯定没安好心呀!你还是找个借口推辞掉吧,以防遭遇不测。”</p>
周筵坚毅的说道,“不必,逆贼若是盯上了我,想躲也躲不掉。而且大丈夫顶天立地,躲躲藏藏算什么?王敦敢把我召到身边,倒也省得我去找他了,但凡有机会,我必手刃此贼,一雪前耻。”</p>
司马绍闻言一凛,吃惊的打量着周筵,回过神来后,向周筵深施一礼。周筵赶忙伸手阻拦,口中说道,“殿下,你这是干什么?这可如何使得?”</p>
司马绍礼毕,哀伤地答道,“将军若能成此事,实在是拯救社稷的第一功臣呀!我今日送别将军,诚心可比燕太子丹,但心中悲痛只怕还要过之。还请将军不要蛮干,三思而后行,你可不只是一介刺客,对国家来说绝非荆轲可比。你的用武之地还有很多,请不要轻身犯险!”</p>
周筵顿时热泪盈眶,激昂的说道,“末将自有分寸,请太子殿下宽心。”说罢施了一礼,大步离开。</p>
周筵走后,温峤叹了口气,凑过来向司马绍问道,“殿下,你觉得周将军说的这事可行吗?”</p>
看着周筵的背影,司马绍微蹙着眉,轻轻摇了摇头,又说道,“不过周将军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但凡有机会,必手刃王敦。只可惜现在朝中大权旁落,我空有豪情,却无计可施呀!”</p>
恰如司马绍和温峤所料,周筵一进王敦营中,就被看管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却连王敦的影都看不到。王敦本没想召周筵过来,出主意的竟是周札,他为了一己之私,竟想这样困住周筵,减少对自己的威胁。可怜一代骁将,竟被困入牢笼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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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周筵传》:“及王敦作难,加(周筵)冠军将军、都督会稽、吴兴、义兴、晋陵、东阳军事,率水军三千人讨沈充,未发而王师败绩。筵闻札开城纳敦,愤咤慷慨形于辞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