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王导正气保社稷 王敦当众害二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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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导离开建康城时,夕阳还残存着最后的余晖,无尽的黑暗从四面爬来,慢慢吞噬掉天地间的一切。眼前苍凉的景象,正衬托出王导心中的压抑。今天战事的进展,与王导期盼的差不多,他本不该是这番心境,但他患上了心病,病根便是周顗。</p>
周顗和王敦是发小,正是通过王敦的联系,王导和周顗才熟络起来。王导出身高门,前来巴结和交游的人很多,但能放平心境作朋友的却没几个,周顗基本上是唯一。</p>
和周顗在一起时,王导总感到无比的轻松愉悦,再也不用端着架子,做什么谦谦君子。想说就说、想喝就喝、想骂就骂,恣意而洒脱!特别是被司马睿疏远后,周顗家就成了王导舒缓心绪的港湾,王导可以在那里随意的宣泄情绪,每次去的时候一脸绝望,回来时却眉开眼笑。</p>
王导能熬过刘隗得宠那段时间,周顗功不可没。可眼看刘隗的时代已经终结,周顗这个朋友却突然变了脸,这叫王导如何高兴的起来?</p>
“伯仁最近怎么了?莫非他跟刘隗有什么来往?”王导在半路上止不住的胡思乱想。</p>
“不能呀!我在朝堂上向来消息灵通,怎么可能没察觉?那又是怎么回事呢?我是发过不少牢骚,但以伯仁的才智,也不会当真呐!”王导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苦思无解。</p>
“哼!伯仁如此无情无义,它日若落难,也别厚着脸皮过来求我!”王导又愤愤的想到。</p>
一抬头,王敦的大营已在眼前了,王导思绪太多,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p>
王敦此刻也是愁眉不展,也是让周顗闹的,今天大获全胜都开心不起来。周顗一走了之无牵无挂,王敦可气得不轻,窝在大帐里半天不见人也不说话。</p>
在过去的交往中,王敦在周顗面前一直讨不到便宜,跟周顗清谈阔论起来,王敦总会自惭形秽,感叹自己的鄙陋。周顗一向性情温厚,王敦每次吃瘪都要找茬骂回去,不管骂的多难听,周顗都能一笑而过,和颜悦色的化解,令王敦更加佩服。</p>
王敦从没见过周顗发脾气,或者生闷气,今天的周顗却怒发冲冠,着实把王敦惊到了。要是换了别人,王敦早将其碎尸万段了,可面对周顗,王敦却不免有些心虚。</p>
“莫非我真的做错了?”王敦反省道,“可哪个枭雄不是这么行事的?伯仁连这也看不透吗?”</p>
冷静下来之后,王敦意识到必须把这事擦干净,否则他的威严何在?王敦自己拿不定主意,于是召来亲信,一起商量下对策。</p>
王敦的亲信们早就有些按耐不住了,在大帐外叽叽喳喳的等候。要不是怕被王敦当成出气筒,早就有人进去了。听了王敦的召唤,众人鱼贯而入。</p>
见王敦冷静下来了,义阳太守任愔先说到,“主公,此事影响极为恶劣,要是不出重拳,您的威严何在?非沮了士气不可。”</p>
王敦眉头紧锁,黑着脸点点头。</p>
钱凤一脸阴沉,上前说道,“主公,此事还需速速决断,全营将士都传开了。眼看主公受辱,好多人竟暗自发笑,我已经记下了一部分人,完全查清还需时间。”</p>
“砰!”王敦猛砸了一下桌子,厉声问道,“还有这事??”</p>
众人见状纷纷皱起了眉头,不少人眼神飘忽。周光赶紧说道,“主公息怒,此事根源在周顗身上,贸然惩治属下,不但捕风捉影,还会动摇军心,如此只会更加损害你的威严呀!”</p>
王敦闻言眨眨眼,舒展开眉头微微颔首,他刚才是气晕了,这点得失还是能算清的。钱凤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妥了,暗自佩服周光的见识,静悄悄的躲进了人群里。</p>
王敦想了想,又一脸为难的说道,“伯仁办的这事,不杀不足以威慑众人,但他可是天下名士呀!号召力极强,我心里就有点舍不得。而且杀了他,肯定会犯众怒呀!这可如何是好?”</p>
部将谬坦答道,“有什么杀不得的?当年曹公杀边让、杀孔融、杀杨修,那都是天下名士,不照样一统北方吗?几个人而已,有什么杀不得的。”</p>
王敦的部将多是些武夫,与那些名士向来不对路,感觉不出他们有什么特别。王敦自然知道名士的分量,但谬坦的话还是很中听,王敦向来以曹操自比,有心建立他那样的功业。</p>
眼见王敦动了心,参军吕猗眼珠滴溜溜一转,上前说道,“主公,周顗自然该杀,但还有一个人,也不能放过!”</p>
“哦?”王敦看向吕猗,询问道,“何人?”</p>
“骠骑将军戴渊,”吕猗答道,“今日开战,他与刘隗、周顗一到来攻,分明是跟您过不去。而且他像周顗一样,拥泵甚多,这次若是轻饶了,必然遗患无穷呀!”</p>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王敦也点点头。吕猗谄媚无德,过去曾在戴渊手下作过官,戴渊很看不上他,有过过节,今日之言,是在借机公报私仇。</p>
众人说的有道理,王敦也觉得周顗和戴渊都该杀,但他对名士一向优渥,事到临头有些犹豫。特别是周顗,王敦知道他跟王导关系莫逆,若因为杀了周顗,跟王导闹翻了脸,有些得不偿失。</p>
王敦看出来了,刘隗逃走后,王导已经掌控了朝廷的局面。只要他能把王导拉拢过来,就足以控制整个江东的局势。因此王敦不得不谨慎,做什么事都得想想王导的态度。</p>
王敦正在掂量,忽得报王导求见,心中顿时一喜,暗想到“茂弘终于来了”。</p>
王敦和王导分别的时间更长,关系也更亲近。但有周顗的事在前面,王敦可不敢再出门相迎了,而是屏退左右,坐在大帐里静静等候。</p>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王敦的大帐中却灯火通明。侍卫一掀门帘,一个熟悉的身影低头而入,手中持着一根节杖,正是王导。两人对视一眼,微微笑笑,王导首先躬身施了一礼。</p>
王敦见状放下心来,起身走过去,挽着王导的胳膊,寒暄起来。兄弟落座,先聊了聊家常里短,谁家的孩子又长高了,哪家老人又过世了。</p>
呵呵笑过一阵后,王敦开口问道,“皇上是怎么处置刘隗的呀?”</p>
王导答道,“放跑了,陛下是心慈之人,舍不得杀,但他对我们也没威胁了。”</p>
王敦点点头,又笑着说道,“茂弘你可以呀!我本来还为你们的性命担忧呢,对阵之前得知你是统帅,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p>
王导面带愧色的说道,“我哪有那个本事,是陛下突然想通了,不但不再疏远,还十分信任的将大权交给我。说真的,受宠若惊呀!”说着摸了摸手中的节杖。</p>
王敦定睛一看,认了出来,惊问道,“这莫不是陛下任安东将军时,怀皇帝赐的那条节杖?”</p>
王导表情坚毅的点点头,王敦有些慌了,他本想拉拢王导,但相比之下,却拿不出什么东西。</p>
有些事不试试就不死心,王敦理了理思路,面带期盼的说道,“陛下确实仁厚,我自叹不如,但如今是乱世,妇人之仁岂能成大事?为天下苍生计,当另立新君。就算没有雄霸天下的人选,也得找个恭顺听话的,否则刘隗之伦将层出不绝,今日之事,难免重演。现在江东大权全在你我掌控之中,咱俩联手则万事可成,你意下如何?”</p>
王导目光冷峻的盯着王敦,敛容说道,“如今胡虏肆虐,生灵涂炭,人心思定,像陛下这样的仁义之君,可谓恰逢其时。若非刘隗弄权,扰乱了圣听,早就挥师北进了。在陛下的感召下,尝尽苦难的民众,自会箪食壶浆,以飨王师,如此则天下可定!现在刘隗已除,圣君贤将相临朝,天下蒸民无不翘首企盼。当此之时,却自乱阵脚,恐为世人所不容,绝不能成事。”</p>
见王导寸步不让,王敦有些恼怒,埋怨道,“此人无识人之明,当初拥立时,我就建议换个人,你却执意不肯,否则哪有今天的麻烦事?你当初不听我的话,差点害的一族被诛,现在你还这么固执,是嫌吃的亏少吗?”</p>
王导变色答道,“咱们一族不是好好的吗?不正是受惠于陛下仁厚吗?如此圣君在上,能宽宥咱们的无心之过,你还要怎么着?”</p>
王敦张张嘴,想说要当皇帝。但看着王导一身正气,不觉自矮了三分,只能咽了回去。</p>
见说不动王导,王敦问道,“那你说现在怎么办?”</p>
王导答道,“首先当大赦天下,然后兄长退兵觐见。自此之后,你在外恣意征伐,讨平不服;我坐镇于内,安邦支援,就和过去一样,有什么不好?”</p>
王敦默然,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朝廷主力尚存,并不好一口吞并;自己老巢不稳,甘卓、陶侃等人随时都能抄了后路;以王导为首的几个兄弟拦在前面,一不小心就会背上“不义”的骂名;最重要的是大晋人心尚在,便是取了天下也坐不稳。</p>
“还是见好就收吧!”王敦心里暗想到,“但我也得讨个好价钱!”</p>
于是王敦说道,“如果能像过去那样当然可以,但我此次讨贼有功,必须给我足够的封赏。”</p>
见王敦开始讨价还价了,王导心里松了口气,说道,“那是自然,你觉得如何封赏合适呢?”</p>
王敦绷着脸说道,“别的封赏你们商量就行了,但必须任命我为丞相!”</p>
自东汉末年以来,丞相就不再是人臣的位子,最著名的当属那位曹丞相了。本朝诸王混战时,得势的诸侯王总喜欢自命为丞相;愍帝在位时,司马睿也当过丞相。王敦若是当了丞相,名义上是位极人臣,实际上是宣告他已非人臣了。</p>
王敦的胃口可不小,但王导心里早有预料,并未太过吃惊,回应道,“此事可行,但还需圣上恩准。”丞相毕竟只是个虚名,只要王敦不伤害司马睿,王导就觉得可以暂时退让。</p>
王敦满意的点点头,又说道,“如果可行,那就让百官来我营里,我要当着他们的面受诏。”</p>
王导想了想,感觉没什么问题,点头答应下来。</p>
说完自己的事,王敦又想起周顗来,于是问道,“伯仁和戴渊号称为南北名士之首,往年被奸臣压制,得不到重用。我当政之后,准备提拔这两人坐三公,与咱们平起平坐,你觉得怎么样?”</p>
杀周顗这事太冲,王敦不好上来就问,于是找了几句托词引出话茬,想试探一下王导的态度。</p>
一听到这两人,王导气不打一处来,黑着个脸一言不发。</p>
王敦见状,又打探到,“如果他们不配,那就作尚书令和仆射吧,替咱们分分忧怎么样?”</p>
王导轻哼一声,面露不屑,仍然不满意。</p>
王敦心中一动,阴沉地说道,“如此则是不能为我们所用了,那就必须诛之以绝后患!”</p>
王导闻言一哆嗦,惊的两眼圆睁,要人性命这事,他想都没想过,着实被吓了一跳。王导想开口劝诫几句,却又想起了周顗近来的作为,一股哀怨徘徊于胸中,怎么也张不开口。</p>
见王导并不反对,王敦放下心来,认定之前周顗的作为与王导无关,二人当下并不亲密。</p>
王导返回时已经很晚了,但司马睿还在等待。听完王导的汇报,司马睿略显无奈,可眼见王导并无异议,他也只能答应了王敦所有的要求。</p>
第二天,朝廷和王敦商定下册封丞相的细节,并通知了百官,然后大赦天下。</p>
又过了一天,踏着晨曦,王导带着百官前往王敦营中,见证王敦被册封为丞相。王敦饶有兴致的看着百官入营,见到戴渊也来了,便招呼他过来,调笑着问道,“前天交战,你有没有尽力呀?”</p>
戴渊不行礼,倨傲的答道,“为国征战,岂能不尽力,只是力量不足罢了。”</p>
王敦微哼一声,又问道,“我为国除奸,世人有什么风评呀?”</p>
戴渊略想了想,面不改色的答道,“只看你行事的人,说你是谋反;能体会你心境的人,才说你是为国尽忠。”</p>
戴渊答得不卑不亢,既指出王敦的行事不妥,又给他留出了改过自新的余地。王敦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指着戴渊说道,“你答得真妙呀!”眼中划过一丝寒光。</p>
礼仪毕,王敦进爵为武昌郡公,穿戴上了丞相的衣冠,见百官肃立于下,心满意足。</p>
“我受此殊荣,皆因铲除奸臣,”王敦威风凛凛的向百官说道,“刘隗虽已逃走,但朝堂上仍有人图谋不轨,若不早除之,日后必成大患!”众臣一惊,皆面面相觑。</p>
“来人!”王敦喝道,几名兵将走上前来。王敦向下一指道,“将周顗、戴渊拿下,斩立决!”</p>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众臣皆呆若木鸡,不知该作何反应。</p>
早在兵败之后,戴渊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并不慌张,坦然被擒。周顗则偷偷向王导瞄了一眼,发现王导一脸的不舍与焦虑,貌似盼着周顗向他求救。</p>
周顗怕王导憋不住开口劝谏,急忙大呼道,“王敦你个逆贼!你枉杀忠臣,陵虐天下,你不得好死!愿神祇有灵,请速速取他性命,无令此子纵毒,以倾王室!”</p>
王敦闻言咬牙切齿,勃然大怒,王导则低下头来,不再敢说话。擒拿周顗的兵士一拳抡上去,打的周顗满嘴鲜血直流,说不出话来,却依然镇定自若,毫不慌乱。</p>
百官见状无不痛心,不少人潸然落泪,却都噤若寒蝉。</p>
正在此时,却传来一声爆呵,“主公!此事万万不可!”</p>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王敦帐下参军王峤。王峤出自太原王氏,也是天下一流的门第,平定东吴的王浑,雄踞幽州的王浚,都出自太原王氏。只是过江以来人物凋零,暂时有点式微。</p>
王峤虽是王敦部下,但王敦只是拿他装点门面,并没把他看作亲信。因此在定计诛杀二人时,王峤并不在场,否则早就蹦出来了。</p>
王峤接着说道,“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岂能因为他们略有威胁,就妄加屠戮呢?”</p>
王敦勃然大怒,心说百官都没说什么,你王峤是我的部下,竟敢当众顶撞我,嫌我杀得名士还少吗?于是大声呵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来人!把他也拉下去,若是不知悔改,我照样要杀了你!”</p>
马上有兵将上前,将王峤拖了出去,关进了牢房。百官见状,不少人开始瑟瑟发抖,王导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气氛凝固到了极点。</p>
王峤名望稍低,对王敦没有威胁,王敦并未将事做绝。但对周顗和戴渊则没这么仁慈了,两人被推出营外,准备行刑。</p>
两人对视一眼,戴渊笑着说道,“伯仁,平日里交往不多,没想到你也真是个人物,早知如此当多多走动。也罢,你我此番同赴黄泉,也算有个伴,不亦乐乎?”</p>
周顗嘴伤了,说不出话,只是笑着点点头,伸手将酒壶递了过去。戴渊接过酒壶,哈哈大笑起来,猛喝了几口,大呼“痛快”。</p>
把脑袋放在石头上,周顗准备好了受刑,回忆起平生过往,只恨酒没喝够。眼角微微上瞟,周顗又看了看天,但见风轻云淡,真是个好时节。</p>
周顗心中暗想到,“茂弘,我不负你,只求你早日顿悟,护住大晋江山,拯救天下苍生。”</p>
周顗轻叹口气,闭上了眼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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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王峤传》:“敦将杀周顗、戴若思,峤于坐谏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安可戮诸名士,以自全生!’敦大怒,欲斩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