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温峤坠地进忠言 众人入卫暖君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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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司马绍虚岁才二十四,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刚得知即将决战的消息时,他便跃跃欲试,想要一展身手,最终却未能如愿。怪就怪司马绍身份太尊贵了,让他完全听令于王导,不合适也不可能;直接让他做主将,也很不妥当,毕竟司马绍从未上过战场,事关国运岂容大意?</p>
司马绍拎得清轻重,忍着性子接受了安排,率领东宫兵马协防内城。</p>
东宫兵马本有三四千人,太子右卫帅周筵出讨沈充时,司马绍将东宫的步卒都配给了他,现在还剩下一千精骑。在缺少骑兵的江南,这一千人的战力绝不容小觑,不但装备精良,还对司马绍忠心耿耿,凭此搅动全局也并非不可能。这支精骑是朝廷最后的预备队,足以预防不测。</p>
战事开始后,温峤想起自己手下还有数十精英护卫,那都是刘琨帐下的佼佼者,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便向司马绍告假回去,召护卫入城,司马绍自无不可。</p>
温峤骑马返回庄园,命众人披甲准备。眼看忙活的差不多了,正准备率人出发,却听庄园外有人大呼道“温峤!温峤!”声音急促,由远及近,显然是边跑边喊的。</p>
温峤认出是卞壸的声音,赶忙迎了出去。直呼名讳在那时很无礼,卞壸却顾不上这些了,看到温峤后顾不上喘匀气,一边停马一边急急喊道,“快!快!跟我回去,殿下要出战,我拦不住!”</p>
司马绍一直关注着城外的交锋,温峤回庄园这空当里,正好传来朝廷兵败的消息。司马绍得知后怒发冲冠,立即集结兵马,准备率人杀出,心想拼死也要扭转战局。</p>
卞壸急忙劝阻,可司马绍根本听不进去。卞壸见状,急中生智,想起司马绍一向对温峤言听计从,这才急急赶来。</p>
了解了大概情况后,温峤骑上骏马飞一样冲向东宫,将人困马乏的卞壸远远抛在后面。好在东宫离温峤住的庄园并不远,温峤赶到时,正遇到司马绍领兵出门。</p>
等不及到近前,温峤远远的呼喊道,“殿下!殿下!”</p>
司马绍扭头看到了温峤,却微微蹙眉,不但不等温峤,反而催令部下加紧出发。卞壸刚走温峤就来,司马绍料定是来劝阻他的,一点机会都不留,纵马狂奔。</p>
温峤见状急忙高呼道,“殿下莫慌!此战少不了我,峤愿当先锋!”</p>
司马绍闻言一愣,继而大喜,旋即勒住了马,回身略带警觉的等着温峤。温峤是上过战场的人,有他在左右,正好能弥补司马绍的短处,增加了不少胜算,司马绍求之不得。</p>
温峤放慢了马速,眉飞色舞的边靠近边说道,“殿下,此战甚是凶险,但这一千精骑足以扭转乾坤。骑兵之要在于快,以动打静,则无往不克。等会儿出城后,殿下只需随我……嘿!”</p>
温峤靠到近前,突然怒喝一声,从马上暴起,扑向司马绍,一把夺过司马绍手中的缰绳。然后温峤翻身倒在地上,坠着战马死不松手,司马绍见状只能干瞪眼。</p>
司马绍怕温峤不按套路出牌,本有心防备,但听到温峤讲解兵略,不由得分神了。这也不怪司马绍,谁能想到平日里满腹经纶的士子,此刻竟使出了市井撒泼的手段!</p>
司马绍一阵无语,情急之下扬起了马鞭,却也只能摇着头,哭笑不得的放下。司马绍用手指着温峤,气的话不成句道,“太真,你……你……”</p>
温峤躺在地上,坠的战马抬不起头,却一脸严肃的说道,“臣闻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武,殿下乃万乘储副之身,岂能轻出!”司马绍闻言翻了翻白眼,一脸的不屑,翻身就要下马。</p>
温峤见状思路飞转,又喊道,“城西决战事小,皇上的安危才是大事呀!”</p>
司马绍下马下到一半,听到这话,突然怔住了,探头向温峤问道,“父皇怎么了?”古人最重孝道,听到温峤提这茬,司马绍不得不重视。</p>
温峤答道,“我刚才进城的时候,发现不少守城将士擅离职守,想必是得知前线不利,军心涣散。陛下身边护卫很少,万一有贼兵趁乱混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呀!”</p>
司马绍闻言凛然一惊,头脑冷静下来,又跨回马上,一脸凝重的向温峤问道,“此话当真?”</p>
温峤坚毅的答道,“方才入城时亲眼所见,料想陛下那里肯定缺人。”</p>
司马绍点点头,探身将温峤拉起,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快去护驾吧!”</p>
温峤点点头擦擦汗,边拍灰尘边翻身上马,跟着司马绍往城西赶去。半路上正遇到钟雅,得知司马睿已经回宫,众人立即掉头,赶往宫城护驾。</p>
送走刘隗和刁协后,司马睿孤苦伶仃的坐在大殿上,浑身僵硬,双目无神。忽然听到殿外有动静,司马睿缓缓抬起眼皮,却看到两个人从外面走来,一个瘸一个老,都晃晃悠悠的。</p>
司马睿定睛一看,认出来人是王彬和陆晔,顿时心中一喜,离开宝座下来迎接。</p>
王彬腿上有疾,陆晔则六十多岁了,二人都是侍中,是司马睿的近臣。得知司马睿回宫后,王彬立即拉上陆晔,一起来宫城陪驾。</p>
陆晔字士光,是吴郡陆氏的族长,也是王敦的长史陆玩的兄长,比陆玩大了快二十岁。司马睿称帝后,发现自己身边的侍中都是北方士子,心里很不舒服,这才召陆晔来装点门面。</p>
两人见司马睿迎了过来,赶紧俯身下拜。司马睿见状紧跑了两步,伸手拦起二人,然后感慨的说道,“如此危难之际,你们竟过来陪朕,实在难能可贵呀!只是朕这位子,估计坐不稳喽!”</p>
王彬赶紧宽慰到,“陛下莫忧,处仲声称只诛奸臣,如今刘隗、刁协已经逃走,他也理应退兵。若处仲确有异心,茂弘头一个就不答应,我也会拼死保住陛下。”</p>
陆晔说道,“若非陛下坐镇江东,此地岂能在乱世中太平十余载。如今士庶人心都在陛下这里,王敦就是有心要反,也绝不会成事。”</p>
司马睿闻言大喜,乐呵呵的牵着二人的手,坐在一起寒暄起来。</p>
正在这时,门外侍卫忽然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宫门外忽然涌进大队人马,观其衣甲并非禁军,敌我难辨,恳请陛下暂时躲避!”</p>
司马睿身边的侍卫只有几十人,只够用来对付散兵,看护大殿已经不易,根本无力守住宫门。</p>
陆晔见状说道,“还请陛下暂避,我们二人留下来应对,探清虚实再做打算。”</p>
眼见逃走的机会不大,司马睿破罐破摔起来,硬气的说道,“朕不走!堂堂天子岂能落荒而逃?我倒要看看来者何人,又敢把我怎么样!”</p>
当年诸王混战时,成都王司马颖把持朝政,杀害了司马睿的叔叔东安王司马繇。</p>
司马睿害怕被牵连,连夜逃出洛阳,一路上历尽艰险、十分侥幸,尝尽了世间冷暖,直到被司马越收留才安全下来。但凡有选择,司马睿就不想再经历一回。再者如今司马睿已贵为帝王,再做这种事难免会被后人讥讽。</p>
“大不了像怀愍二帝那样被害,也不能躲躲藏藏再被抓住。”司马睿心想道,大步走出殿外,王彬和陆晔腿脚都不灵便,没拦住。</p>
走到殿外,司马睿看到呜呜泱泱好几百步卒进入宫来,队伍凌乱却并不喧哗。司马睿远远的认出了领头的将领,一股暖意涌入心头,顿时喜出望外。</p>
来将名叫刘超,字世瑜,琅邪临沂人,世代在琅邪王府上为官。刘超忠谨清慎,司马睿很赏识他,一直带在左右,专掌文檄机要。刘超笔迹与司马睿很像,于是从来不给别人写书信,休沐在家也不见宾客,严防泄露机密,由此深得司马睿器重。</p>
此外,刘超还非常清廉,谦谦有君子之风,虽出身寒门,却备受士人敬重。司马睿称帝后,将刘超调往建康东面的句容县任县令,由于他秉公执法,不但收到的赋税多了,士庶还都很服气。此次召郡县兵入卫,刘超率领千余兵马协防内城。</p>
看到朝廷兵败后,各地征召来的兵马多有逃散,唯有刘超忠于职守。从钟雅那里得知宫城空虚后,刘超立即领兵入卫。</p>
司马睿笑盈盈的走下大殿迎接,眼神里堆满了欣喜和满足。刘超见状,率领众人俯身下拜,大声说道,“卑职护驾来迟,请陛下责罚!”</p>
司马睿赶紧将刘超扶起,又招招手令众人平身,然后牵着刘超的手返回大殿。兵卒则交给禁军的将校统领,分到宫城各处防守,兵力终于不再捉襟见肘了。</p>
寒暄一阵,司马睿忽然想起一事,关切的向刘超问道,“令尊怎么样,近来可好?”</p>
刘超的父亲名叫刘和,曾任琅邪国上军将军,为历代琅琊王效过力,司马睿还有点印象。</p>
刘超闻言却变了脸色,强忍着悲痛说道,“家父过世了,前几日刚刚下葬。”眼里噙满了泪花。</p>
司马睿大惊,这也不怪他,身为帝王,怎么会注意到一介县令的家事呢。司马睿忙乱中追问道,“那世瑜你该去守孝呀!为何还要领兵来此呢?”</p>
刘超恭谨的答道,“自古忠孝难两全,社稷危难之际,岂能苟顺私情?家父在世时一直教导我,为国尽忠才是大孝,我若托故不来,更对不住先父的英灵了。”</p>
司马睿一时羞愧不已,心中却暖暖的,双手握住刘超,激动的说道,“是朕寡德,拖累了你呀,明天你就回去吧!朕这里还应付得过来,你留在这,朕心中实在不是滋味。”</p>
刘超是个孝子,虽然嘴上说忠孝不两全,也免不了心中遗憾。听司马睿命他回去守孝,十分激动欣喜,赶紧拜谢不提。</p>
正在这时,太子司马绍带着庾亮、温峤等人赶来护驾,司马睿又是一喜。上千精骑进入宫城,太子左卫帅卞敦接手了宫城防务,众人暂时心安下来。</p>
卞敦字仲仁,是卞壸的从兄。卞敦在洛都时就很有名望,荆州大乱时卞敦正驻守江夏,与王如、杜曾等人多次交锋,屡立战功,被封为安陵亭侯。羊鉴挂帅北伐后,卞敦被招入朝中,接了羊鉴的位子。</p>
卞壸此时才赶回来,正在宫门外遇上卞敦,他正带人四处巡逻。从卞敦口中,卞壸得知了温峤劝谏的经过,不由得赞叹道,“太真一言令人不得不从,实在是高人呀!”说罢赶忙前往宫中。</p>
卞壸入宫后,大殿内济济一堂,司马睿先前孤寂的感觉一扫而空。正在这时,钟雅也回来了,带来了一个消息:王导领兵入城了,正在接手内城的防御。</p>
这个消息像一粒石子,将刚刚平静下来的水面再次击碎,众人表情各异,议论纷纷。</p>
庾亮与王导交情很深,他一向仰慕王导的声望气度,过去闲暇时,经常跟着王导四处游历。在庾亮心中,王导一直是个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形象。可此刻得知王导率军入城接防后,庾亮却不寒而栗,生平头一次,在这个名字里品出了威胁的味道。</p>
并不只庾亮一个人这么想,卞壸首先站出来说道,“陛下,听说刚才交战时,王司空按兵不动,致使朝廷兵败。如今他领兵接管内城,其心难测,不得不防呀!”</p>
王彬张了张嘴,想辩解几句,却又觉得不合适,给陆晔使了个眼神。陆晔会意,开口说道,“陛下,卞大人说的不无道理,但王司空向来忠贞,倒也不必惊慌失措。不妨先派人去召他,试探一下他的心思,再做定夺。”</p>
庾亮急急插话道,“如今的形势如火烧眉毛,只怕一耽搁,就来不及了!”</p>
司马绍向温峤对视一眼,相互微微点头,司马绍继而开口说道,“父皇无需慌张,儿臣手下有上千精骑,纵有不测,也足以护卫父皇出城。”</p>
温峤接着说道,“不错,王司空手下皆是禁军,都是奉君令听命于他。说到底禁军都是陛下的人,王司空若图谋不轨,又有谁肯助纣为虐?众兵将即便一时彷徨,也绝对不会阻拦陛下出城。”</p>
刘超则上前大声说道,“若有不测,卑职愿断后!”</p>
几个人的话令司马睿安下心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舔了舔嘴唇,说道,“有你们在朕身旁,何惧之有?诚如士光所言,还是先派人打探一下吧。”士光是陆晔的字。</p>
于是司马睿唤来钟雅,他身为北军中侯,监管六军,前去问询正合适。钟雅刚转身出殿不久,就又回来了,身边多了一个人,却是卞敦。</p>
众人略带疑惑的看向两人,卞敦行完礼,禀报道,“陛下,司空大人正在宫门外求见。”</p>
众人闻言都略显紧张,王彬抢先问道,“茂弘身边带了多少人?”</p>
卞敦答道,“只有他儿子王恬护卫在身边,除此之外再无一兵一卒。”</p>
众人闻言皆松了口气,司马睿略显急切的说答道,“快!召茂弘进来。”</p>
不一会儿,王导手持节杖,来到大殿里,拜倒在地行了个大礼,然后说道,“罪将出战不利,辱没了朝廷威严,请陛下责罚。”</p>
司马睿端坐在皇位上,叫王导平身,然后询问道,“如今城外形势如何?”</p>
王导回答道,“刘、戴二军奔败之后,臣与处仲对峙了一会儿,并未交锋。然后处仲便主动收兵回营了,当前战事已暂时停息。”</p>
众人闻言颇为意外,司马睿也有点不敢相信,又确认道,“此话当真?处仲已经退兵了?”</p>
王导点点头,钟雅也开口确认,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司马睿则一副大难不死的表情。</p>
王导见状,小心的问道,“敢问陛下,刘隗……现在何处?”</p>
司马睿回过神来,说道,“他逃走了,现在不在城中。”</p>
王导不动声色的暗舒了口气,又说道,“处仲起兵,以诛刘隗为名,如今罪魁已去,他也理当退兵。臣愿前往处仲营中,劝他退兵,与朝廷重归于好,不知陛下意下如何?”</p>
司马睿闻言略有所思,试探着说道,“此事自无不可。你正好问问处仲,他若不忘本朝,于此息兵,则天下尚可共安也。如其不然,朕当归于琅邪,以避贤路。”</p>
王导闻言大惊,慌忙拜倒在地,说道,“陛下何出此言,处仲胆敢不从,臣必与他不共戴天!”</p>
王导又转向司马绍,说道,“太子殿下深得众心,历来行事果断。臣马上就要出使,六军统帅之位不可空悬,太子殿下是不二人选。臣恳请陛下,令太子殿下执掌六军。”</p>
王导此言一出,众人彻底放下了心,司马睿乐呵呵地走下宝座,将王导扶起。</p>
事不宜迟,夜长梦多,王导没有停留,急急领命出宫。司马绍也带着温峤等人离开了,接收全城防务去了。</p>
刚走到宫门外,王导就撞上了周顗,他刚从王敦大营回来。纵使王导心中有万千质疑,却顾不上说出口。两人略一对视,就各自甩开了目光,一言不发的擦肩而过。</p>
见周顗来了,司马睿很高兴,问道,“处仲退兵了,朕也安然无恙。难道真的是朕错怪了处仲,他起兵就只是为了除掉刘隗?”</p>
周顗笑着答道,“陛下放心,不管处仲是什么心思,有我和茂弘等人护着,此难定然波及不到您。但是我们这些作臣子的,可就说不准喽!”</p>
司马睿面露疑惑,周顗却不解释,岔开话题。掏出心爱的小酒壶在耳边晃了晃,然后向司马睿问道,“陛下,今天俗事颇多,疲劳的很,想不想解解乏,再陪我喝几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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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刘超传》:“(刘超)以父忧去官。既葬,属王敦称兵,诏超复职,又领安东上将军。寻六军败散,唯超案兵直卫。帝感之,遣归终丧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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