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杀伯仁众人离心 得遗表王导顿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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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轻摇,车上的人愁眉不展,低头沉思,却是侍中王彬。王彬是皇帝的近臣,不在百官之列,因此并未跟着去王敦大营受诏。</p>
得知王敦要当丞相后,王彬心事重重,总怕王敦得寸进尺,那可就剩犯上作乱了。王彬心里苦闷,于是向司马睿请了个命,前往王敦营中探望,想摸摸底,再借机规劝规劝。</p>
一路上,王彬仔细揣摩着王敦的现状,意识到他暂时掣肘太多,得到个丞相也就到头了,不应该继续发难。王彬越想越有信心,觉得有充足的理由劝王敦尽快退兵,如此则大祸暂息。</p>
走着走着,一阵嘈杂传来,打断了王彬的思路。抬眼望去,却是受诏的百官回来了,正和王彬在半路上遇到。王彬急忙上去打听情况,不料众人见了他,一个个噤若寒蝉,只笑不说话。</p>
王彬纳闷,正迷惑不解,抬眼却看到王舒和王邃两兄弟过来了,与百官相隔百余步。</p>
王彬上前招呼道,“处明、处重,有什么变故吗?为何众人都对我敬而远之呢?”</p>
王舒面露苦涩,说道,“世儒,处仲刚刚处决了伯仁和戴渊,朝臣自然对我们避之不及了。”</p>
王彬一向敬重周顗,两人私交甚好。听到这话,王彬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发麻、头皮发炸。又询问了一下来龙去脉,继而哭号起来,催令马车赶往行刑处。</p>
王彬赶到时,几个兵将刚收好尸首,准备带回。</p>
“啊!~”王彬看清后,远远的大喊起来。兵将闻声都停住了脚步,有人认出来人是王敦的从弟,不敢怠慢,快步迎了上去。</p>
王彬此刻根本顾不上别人,直勾勾盯着尸首,对旁人置若罔闻,滚落下车,朝前跑去。</p>
王彬腿脚不好,行刑之地位于岸边,地面湿滑,没跑几步便跌倒在地。顾不上仪表风度,王彬连滚带爬的继续向前,弄得浑身泥泞不堪,狼狈的很。</p>
来到近前,王彬认出了周顗的尸首,抚尸大哭,哀嚎之声久久回荡……</p>
不知过了多久,王彬失魂落魄的坐着马车进入王敦大营,嘴里念念有词,目光散乱,仿佛生了臆症。王含恰好经过,看到王彬浑身污泥,忍不住大笑起来,赶紧吩咐人帮着收拾。</p>
王含笑着说道,“兄弟,你是不是翻车了?怎么弄成了这样?哈哈哈!”</p>
王彬回过神来,向王含略施一礼,便不再理会,径直前往王敦的大帐。</p>
大帐中除了王敦的几个亲信,王导也在场,正在商量事情。</p>
王彬入帐后,王敦见他如此狼狈,很纳闷,开口问道,“世儒,你这是……”</p>
王彬悲伤劲还没过,带着哭腔回答道,“刚才为伯仁哭丧,难以自拔,才弄成这样。”</p>
王敦眉毛一抖,有些生气,开口说道,“周伯仁那是自找的!我不杀他何以立威?刚处决了他,你就哭成这样,外人见了会怎么说?”</p>
王彬木然答道,“伯仁是位长者呀!也是兄长的亲友呀!在朝堂上虽然没有仗义执言,但也不是奸臣的党羽呀!昨天刚刚大赦天下,今天伯仁就遇害,我这心里头……”</p>
说着说着,王彬突然意识到罪魁祸首就是王敦,一股无明业火在胸中燃起。王彬忍不住满脸涨红,怒发冲冠,双目圆睁,向王敦大声喝道,“兄长你抗旌犯顺,杀戮忠良,谋图不轨,不但危害天下,亦将祸及门户,你到底想干什么?!”</p>
王彬说的声泪俱下,哀不自胜,王导听得目光低垂,面带愧色。</p>
王敦勃然大怒,整个脸都黑了,心说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谁见了我都敢骂几句?</p>
王敦目露凶光,厉声问道,“你怎么能猖狂到这地步?以为我不会杀你吗?”</p>
王导见状脸色大变,赶忙起身调解,帮着王彬向王敦赔不是,然后拉着王彬,让他跪下道个歉。毕竟王敦是兄长,在讲究孝悌的年代,顶撞兄长本身就不对。</p>
可王彬不但不领情,火气反而更大了,一把将王导甩开,大声喊道,“我腿上有伤,见了天子都可以不跪,怎么能对别人下跪?再说了,我做错了什么?为何要道歉?!”</p>
王敦大怒,一把抽出佩刀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腿疼比得了脖子疼吗?”</p>
王彬却面无惧色,领子一抻、脖子一伸,回答道,“来呀!之前你害了从兄文子,现在又轮到我了吗?”文子是王棱的字,是王敦的从弟,王彬的从兄,被王敦暗中下手害死了。</p>
王敦闻言顿时一愣,当初害死王棱后,那种悔恨与不安之情瞬间又涌上了心头,剿灭了他心中的烈火。“哼!”王敦将佩刀狠狠摔在地上,咬着牙扭头离开了,走进了内帐。</p>
王导急忙上前拉住王彬,拽着他快步离开。王敦的世子王应也在场,王导向他使个眼色,让他快入内帐,劝王敦消消气。</p>
王敦自己没儿子,于是把王含的长子王应过继过来,当自己世子。王应今年二十多岁,当初改换家门时就不小了,一直不学无术,颇有王含风采。</p>
王导想让王应去劝王敦,可王应却火上浇油,入帐后向王敦问道,“爹,世儒叔的话有点太过分了,要是换了别人你早动手了,今日为何手软呢?”</p>
王敦叹口气,答道,“都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做事还是留些余地的好。杀伯仁这事,我心里也不太踏实,也不怪世儒想不开。世儒这个人十分讲义气,小时候我欺负别人,他就拦着我;家里长辈要责骂我,他却又替我说话,这兄弟实在让你恨不起来呀!”</p>
王应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思,又聊了聊家常,王敦的情绪渐渐舒缓下来。</p>
正在这时,部将谬坦求见,王敦派他去抄周顗的家,事已办完,他是回来复命的。</p>
谬坦大声禀报道,“主公,周顗家中没什么财物,最值钱的不过五瓮好酒罢了。剩下的只有几筐被褥衣服,还有几石粮食而已。”</p>
“伯仁竟清贫至此!”王敦不禁感叹道,“我和伯仁第一次见面时,是在惠皇帝的东宫里,那时武皇帝还在世,我俩还都是扎着总角的小孩。一见面就很投缘,玩的别提多开心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至今仍历历在目。”王敦微笑着回忆道。</p>
“何其不幸呀!伯仁怎么就不知道收敛点呢?”王敦懊悔的叹道,心中泛起一丝悲凉。</p>
正在此时,侍卫来报,说谢鲲求见,王敦点头召他进来。自从王敦起兵后,谢鲲就很消沉,不再替王敦出谋划策了。前几天王敦进据石头,就把谢鲲留在了芜湖,今天刚召过来。</p>
谢鲲一进来,王敦就给他赐座,对他叹道,“从今天往后,我的名声算完了,再做什么事都不会被人称颂了!”</p>
谢鲲不解,回答道,“这是哪里的话?每天做的事,都会有人褒贬。不管之前做了什么事,等时间久了,都会被人们淡忘。你只需积极进取,何愁美名不至呢?”</p>
听到谢鲲的回答,王敦颇为意外,笑着询问道,“哦?是吗?最近世人对我有哪些褒贬呀?”</p>
谢鲲回答道,“您近日的举动,虽然心里想的是匡扶社稷,但悠悠之言仍不绝于耳。这是因为世人只看到了你的举动,不了解你的心思。发兵前咱俩就商量过,伯仁和戴渊为南北名士之望,您只需举荐和重用他俩,流言蜚语将不攻自破。”</p>
王敦闻言愕然,这才想起谢鲲刚刚到达,二人被杀的事还不知道。听到谢鲲的建议,王敦既悔又恨,心里跟吃了苍蝇似得难受。</p>
王敦绷着个脸说道,“你能不能出点好主意?这两人名不副实,我刚把他们处决了。”</p>
“啊?”谢鲲一下变了脸色,他跟周顗交情一向很好,一脸的不敢相信。谢鲲疑惑的望向其他人,众人纷纷点头确认,谢鲲顿时觉得心空了,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p>
钱凤这时候想起一件事,向王敦问道,“主公,王峤还在监牢里关着,该如何发落呢?”</p>
王敦一脸厌恶的瞥向钱凤,心说你怎么这时候提这茬呀?果然,谢鲲听见后一个激灵蹦起来了,赶过来抓住王敦的袖子,质问道,“开山又怎么了?”开山是王峤的字。</p>
王敦被问的有点心虚,回答道,“我处决伯仁时,他当着众人的面顶撞我,被我关起来了。”</p>
谢鲲瞪着眼睛说道,“当初你起兵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只诛奸臣,绝不枉杀旁人。现在你先杀了伯仁,又把开山关起来,到底想干什么?再者开山只是出口劝谏,纵使有误也无罪呀,就因为这点事,你还能要他的性命吗?不觉得太过分了吗!”</p>
王敦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抽回袖子大喊道,“我把他放了行了吧!先免职总可以了吧!”</p>
钱凤点头领命而去。谢鲲叹着气则返回座位,正要坐下,却略一沉吟,又回身向王敦一揖,转身跟着钱凤一块出去了。王敦目送二人离开,皱着眉头扶额沉思。</p>
从王敦的大营离开后,王导带着王彬一路返回家中,那便是内城南面秦淮河边的乌衣巷。</p>
王家聚族而居,各支系都有庭院,连成一片,活脱一座小城。将王彬送回家后,王导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召来王舒等人说说话,毕竟他自己心中也闷得慌。</p>
王彬依旧对周顗的死耿耿于怀,向众人质问道,“处仲兄因一时激愤,犯下了大错呀!更害的伯仁惨遭毒手,你们当时都在场,怎么不劝阻呢?”</p>
王舒面露无奈,说道,“两位兄长都在,哪有我等说话的份?”王敦和王导的地位差不多,众兄弟一直很敬重他俩,敢为驱使。</p>
王彬闻言,一脸不悦的看向王导,王导只好开口解释道,“这事也不全怪处仲,伯仁也是咎由自取。先前开战的时候,他不听号令,擅自发兵进攻处仲,跟那些奸贼共进退。后来听说他还跑到处仲营里大闹一番,弄得处仲下不来台。伯仁的死,他自己也有很大责任。”</p>
王彬仍不满意,向王导质问道,“刘隗尚且逃走了,伯仁是你我的至交,为什么非死不可?只免官不行吗?就算处仲心狠手辣,非要杀他立威,你为什么不开口劝阻呢?”</p>
王导闻言涨红了脸,瞪着眼睛反问道,“伯仁是你我至交?那咱们跪在宫门外的时候,狼狈不堪、危在旦夕,他周伯仁为何不开口劝谏?还喝的醉醺醺的,出来调笑咱们,这些你都忘了吗?危难之际他弃我们于不顾,此刻我凭什么再出手帮他?”</p>
王彬一时语塞,他始终不相信当初跪在宫门外时,周顗会弃而不救,这不像周顗的作为呀?奈何事实如此,王彬也没法否认,顿时没了气势,小声嘟囔道,“陛下仁厚,伯仁想必是料定我等没事。处仲是枭雄,杀伐果断,这两事不一样吧。”</p>
说道杀伐,王邃忽然皱着眉头插话道,“处仲兄一怒之下就杀了两位名士,不会仍不收手吧?”</p>
王舒也皱起了眉头,附和道,“对呀,现在朝臣们都对我们敬而远之,生怕说错了话。你们觉得处仲兄能不能到此为止呢?还是会继续恣意妄为,最终危害江山社稷?”</p>
王导闻言,也不由得担忧起来,敛容说道,“处仲一直心比天高,想让他知难而退可不容易。若是陛下之前不宠信刘隗等人,有我们在二者中间沟通撮合,倒还过得去。现在陛下应该吸取教训了,但处仲却更难应付了,咱们更应该齐心协力,尽量避免二者起冲突。”</p>
无论王敦还是朝廷,于公于私都不是外人,谁受伤都令王导难受,他还是希望保持中立。</p>
从王彬家里出来,王导依旧心情烦闷,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去找周顗散心。现在王导无处可去了,突然想起了司马睿,便向皇宫走去。司马睿最近对王导不错,不再像过去那样疏远了,王导的平辈当中,没剩几个朋友了。</p>
司马睿正在内屋休息,得知王导求见,立即召他进来。</p>
王导坐定后,司马睿急切的问道,“茂弘,群臣都说伯仁惨遭毒手了,真有此事吗?”司马睿至今难以接受,心中还残存着一丝希望。</p>
王导默默的点点头,司马睿两眼立马暗淡下去,不觉哽咽起来。两人都沉默良久,司马睿忽然问道,“茂弘?你就没劝劝处仲吗?你的话他应该能听进去呀!”</p>
王导顿时不悦,冷冷的答道,“当初我受难时,伯仁还不是冷眼旁观?”</p>
“哎呀!茂弘呀!”司马睿突然激动起来,拍完大腿拍脑门,又站起身来捶胸顿足。</p>
王导见状不明就里,正想发问,却听司马睿说道,“当初朕就是听了伯仁的劝谏,才下定决心赦免你们的呀!否则就朕这等才智,岂能醒悟的那么快,那么彻底呀!”</p>
王导大惊,浑身冒汗,顿时手足无措,回忆了一下说道,“陛下,你当初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呀?”</p>
司马睿面露难色,捂着脸说道,“这也是伯仁的主意,当初情况紧急,伯仁不想跟朕分功,目的就是让你尽快原谅朕呀!”</p>
王导脑袋里一阵晕眩,站起身来,痴痴的问道,“陛下,你这回说的可是真的?”</p>
司马睿一时语塞,突然想起周顗还上过一封表书,赶紧说道,“当然是真的了,伯仁回去后又专门上过一封表书,还是劝朕赦免你们的。当初朕还纳闷呢,朕都已经答应了,伯仁再上表书干什么?现在正好,你去中书省找找,肯定还在。”</p>
王导魂不守舍的窜了出去,疯疯癫癫的跑向中书省,顾不上礼仪风度,在一堆表书中胡乱刨起来。很快,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熟悉的声音丝丝入耳,字字句句都感人肺腑、动人心肠,却将王导的心拧成了疙瘩,挤出了鲜血。</p>
还没等看完,王导便受不住了,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完又放声呐喊道,“伯仁呐!我对不住你呀!~伯仁!~”却再也得不到那熟悉的回应。</p>
王导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直到长子王悦关怀的问候,才猛然醒来。想起自己的作为,王导羞愧难耐,对王悦说道,“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p>
晚上王导辗转反侧,深夜难眠,他渐渐意识到,周顗一心只为保社稷,被人误会乃至丧命也在所不惜。王导暗下决心,将继承周顗的遗志,拼尽全力保住大晋江山。冥冥之中,在王导心中的最深处,他与王敦间最后的那点联系,被狠狠的一刀斩断!</p>
笔者行文至此,忍不住多说两句,史书上从未明确周顗是否主动寻死,但太多的蛛丝马迹指向这里。先前人们研读这段历史时,总为朋友间的误会唏嘘扼腕,笔者读到这里也是如此。直到落笔写书的时候,才突然灵光乍现,再细细品读史书,不禁泪眼婆娑。赋拙诗一首,以慰藉英灵:</p>
世人笑你太疯癫,名士岂畏俗名缠?</p>
殒身救友保社稷,埋名青史上千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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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周顗传》:“导后料检中书故事,见顗表救己,殷勤款至。导执表流涕,悲不自胜,告其诸子曰:‘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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