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刘刁求活奔逃去 周顗寻死入敌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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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西的战场上,到处都是溃逃的士兵,大多是刘隗和戴渊的手下。周顗的护军营还好点,只损失了一点皮毛,还能保持着建制有序后撤。</p>
柿子捡软的捏,王敦追击的兵马有意无意的绕开了护军营,重点去追杀刘、戴二军的残兵。王敦亲统大军上前,向内城步步紧逼,却在离王导大军二里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重新对峙起来。</p>
钱凤凑到王敦身边,询问道,“主公为何停止前进呀?现在我军势头正盛,不趁此时将朝廷兵马一举击破,更待何时呀?”</p>
王敦不接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盯向前方,脸上写满了坚毅和沉稳。</p>
见王敦再次停下,王导微微松了口气。他刚刚面无表情的目送刘隗逃入内城,又心满意足的看着刘、戴两军溃败,之前正面色凝重的盯着王敦大军步步紧逼。此刻王导终于放下心来,暗想到,“看来在处仲心里,我或者朝廷还是有些分量的”。</p>
朝廷和王敦间的裂痕由来已久,以王导为首的琅琊王氏兄弟,一直横在二者之间。这些年来,王导等人没少替王敦受委屈,收拾烂摊子,王敦当然知道。手足情深,面对自家兄弟,王敦心中十分矛盾,多少有些下不去手。</p>
“真没想到,那皇上竟敢派茂弘为帅,”王敦心中暗叹到,“如此我还真得高看他几眼,也不知是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就凭这份胸襟和胆识,司马睿还真有点过人之处。”</p>
其实在王敦内心深处,还藏着一层算计。此次起兵以来险象环生,眼前的胜利并未冲昏王敦的头脑,他深知在自己背后,甘卓、陶侃等人正虎视眈眈。</p>
且不说眼前的王导并不好对付,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举占领了建康又能如何?说不定其他诸侯等的就是这一刻。到时候甘卓、陶侃,乃至祖约、郗鉴等人四面围攻,王敦哪有足够力量抵抗?还不得像汉末的董卓那样,为诸侯开路,自己却死无葬身之地。</p>
此时的王导希望王敦能主动退却,担心王敦不知收敛,酿成大错;王敦则盼着王导能主动过来依附,又害怕操之过急,伤了兄弟间的和气。众目睽睽之下,二人难以沟通,只能各自揣摩,战场一时平静下来。</p>
眼见刘隗和戴渊战败,城楼上的司马睿面如土色。钟雅见城外溃兵乱成一片,内城又无重兵把守,担忧起司马睿的安危来,立即建议退回宫城。司马睿一听,忙不迭点头答应,由钟雅护卫着走下城楼,坐马车返回宫城。</p>
司马睿正走在半路上,临阵脱逃的刘隗赶了上来。一见到司马睿,刘隗百感交集,这么多年来的功过成败,皆因眼前之人而起,恨也不是,谢也不是。</p>
见到刘隗赶来,司马睿急忙命人停住了马车。刘隗见状,滚落下马,拜倒在地大呼道,“陛下!微臣无能,令圣上受惊了!”</p>
司马睿面露不忍,坐在车上抬手虚扶道,“大连快快请起,你辅佐朕这么多年,忠心日月可鉴。今日之事你也尽力了,不必自责。逆贼起兵以你为名,朕已然护不了你了,你快走吧!”</p>
刘隗大惊,没想到这等危难之际,司马睿竟还挂念着他的安危,顿时涕泣交加,又拜伏在地,口中喃喃道,“陛下……”</p>
司马睿赶忙走下马车,扶起刘隗,牵着他的手说道,“朕寡德,使国家破败至此。本想弥合你与茂弘间的分歧,现在看来,事已不可为。你快走吧,这样对咱俩都好。”</p>
刘隗点点头,眼含热泪深施一礼,转身带着自己的亲随,出北门逃命去了。</p>
目送刘隗离开后,司马睿微叹口气,正准备上马车回宫,却见一人突然跑到面前,拜倒在地大声呼喊道,“陛下!臣,不走!”</p>
司马睿被吓了一跳,钟雅也是一脸愕然,定睛一看,此人却是刁协。</p>
司马睿这才想起来,王敦近日将刁协也加入了诛杀的名单,假如王氏得志,刁协同样凶多吉少。在司马睿心中,满朝文武中只有刁协对他最好,从来没想过为自己留后路。司马睿现在自身难保,刁协的后路这回真的没了。</p>
司马睿急忙又扶起刁协,好言相劝道,“朕知道你忠于职守,但何必逞一时之能,形势如此,不走只能白白送命,得不偿失呀!”</p>
刁协老泪纵横,回答道,“臣年纪大了,恐怕走也走不动了,又没人护卫,想来走也走不掉。还不如留下来,博一个忠名,也算光宗耀祖。”</p>
“不行!必须走,要活下来。”司马睿坚定的说道,然后命钟雅从自己的护卫中,分一些人给刁协,协助他逃离险境。</p>
钟雅得令后很是为难,全军都调到城外参加决战去了,留下的护卫不过百余人,实在太少了点。别说守卫宫城了,看守一个大殿都有些勉强。</p>
司马睿让分人给刁协,钟雅心不甘情不愿,抠抠唆嗦的点了几个人出来。司马睿见状很不满意,一番指令下去,分走了一半的人马。</p>
刁协带着人感恩戴德的跑了,但他为人一向刻薄,平日里就不把那些禁军放在眼里。今日落难,人们更不愿跟他亡命天涯了,毕竟好多人都有家有室的。</p>
刁协出城北向江边逃去,刚跑到江乘县,跟随的护卫就一个个跑光了。刁协无奈,孤苦伶仃的想找船渡江,却被船家认了出来。船家起了贪心,杀了刁协,拿着他的首级向王敦领赏去了。</p>
王敦跟刁协素无瓜葛,之前声明要讨伐他,不过是托词而已。假如刁协不跑,王敦还真不一定会要他的命。毕竟刁协也算个名士,有点才学本事,王敦对他多少有点敬重。</p>
眼看刁协已死,王敦更没必要为难他了,赏给那船家一点财物,便打发走了。然后王敦将刁协的尸首还给他的家人,出了点钱厚葬了。</p>
相比之下,刘隗的结局稍好点,他的部下都是亲信,没有离他而去。刘隗开始还想逃回淮阴城,但坐镇徐州的郗鉴得了王导的旨意,拒而不纳。刘隗无奈,最后竟逃到北方,投奔了石勒保命。石勒对刘隗还不错,很欣赏他的才学,委任他为太子太傅。多年之后,刘隗郁郁而终。</p>
得知刁协没能幸免后,司马睿十分悲痛。但慑于王敦的压力,司马睿不敢大张旗鼓的报复,只是偷偷摸摸的派了几个人,下手诛杀了那船家。</p>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的司马睿还身处危机中,顾不上那么多事。钟雅护送着司马睿回到大殿后,便请辞离开了,说是兵马太少,要去多拉些人马回来护驾。</p>
如今内城中已无禁军,只有少部分郡县兵看守各处城门而已。前线战败的消息传来后,擅离职守的不在少数,内城里已有乱兵四处抢掠了。虽然暂时还没影响到宫城内,但凭这几十个护卫显然不够,钟雅孤身一人出去拉兵,既无奈又危险。</p>
钟雅离开后,司马睿在宫人的侍奉下,脱掉了沉重鲜亮的铠甲,换回了平时的朝服。回到大殿坐下之后,司马睿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平日里挤满朝堂的群臣,竟然都不见了踪影。</p>
一副苍凉悲怆之景跃然纸上,司马睿呆坐在皇位上,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降临。此时此刻,司马睿个人的荣辱和帝国的沉浮,都捏在了城外对峙的王氏兄弟手中。</p>
艳阳高照,方才激烈的搏杀之地,此刻已回归平静,只有部分伤兵躺在地上shēn yín挣扎,声音越来越小。数万大军肃立两侧,犹如一尊尊雕像。不时有鸟儿落下,发现不对后,又急忙扑棱棱飞起。滴答的汗珠砸在地上,夹杂进呼呼的风声中,更衬托出诡异的寂静。</p>
王敦和王导虽辨认不出彼此的轮廓,却都知道对方正望着自己。战场上一片宁静,但在二人心中,却各自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p>
论才学能力,王敦略占优势。王敦善征战为将,王导善主政为相。王敦很早就当过青州刺史,在朝野为官,都干得有板有眼,一直颇受推崇;王导履历略显单薄,渡江之后才渐渐显贵,还缺少领兵出战的经历。 </p>
论官职权势,二人不分伯仲。王敦身为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又督六州军事,基本上掌控了江东兵马,可谓权势滔天;王导最近多有贬黜,但他仍身居三公高位,兼任扬州刺史,在三省一台中有很多门生故吏,影响力巨大,再加上最近掌管了朝廷兵马,亦可谓权倾朝野。</p>
论血统门第,王导小胜半招。王敦和王导都是故光禄大夫王览之孙,王敦在嫡孙中最年长,但王导的父亲是王览的嫡长子,因此王导是嫡长孙,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祖父的爵位。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子爵,但在族中的地位不言自明,王氏兄弟也多以王导为首。</p>
论声望影响,王敦却明显败下阵来。两人成名都很早,在洛都时就都名扬天下。但这些年来,王敦渐露不臣之心,不少忠义之士避之不及;王导近来虽颇受司马睿疏远,但他最起码表面上宠辱不惊,屡屡主动退让,反倒引来了不少赞誉。</p>
王导摸着手中的节杖,回忆着司马睿的知遇之恩,心中越来越坚定。王导深知,自己成了朝廷最后的甲盾,绝不容有失,否则社稷将有倾覆之危。</p>
王敦想着手足之情,回忆起了王棱的惨死,心中越来越愧疚。王敦自知,此次起兵动机不纯,想要借机更进一步难于登天,到处都是掣肘,越想越没有底气。</p>
眼看苦等无益,王敦颓然的长叹一声,开口说道,“传我将令,收兵回营。”</p>
钱凤还想说些什么,王敦却不予理会,直接返回了大营。数万大军迅速动起来,相互掩护着有序撤退,不一会儿就没了踪迹,只留下少数人打扫战场。</p>
眼看王敦主动退却,王导长舒一口气,暗赞苍天有眼。王导很瘦弱,体质一直不强,在烈日下支撑到此很不容易,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了。</p>
王导急令各部有序撤退,返回内城布防护驾,今日的战事就此告一段落。</p>
周顗的护军营今日虽然出战了,但基本上没受什么损失,也跟着大军一起回城了。但周顗却没回去,而是将部队托付给属官,自己则带了几个侍卫,离开大军向西而去,前往王敦大营。</p>
周顗是天下名士,长史郝嘏一直对他很敬重,平日里很少有机会接触,便自告奋勇跟着来了。</p>
路上郝嘏颇为疑惑,向周顗问道,“将军,今日交战逆贼得胜,您此时前往所为何事呀?”</p>
周顗微笑着答道,“我与处仲有旧,此番前往,不过会会旧友罢了。”</p>
郝嘏闻言错愕不已,今日战事虽息,但朝廷和王敦还是敌对状态,此时会友与通敌何异?想着想着,郝嘏有点后悔跟着来了,但事已至此,又抹不开面子离开,只好硬着头皮陪着。</p>
此时的王敦刚回到大帐内,解了佩剑、摘了头盔,正扶着额头静静沉思。今天的胜利并不意外,只是出于机缘巧合,比想象的顺利点罢了。王敦回顾起战斗的过程,细细品味每一个细节,比如司马睿为何令王导主兵?王导为何按兵不动?周顗又为何出战……</p>
思来想去却找不到头绪,王敦离开朝堂已经很久了,好多事掌握的不详细,仅仅靠缜密的思维是远远不够的。王敦越想心越乱,索性息了心事,闭目养神起来。至于那些蹊跷,等见了他们本人问问不就清楚了?王敦有信心,他不会等太久。</p>
正在这时,王敦忽然得报,说周顗求见,已经到了营门外。王敦一时喜出望外,真是盼什么来什么,虽说他知道定会有人来访,但也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呀!</p>
王敦赶忙传令放周顗入营,一边起身出帐相迎,一边暗自盘算道,“伯仁前来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茂弘的意思呢?我等会儿定要问个底朝天。”</p>
王敦又转念一想,自言自语道“这些事都不急,时间多得是呢。自当年盆口一别,我跟伯仁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这回机会难得,等会儿把祖延叫上,先一起喝个痛快,定要一醉方休!”</p>
祖延是羊曼的字,是王敦的右长史,也是好酒之人,大家都是朋友。当初周顗就任荆州刺史,驻扎于寻阳,不料部下叛乱,还是靠王敦相救才脱险,从那以后就再没和王敦见过面。</p>
王敦跟周顗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虽不那么亲密,但也惺惺相惜。王敦一直很敬重周顗,认为周顗不但满腹经纶,行事也特立独行,常令人难以预料。</p>
又要与周顗见面了,一种熟悉的兴奋和紧张感涌遍全身,王敦整了整衣冠,掀开门帘大步走出。出门抬眼望去,周顗已经入营了,正向自己走来。</p>
还是那四平八稳的步子,还是那逍遥洒脱的神态,还是那睥睨天下的眼神,举手投足间都不落窠臼。王敦笑得春光灿烂,伸着双手迎了上去,开口打趣道,“伯仁呐!今天你居然发兵攻我,实在太对不住我啦!”</p>
王敦正欲大笑,却突然发觉周顗脸色不对。只见周顗微微一撇嘴,猛清了清嗓子,运足了气,一口浓痰破口而出,“啊呸!”</p>
王敦猛地一躲闪,两眼瞪得溜圆,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一时竟蒙圈了。</p>
周顗用手指着王敦,咬牙切齿的叫骂道,“你擅自起兵,图谋不轨,本该天诛地灭!我统帅禁军,作战不力,没能矫正你的大罪,我还真是对不住你呀!你若知罪便早早投降,否则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周顗怒目圆睁,一股无形的气势从他身上涌出,横扫了整个大营。</p>
平日里王敦向来说一不二,全营兵将无不低眉顺目。就是那些高傲的士子,也不过稍微甩甩脸色而已,谁见过王敦挨骂!?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p>
周顗话音一落,整个大营瞬间安静了。不但王敦、郝嘏等将校瞠目结舌,旁边劳作的兵卒也都僵住了,一个个被惊得张大了嘴,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计,扭头木然的望了过来。</p>
不知是自知理亏,还是被周顗的气势慑住,亦或是气昏了头,王敦憋得满脸涨红,青筋暴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周顗说完话转身便走,他穿的是紧身的戎装,却仍然虚甩一下袖子,背着手大步离去,还是那么四平八稳。</p>
没有王敦的命令,谁都不敢阻拦,钱凤回过神来,向王敦说道,“主公!请将此人乱刀砍死!”</p>
王敦冷哼一声,没有接话,气呼呼的转身返回大帐。回到帐中坐下,王敦抚着胸口,一边平息自己的情绪,一边想到,“这到底是伯仁自己的话,还是茂弘的话呢?”</p>
离开王敦大营后,郝嘏对周顗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等举动还有谁能做到?却也不免担心起周顗的安危来。于是劝谏道,“将军,王敦绝非良善之辈,您是不是该出去躲躲了?”</p>
周顗笑着答道,“要杀就杀,我何惜此命?我是朝中重臣,危难之际,岂能只想着自己安危。难道还能去落草为寇,或者去投靠胡虏吗?”郝嘏闻言,更加佩服。</p>
此刻夕阳正美,周顗骑在马上观赏起风景来,甚是快意。伸手掏出心爱的小酒壶,与郝嘏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忘却了一切烦恼。</p>
周顗心中暗自想到:这事差不多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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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周顗传》:“护jun1 zhǎng史郝嘏等劝顗避敦,顗曰:‘吾备位大臣,朝廷丧败,宁可复草间求活,外投胡越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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