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司马绍谋救王氏 温太真忧思国运</p>
</p>
暮春时节,婆娑的细雨飘然落下,雾蒙蒙的笼罩着一切。说它是雾,它却不断的往下落,不在空中飘浮;说它是雨,它却极为轻盈,恣意的与清风纠缠,畅享着落地前的自由。这就是江南烟雨的真谛吧!</p>
四处腾飞的雨滴,不时沾在人们身上,凝结成一个个小水珠,晶莹剔透,在衣服上爬满一层,倔强的不想融化。轻吹一下,万千水滴再次飞腾而起,欢快的返回空中,在衣服上没留下多少痕迹,甚是有趣。</p>
在这如诗如画的意境中,王导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欢快,他感受到的,只有那深入骨髓的清寒。</p>
王氏一族跪在宫门外,已经一天一夜了,司马睿却没有流露出一点见他们的意思。王舒、王彬等人排好班,轮流带着子侄们哭号,摆出了一副哀恸天地的架势。</p>
不时有入宫办事的朝臣经过,眼见王氏如此凄惨,不由得侧目。路过的朝臣们表情各异,却同样唏嘘不已。不久前王氏还叱咤风云、一呼百应,如今竟已落到这副田地,真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p>
眼看朝臣们过来过去,王舒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告了个假,回去给大家带些吃的喝的,王彬则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哭号。</p>
王导微眯着眼,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昂着头、微蹙着眉、绷着脸,对路过同僚的风言风语无动于衷,恰似一尊入定的老佛,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p>
王导人虽在此,魂魄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之外,在他的脑海中,一幕幕往日画面止不住的涌出,心底的闸门一发而不可收。</p>
他回忆起孩提时代,与司马睿初次相见,一起痛快的玩耍、胡闹,闯祸之后受到长辈的责罚,还找机会互相挤眉弄眼;他回忆起弱冠之年,天下将乱,诸王的混战令义士心寒,慨然有兴复志的他,与司马睿再次相会在洛都,意气相投;他回忆起纷杂的局势中,他与其他兄弟为司马睿出谋划策,避开乱局来到江东,纵横捭阖,同仇敌忾,打下了一片基业;他回忆起登基那天,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似乎不久之后,就当尽展平生之志。</p>
之后的事,王导就不愿再回忆了。</p>
王导陷入了深深的思绪中,时而嘴角微翘,时而眉头微蹙。不知从何时起,两股浊泪从眼角慢慢流出,与飘落的烟雨搅在一起,令人难以觉察。</p>
王舒找人带回了饭食,还抬过来一小桶热汤。众人相互搀扶着,找了个地方,和着雨水简单吃喝起来,个个一言不发。</p>
王导吃不下,只喝了碗热汤,汤水入腹,驱走了浑身的寒气,但那颗冰冻的心灵,又岂是区区一碗热汤能够融化的?</p>
得知王氏一族跪在宫门外谢罪后,太子司马绍心里不是滋味,本打算前去安抚一下,但想了想却没去。这本就是王氏与司马睿之间的事,司马绍就算过去好言抚慰,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事情的关键在司马睿那里,司马绍目前还没有信心劝动他父皇。</p>
于是司马绍又招来温峤、庾亮几个,在一起说说话,想想办法。</p>
司马绍说道,“自王敦谋反以来,王氏一族备受猜忌,近来王廙又叛逃出去,弄得其他人有口难辩。现在王氏一族危在旦夕,正在宫门外苦苦哀求,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真担心父皇一怒之下,将王氏一族满门抄斩。”</p>
庾亮闻言微微错愕,询问道,“情况有那么严重么?陛下一向宽厚仁慈,王氏其他人又没犯什么大错,功劳又那么大,暂时免了官职软禁起来还不够吗?陛下应该不会把事做绝吧!毕竟那么多年的交情了,怎么下得去手?”</p>
司马绍回道,“元规所言不假,但父皇那么信任刘隗,他可是与王氏水火不容的。现在逆贼王敦大兵压境,等刘隗回来后,定会请父皇诛杀王氏。我担心父皇在重压之下,一时犯了糊涂,说不定就会酿成大错!”元规是庾亮的字。</p>
卞壸接话说道,“我觉得太子殿下多虑了,王氏无罪,陛下没有理由杀他们。陛下虽信任刘隗,但又不是被他操控,这么大的事岂能由刘隗一人决定。陛下若咨询其他朝臣的意见,我相信整个朝堂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同意的人来,毕竟王氏忠心耿耿,岂能无罪获刑?”</p>
司马绍还是不放心,又说道,“望之说的我也懂,但现在形势不同于往常,说不定军情紧迫,父皇顾不上咨询其他朝臣,就把这事定了。毕竟事关王氏一族的安危,还是小心谨慎为妙,容不得半点差池呀!”望之是卞壸的字。</p>
庾亮见状说道,“还请太子殿下不要太着急,王氏的安危你我都很挂念,我看殿下是有些关心则乱了。陛下应该不会诛杀王氏的,但我们谨慎一点也没坏处,多留心一下事态的发展,以备不测,也就够了。”</p>
司马绍努着嘴想了想,还是不满意,说道,“可现在王氏一族跪在宫门外,父皇也不见,总得想个法子劝劝父皇,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呀!大家可有办法?”</p>
众人闻言都紧锁起眉头,苦思冥想,却一片安静,都沉默起来。</p>
良久,庾亮无奈的感慨道,“琅琊王氏辅佐陛下多年,忠贞之心天地可鉴,现在却落到如此境地,真叫人寒心呀!陛下向来是仁厚之君,与王氏一向情同手足,怎么就闹到了这地步呢?”</p>
一向不爱掺和事的阮孚突然开口说道,“伴君如伴虎,此言是也。殚精竭虑,去求那过眼烟云,到头来难免一场空,真是何苦呀?”</p>
阮孚说完,转过头看向卞壸,卞壸果然正一脸不爽的盯着他。阮孚急忙拿手一挡,说道,“行了!行了!我不说了,可以了吧。老摆着一张臭脸。”卞壸轻哼了一声,撇着嘴摇摇头。</p>
司马绍看了看温峤,注意到从刚才起,温峤就一直在低头思索,一句话也没说。于是司马绍问道,“太真,你沉思良久,可有什么想法了?”</p>
温峤微皱着眉头,开口说道,“还没想透,让陛下宽恕王氏一族并不难,我已有定计。可我觉得还不够,不足以挽救当前局势。”</p>
庾亮不解,询问道,“当前局势大好,天下诸侯群起响应,王敦惶惶不可终日,何需挽救?”</p>
温峤答道,“不然,诸侯各怀心思,声势虽大,却不足以定乾坤。决定大势走向的,还在于朝廷和王敦之间的对决。朝廷若胜,则王敦死无葬身之地;但王敦若胜,那诸侯只怕会一哄而散。”</p>
庾亮还是不解,又问道,“建康周围的禁军,加上最近征集来的郡县兵,现在已不下五万人;再算上回援的刘隗、戴渊大军,总共接近八万兵力。而王敦只有区区不到四万兵马,胜负已分,哪有什么悬念?”</p>
温峤回答道,“自古交战,可不是人数多寡就能决定的,我在北地征战多年,深知上下一心才是获胜的关键。王敦以诛刘隗为名,好多朝臣并不反对,刘隗不除则众心不齐,就算救下了王氏,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呀!”</p>
司马绍轻哼了一下,说道,“东宫尚有三四千精兵,若是交战不利,我就率众冲出去,江东猛虎岂是浪得虚名?”众人闻言皆大惊,温峤突然意识到,有些话最好还是别跟司马绍说。</p>
卞壸“嚯”的站起身来,大喊道,“此事万万不可!太子乃天下人心所在,岂可轻出??”</p>
司马绍回过神来,他就怕听卞壸讲道理,忙不迭的答应,推说刚才只是戏言而已。又岔开了话题,向温峤说道,“太真,你说已有定计救下王氏,那赶快说说,是何良策呀?”</p>
温峤说道,“陛下心慈,办这事不能讲典章大道,得从私情上下手。我意当找一位重臣,既与王氏交好,又和陛下知心,然后动之以情,当能办成此事。说词我已经想好了,至于这人选嘛……”</p>
司马绍眼珠一转,心中一动,接话试问道,“周顗?”温峤笑笑,会意的点点头。</p>
司马绍微微颔首,略想了一下说道,“事不宜迟,太真你快去办吧!先救下王氏要紧,至于其它的事,以后慢慢商量也来得及。”温峤起身行礼,领命而去。</p>
周顗是护军将军,现在正领兵护卫内城,连日来一直住在军营里。温峤心中有事,总觉得刘隗不除后患无穷,离开东宫后,一路上边走边想,却总也想不出万全之策。</p>
来到大营外,报上姓名,不一会周顗便笑盈盈的迎了出来。温峤见状,暂息了心事,与周顗见礼,然后一同入营。</p>
落座后,温峤并不急着提王氏的事,而是先说道,“晚生近来有一事拿捏不准,想向前辈请教。”</p>
“请讲。”周顗答道。</p>
“大将军起兵‘清君侧’,好像是只针对刘隗一个人呀。”温峤说道,“您与大将军熟识,对此事怎么看?这话可信么?”</p>
周顗微笑着答道,“太真,你还是年轻啊,经历的事太少。人主不是尧舜,哪能一点毛病都没有呢?身为人臣岂能因一己之见,擅自起兵相逼呢?”</p>
周顗不禁回忆起过往的事,继而感叹道。“当初众人一起拥立陛下,到现在才几年?君臣之位已定,而处仲又来这么一出,怎么可能不算谋反呢?处仲本就自视甚高,又不甘居于人下,他的所求哪有止境?”处仲是王敦的字。</p>
温峤忧虑的点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前辈有何高见,这仗有把握吗?”</p>
周顗看了看温峤,反问道,“行军打仗的事我并不在行,你应该比我懂的多呀,你怎么看呢?”</p>
温峤皱起了眉头,欲言又止。周顗见状说道,“你无需顾虑,我不会传出去的。”</p>
温峤轻叹了口气,理了理思路,说道,“我看这仗凶多吉少,刘隗与满朝文武不和,陛下却舍不得杀他,必然导致众心不齐,这可不是好兆头呀!”</p>
周顗闻言微微颔首,又摇摇头,说道,“想杀刘隗是不可能了,当初满朝文武一起劝谏,陛下都不答应,现在王敦大军临近,就更不可能了。这仗事关国运,不能不打,你还有别的好办法吗?”</p>
温峤苦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倒觉得这仗即使败了,也还有转机。”</p>
“哦?此话怎讲?”周顗问道。</p>
温峤答道,“王敦并非莽撞之人,朝廷若战败,他最多只会挟天子以令诸侯,效仿董卓或曹操。毕竟在王敦的身后,还有甘卓、陶侃、祖约等实力派,以王敦的见识,断然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置自己于众矢之的。因此朝廷若获胜最好,但即使战败,我们也仍有机会,只要能汇聚起朝臣的力量,制住王敦并非不可能。”</p>
温峤一直觉得这一仗胜负难料,没敢跟司马绍细说。司马绍毕竟年轻气盛,又心怀壮志,是断不能接受朝廷战败的,他若知道了这点,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p>
周顗沉思了一会儿,敛容说道,“那依你之见,如何才能制住王敦呢?”</p>
温峤面露难色,回答道,“我觉得要想制住王敦,最好是由琅琊王氏出面,他们既忠贞不二,又能团结朝臣,实在是最佳人选。但到底该如何成事,我却一直苦思无解,怕是做不到呀!”</p>
周顗笑笑,说道,“琅琊王氏如今自顾不暇,哪有心思为朝廷效力呀?太子派你来找我,为的就是这事吧?”</p>
温峤点头道,“前辈英明,太子殿下想请前辈去劝劝陛下,与王氏合好,至少别避而不见了。”</p>
周顗回道,“陛下肯定不会杀王氏一族的,但我与茂弘交情莫逆,见他们落难岂能袖手旁观。此事当仁不让,我也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没有把握,陛下还在气头上,我怕一个不留神反而弄巧成拙,因此才拖到现在。”茂弘是王导的字。</p>
温峤说道,“我倒有个说辞,不妨试试。不知什么原因,我注意到陛下近来似乎对‘怨气’格外在意,前辈可着重在此处下点功夫,应该能起到作用。”</p>
“哦?”周顗低头想了想,然后说道,“好,那我准备准备就进宫。”</p>
温峤点点头,又忧郁的说道,“如此陛下与王氏当和好如初,只是刘隗不除,想要得到王氏的倾心辅佐,怕还是不够。这样看来,朝廷的运数,还在两可之间呀。”</p>
周顗微笑了一下,然后问道,“你以为诛杀了刘隗,王氏就会死心塌地跟着朝廷对付王敦么?”</p>
温峤闻言一惊,回问道,“这是何意?难道还不够吗?”</p>
周顗回答道,“其他王氏兄弟先放到一边,首先对茂弘来说就不够。王氏兄弟里又以茂弘为首,由此看来,整个王氏一族都难帮着朝廷对抗王敦。”</p>
“愿闻其详。”温峤略显焦急的说道。</p>
周顗解释道,“其实并不复杂,只因为茂弘为人有点小心眼,遇事难以释怀。陛下冷落他这么久,说实话滋味不好受,他常常过来找我喝酒、抱怨。陛下这事做得确实有些过了,茂弘心中这一页,不会那么轻易翻过去的。再者处仲毕竟与茂弘是兄弟,平日里又没得罪过他。因此就算陛下与茂弘和好如初,茂弘也不会全力对付处仲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呀!”</p>
温峤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照您这么说,依王司空的心性,这股怨气若是不除,还真说不准会助纣为虐呀!”王导官至司空,王司空指的就是他。</p>
周顗敛容蹙眉,想了想说道,“你别说,还真有这可能。那我更得赶紧入宫了。”</p>
温峤起身准备拜别,又自顾自的叹息道,“王司空若是这样一个人,那我们能不能想个法子,诱王敦犯下点大错呀!让王司空深深的记恨他,当能斩断二人的联系,可该怎么办才好呢?”</p>
周顗苦笑了一下,心中也有些惆怅,突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冲进了他的脑海中,引得他脸色大变。温峤还在想心事,没有注意到异常,只是照例施了一礼。周顗赶紧回礼,将自己的不安掩盖过去,然后送走了苦思冥想的温峤。</p>
温峤离开后,周顗转身回到营中,支开了闲杂人等,独自一人仔细思量起来。在不经意间,周顗受温峤提醒,想到了一条妙计,足以隔断王导与王敦间的联系,但代价可不小,由不得他不谨慎。</p>
渐渐地,周顗想通了一个又一个细节,整条计策成熟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掏出藏了多天的酒囊,周顗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心中顿时一片清爽,少了几分顾虑,多了几分洒脱。</p>
周顗盯着酒囊,喃喃自语道,“郭璞说我会死于反贼之手,还真被他猜中了,这也算是天意吧!”</p>
一个决定,在周顗心中暗暗种下。</p>
</p>
《晋书周顗传》:“及王敦构逆,温峤谓顗曰:‘大将军此举似有所在,当无滥邪?’顗曰:‘君少年未更事。人主自非尧舜,何能无失,人臣岂可得举兵以协主!共相推戴,未能数年,一旦如此,岂云非乱乎!处仲刚愎强忍,狼抗无上,其意宁有限邪!’”</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