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尽忠节义士返正 众诸侯角力江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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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大船溯流而上,直抵襄阳。靠岸后,乐道融走下船来,稳稳心神,目光坚毅的入城而去。</p>
乐道融是王敦的参军,丹阳郡人,为人正直好学,对王敦的逆举深恶痛绝,虽一直留在王敦身边,却无时无刻不思报国。</p>
近日王敦出兵,甘卓不赴,王敦有意再派人去游说甘卓。王敦倒没指望甘卓能跟着自己上贼船,只求能稳住他,不祸害自己后方就行了。乐道融见机,主动请缨,要前往襄阳游说。</p>
王敦起初有些诧异,乐道融在他手下兢兢业业,王敦一直十分欣赏。但在王敦眼中,乐道融似乎一直在回避朝堂上的争斗,今日主动请缨,颇出乎意料。而且乐道融似乎表现的有点太积极了,王敦自己都没把握的事,他乐道融哪来的信心?</p>
乐道融和甘卓同郡,年轻时就有来往,虽感情不深,但也是老相识。乐道融以此为由,保证必能说动甘卓,由不得王敦不心动了。王敦写了一封书信,交给乐道融,命他前往襄阳,劝甘卓发兵来汇。</p>
邓骞此时正在郊外,他在襄阳待的时间不短了,消息也逐步灵通起来。得知王敦使者到来,他立即返回,赶到甘卓府上准备应对。</p>
甘卓最近仍迟疑不决,眼看形势紧迫,不再避而不见,直接请乐道融入堂,想听听王敦方面的说法。见面之后,乐道融与甘卓先寒暄了一阵,叙了叙旧,才入座。邓骞也在一旁,找机会频频施礼,仔细观察打量。</p>
落座后,甘卓明知故问道,“大将军派你前来,所为何事,可有书信呀?”</p>
乐道融笑笑答道,“却有书信,无非是邀甘侯附逆罢了,不看也罢。”</p>
“恩?”听到“附逆”二字,甘卓和邓骞皆是一惊。</p>
“此话何意?”甘卓追问道。</p>
乐道融敛容答道,“王敦起兵,虽托言‘清君侧’,实则谋反。当今圣上躬统万机,并非专任刘隗一人,便是朝廷诛杀刘隗,王敦也会委罪于他人,岂肯轻易罢兵?渡江以来,琅琊王氏权倾朝野,陛下高瞻远瞩,提前布局,分而治之,有何不可?王敦因一己之私,妄受国恩,举兵伐主,人神共愤,甘侯岂能与他同流合污?若行此不智之举,生为逆臣,死为愚鬼,必将遗臭万年,还请甘侯深思。”</p>
乐道融的话有点冲,没留一点余地,听得甘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实在没料到,乐道融身为王敦的使者,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p>
邓骞也是一阵惊愕,赶紧仔细回味,生怕落入什么圈套。</p>
邓骞略一思忖,却没发现什么异样,于是试探着问道,“敢问乐参军,依足下所见,甘侯当如何行事?”甘卓也回过神来,聚精会神的等乐道融回应。</p>
乐道融说道,“如今王敦大军远出,武昌守备空虚,甘侯可亲统大军,驰袭武昌,必可一战而克。若如此,王敦大军走投无路,必然不战自溃。济世大功唾手可得,还请甘侯不要犹豫!”</p>
甘卓闻言瞪圆了眼睛,屏息凝视,面色微红,轻咬牙关,心中“砰砰”的狂跳不止。</p>
听闻此言,邓骞对乐道融不再怀疑,赶紧符合着说道,“王敦谋反,为天下忠义之士所不容,之前就有所传闻,说他手下名望高洁之士纷纷辞归,就是不愿助他为逆。今日得见乐参军,足见传闻不假,如此则王敦大军人心浮动,岂能成事?”</p>
邓骞又向甘卓说道,“还请甘侯速速起兵,为国平叛,切莫再让他人抢了先机。此事必成,甘侯之威德必将远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雪前耻,彪炳史册,全在此一举!”</p>
甘卓闻言大喜,笑着说道,“正合我意,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好,那我就立即点齐兵马,兵锋直指武昌,替国家平此大乱!”</p>
邓骞赶紧连声应和,堆起了一脸的笑容,连夸甘卓英明,乐道融看得不禁侧目。</p>
功曹荣建见状,站出来提醒道,“主公虽然决心已定,但也不能只急着发兵。先前我们商议说,要等朝廷表态后再行动,如今形势逼人,看来是等不了了。愚意不如先主动传檄天下,一方面试探天下诸侯的反应,另一方面也能试探朝廷的心意。若朝廷同意此举,必会昭告天下,那时各地诸侯必会群起响应,定然事半功倍;若朝廷明令禁止,我们也可以及时收手,当为万全之策。”</p>
甘卓捋着胡须,微笑着点头道,“甚好!如此我当立即传檄天下,等待各方回应,再择日出兵,诸位可还有异议?”</p>
众人皆称英明,乐道融还想说点什么,却被邓骞拉住了。</p>
散场之后,邓骞向乐道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甘侯一向难于决断,今日能答应传檄天下,已经很不容易了,赶紧见好就收吧!千万别再横生枝节。”</p>
乐道融回道,“我之前对此也有所耳闻,但万事不为不成。甘侯如此行事,必然拖延,岂不更容易出意外?你我还是该多多出力,以备不测。”</p>
邓骞说道,“若非我在此,甘侯说不定早就被王敦说动,拉着一起上贼船了。甘侯为人谬于政争,可不是摆明道理就能说通的,若是过于逼迫,只怕适得其反。来此日久,难得遇到同道中人,还请到舍下一叙,共商大事。”乐道融点点头,跟着邓骞一起走了。</p>
数日之后,甘卓上了一封表书,痛斥王敦罪过,声明要举兵讨伐,派参军孙双、司马赞两人奉表出使,前往建康。甘卓同时传檄天下,邀天下诸侯共击王敦,派参军虞冲前往湘州,令谯王司马承坚守待援;派参军罗英前往广州,与陶侃商定日子,要一同出兵。</p>
孙双和司马赞不敢走长江水道,而是绕道淮南,走陆路前往建康。驻扎于淮南寿春城的戴渊最近刚接到诏令,要回援建康,正巧与孙双等人同路,于是一路护送。</p>
自从王敦起兵以来,朝堂上的文武群臣便陷入了两难之中。刘隗虽令人讨厌,但王敦更不是什么善茬,谁都知道王敦有不臣之心,若真诛杀了刘隗,王敦会不会再委罪他人?谁心里都没底,特别是那些平日里与王敦不熟络的人,一时间人心惶惶。</p>
因此收到甘卓的表书后,不只司马睿大喜,朝堂上也是一片欢腾。眼看一场大劫似乎过去了,不少朝臣忍不住大呼“万岁”,纷纷夸耀甘卓忠勇,称赞司马睿圣德。</p>
司马睿心中大定,于是不再犹豫,昭告天下,诉王敦罪过,命诸侯共讨之。同时晋封甘卓为镇南大将军、侍中、都督荆梁二州诸军事、荆州牧,梁州刺史如故;还命陶侃领江州刺史,兵发江州,和甘卓一起抄王敦后路。</p>
天下诸侯见状纷纷响应,司马睿心中大定,便命江北诸军捍卫边境,不用回援。自祖逖去世之后,石勒又开始蠢蠢欲动,司马睿担心中原再次沦陷,才下了这道命令。</p>
诸侯中响应最积极的是巴东监军柳纯,巴东郡地处西部边陲,再往西紧邻着割据西蜀的李雄。巴东郡虽属梁州地界,但现在梁州州治在襄阳,中间隔着荆州的几个郡,联系不紧密。</p>
自周访以后,梁州刺史的防区改成了荆州北面的几个郡国,主要应对来自北方的威胁,巴东不在其列。为了对付来自李雄的威胁,朝廷另设了巴东监军,统领荆州西面以及梁州境内残余的兵马。这个职位起初是应詹的,他当时还任益州刺史,柳纯是他的部下。后来应詹入朝,柳纯才接了班。两人经营多年,数次挫败李雄袭扰,手下握有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p>
与其他方伯刺史相比,柳纯虽职位较低,动作却最快。收到甘卓檄文后,柳纯立刻联络南平太守夏侯承、宜都太守谭该等十余人,一同起兵,兵锋直指江陵、巴陵一线。武陵向氏也派出上千兵马,加入联军的队伍。</p>
广州刺史陶侃接到甘卓的檄文后,不慌不忙的开始准备。又过了几天,朝廷的诏书来了,陶侃看过后,淡淡一笑。</p>
从广州北上,最方便的选择就是坐船走灵渠,之后再进入湘江。因此只要陶侃出兵,就不好越过临湘城。如今湘州危机急需增援,但谁都知道魏乂是个硬茬,没人愿主动来救。</p>
陶侃当然也不想去,先前他出生入死打下湘州,却被发配到岭南,继续与叛军作战,心里十分不痛快。那次算是王敦的安排,陶侃没怪在朝廷头上;可后来司马承接任湘州,陶侃再次怅然若失。这回可真是朝廷不用他了,现在湘州战乱又起,陶侃岂能甘心支援?</p>
陶侃一直有预感,朝廷会命他去增援湘州,心中暗暗咒骂道,“那帮官老爷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整日到处泼水救火,却连口水也不给喝?!”</p>
反正天高皇帝远,陶侃暗下决心,若得令去增援湘州,他便出工不出力,拖延时间。既可以派人走慢点,又可以时不时分兵去剿灭些别的“贼寇”,等形势明朗后,再出来摘果子。</p>
最好是等魏乂攻破了临湘城,结果了司马承的性命,他再杀到城下,恰好晚来一步。那时下任湘州刺史的位子,可就暂时握在他陶侃手中了。</p>
出乎陶侃的意料,朝廷的诏书竟没让他去救司马承,而是出兵江州,完全避开了王敦的主力。短暂错愕之后,陶侃心里很满意,特别是朝廷还命他暂领江州刺史,既给足了他面子,也留足了回旋余地。</p>
这是温峤给司马绍出的主意,两人看准了陶侃的心思,合力劝动了司马睿。</p>
陶侃果然不再犹豫,立刻命猛将高宝率一万精锐出兵江州。陶侃向高宝严格交代了进军路线,要他翻越南岭,沿赣江北上,直抵豫章郡南面的庐陵郡,驻守待命。</p>
庐陵郡正在赣江边上,向北顺流而下出鄱阳湖,很快就能到达武昌;向西翻越罗霄山余脉,就是激战中的临湘城,这招可谓又准又稳。</p>
甘卓顺汉江南下,就到了武昌城边上,此刻王敦若是回师与甘卓激战,则高宝不需调动,就能威胁到王敦的侧后方。在双方厮杀的难解难分之时,高宝若猛击王敦身后,足以一战定乾坤。</p>
王敦若不回师,等大势已定后,高宝可以向西进攻临湘,配合顺湘江而来的陶侃主力,一举歼灭魏乂,又是大功一件。</p>
最妙的是,无论王敦如何应对,都不可能将高宝当成主攻方向。陶侃虽出了兵,却进退自如,毫无风险,甚是高明。</p>
就这样,甘卓的一纸檄文在江南掀起了惊涛骇浪,最先被风浪掀翻的却是王含。</p>
甘卓的大军慢吞吞还没动,只派了几千前锋顺江而下,占据了汉江口的沙羡城,就把王含吓破了胆。王含不敢在武昌停留,带着几个亲随,屁滚尿流的逃往芜湖,投奔王敦去了。武昌城内一片大乱,群龙无首,各怀心思、擅离职守的守军不计其数。</p>
此刻,处于风暴中心的王敦却十分平静。虽然形势危急,出乎意料,但重压之下王敦反而更加镇定,尽显枭雄本色。</p>
王敦明白,他就是众人的主心骨,决不能漏出一丝慌乱。因此王敦与诸将继续谈笑风生,hé píng常没什么两样,众人这才渐渐安心。</p>
见到王含后,王敦恶心不已,当着众rén miàn,将他这位兄长狠狠训了一顿。王敦又向众将解释说,诸侯声势虽大,各怀异心,不足为虑。然后赶紧派王廙返回武昌,稳定后方。</p>
王廙领命而去,到达武昌后,甘卓果然仍无动作,慢吞吞的不知在等什么。王廙赶紧收拢兵马,部署防御,维持治安,惩治不法。武昌城暂时安定下来,兵将们见王廙前来,意识到王敦并未抛弃他们,暂时稳住了心神。</p>
王敦此刻打探到了事情的原委,虽不露声色,但实际上肺都气炸了。怪只怪乐道融平日里隐藏极深,根本没有引起王敦的怀疑。</p>
王敦冷静下来后,不由得谨慎起来,生怕身边人再出这么一位,暗自感叹道,“这曹操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呀!今日才知他为何那么多疑。”</p>
好在王敦留有后手,甘卓的侄子甘仰在王敦手下任参军,王敦唤他过来。又写了封书信,准备让甘仰给甘卓送去。</p>
甘仰到后,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捣蒜似的磕头求饶。王敦见状哑然失笑,赶紧将甘仰扶起,好生劝慰,然后将书信交给他,命他速速去投奔甘卓,替自己传话。</p>
送走甘仰后,王敦心中大定,在他看来,甘卓这边的事已经解决了,其他诸侯也不足为虑。他现在最重要的目标在建康,他只有集中力量,抢在其他诸侯之前拿下建康,才有活路。但王敦还面临着一个问题,那就是刘隗还没回来。</p>
戴渊和刘隗一起受任出镇,戴渊远在寿春,走陆路都回来了,但刘隗却仍然没动静。不是司马睿催的不急,而是刘隗想设计诛杀王氏一族,耽搁了时间。</p>
其实在刘隗眼中,甘卓、陶侃乃至祖逖都与王敦没什么区别,都对国家心存二心。甚至朝堂上的群臣,也没几个好东西,刘隗从不指望别人能帮上什么忙。</p>
近来的变故令刘隗目不暇接,甘卓、陶侃等人的行动,让刘隗非常欣喜,增加了他对阵王敦时的信心。刘隗意识到,只要他能略微挫败一下王敦的兵锋,其他诸侯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般,一起扑向王敦,将他碎尸万段。</p>
刘隗现在主要的心思并不在王敦身上,他自知与满朝文武不合,想要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中获胜,必须亲自掌管全军,包括所有禁军。否则军心不齐,如何成事?</p>
而王氏兄弟则是横在他与禁军之间的最大障碍,这也是他急急忙忙想要诛杀王氏的原因之一。此外,他当然也有杀鸡儆猴,向其他朝臣立威的打算。</p>
近来一切进展顺利,琅琊王氏已被剔出禁军,皇上也对他们心怀猜忌,只等他刘隗回朝了。</p>
得知王氏在宫门外请罪后,刘隗微微一笑,心想你们躲到皇宫内又能如何?等我掌控了禁军,你们不都是砧板上的肉?大敌当前,皇上怎么顾得上怪罪我?等我击退了王敦,立下不世之功,谁还会为几个孤魂野鬼,跟我找不自在呢?</p>
这些天形势急转直下,刘隗却仍没动静,王敦心中多少有些着急。于是王敦拿出了最后的底牌,一纸檄文归罪刁协,将他也列为“君侧”。</p>
刁协虽然在朝臣中不受欢迎,但只要有别的办法,王敦就不会出此下策。王敦这样行事必然会引起朝臣恐慌,进攻建康的野心暴露无遗,等于将遮羞布扯掉了半截。司马睿得报后大怒,更加认定王敦就是想谋反,刘隗则大喜,心想诛杀王氏的事又好办了几分,真是似有天助。</p>
一切准备就绪,刘隗登上大船,全军扬帆起航,目标直指建康。船上的刘隗心潮澎湃,相信自己将像这顺风而行的大船一样,势不可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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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乐道融传》:“道融虽为敦佐,忿其逆节,因说卓……卓大然之,乃与巴东监军柳纯等露檄陈敦过逆,率所统致讨,又遣赍表诣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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