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周顗埋名救挚友 仁君推诚保社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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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戎装,着朝服,又把心爱的小酒囊揣入袖中,周顗整理好衣冠,离开护军营,前往皇宫。</p>
宫门外,王导等人依旧在苦苦等候。按照王导等人先前的预想,司马睿心软,看到王氏如此凄惨,气很快就该消了,哪料到会等这么长时间?</p>
等的时间越长,就意味着司马睿与王氏间的鸿沟越大;假如司马睿最终不见他们,那就说明二者间的鸿沟,已经不可逾越了。王导的心情,从最初的信心满满,转变为到后来的热切期盼;等到现在,已经接近心如死灰了。</p>
王导越等越委屈,越等越愤怒,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受这样的罪。</p>
如今中兴的盛世,没有他王导岂能办到?司马睿的皇位,没有他王导岂能坐稳?抬眼望去,这构成宫殿的砖砖瓦瓦,那一块不凝结着他王导的心血?</p>
“难道真是我看走眼了?”王导不禁想到,“当年拥立司马睿之前,处仲曾劝我换个好控制点的,我还因此跟他吵了一架。现在看来,真是悔不当初呀!”</p>
那些来来往往的朝臣,也让王导心中不是滋味,他本来还盼着有人能主动替他求情呢。现在可好,一个个都装看不见,别说求情了,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p>
“平日里跟我那么亲近,见我落难却无人出头,真是心寒呀!”王导不住地感叹世态炎凉,真是墙倒众人推呀!越来越觉得这朝廷没什么可眷恋的了。</p>
事已至此,王导自知骑虎难下,有心甩个脸色回去,但考虑到王氏一族的性命,还是耐着性子留了下来。而且王导心中还有希望,总觉得会有人出面替他说话的。</p>
王导正在走神,忽然感到王彬在拽他袖子,受了提醒抬眼望去,却见周顗快步走来!王导顿时两眼放光,不由得大喜,心说总算来了,我们一族都有救了。</p>
周顗走过宫门,王导再也按耐不住急切的心情,忍不住伸直了脖子,失态的呼喊道,“伯仁!伯仁!我王氏一族上下百余口的性命,就全托付给你了!”伯仁是周顗的字。</p>
听到王导的呼喊,周顗撇着嘴轻哼了一下,只拿眼角瞄了王导一眼,就快步走过去了,连头都没回。其他朝臣走过时,还多少会流露出些许恻隐之意,眼见周顗这番反应,令王导错愕不已。</p>
王导不禁自顾自问道,“伯仁这是何意?平日里他胆大敢言,跟我交情又好,我还指望着他呢。难道他也弃我而去了?”王导心中难以接受,彷徨不已。</p>
王彬听到了王导的嘟囔,宽慰道,“伯仁乃长者,不会行不义之事,这应该是在避嫌吧!”</p>
王导回过神来,想了想自己刚才的作为,确实有点失态了,于是暂时安下心来,继续等待。</p>
王氏一族在宫门外跪的难受,司马睿在宫里坐着也不舒服。得知王廙叛逃后,司马睿一怒之下,还真动了诛杀王氏的心思。但临到事前,司马睿却顾虑重重,越想越下不了决心。</p>
首先其他王氏兄弟行事低调,没有任何谋反的迹象,无罪而受重刑,有点说不过去;再者王氏一族跟司马睿关系很好,情同手足,若行此事,岂不自断臂膀?</p>
眼看王氏一族凄凄惨惨,司马睿心中大乱。杀是行不通的,是赦、是罚,还是作别的处理,司马睿掂量不清。心想还是等刘隗回来,一起商量下在做决定。</p>
得知周顗求见,司马睿赶紧叫他进来,心说正好先跟他商量商量,该如何处置王氏一族。</p>
行礼毕,司马睿给周顗赐座,然后急切的说道,“伯仁,茂弘他们跪在宫门外,叫朕实在下不来台,你能不能去劝劝他们,说朕本就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叫他们先回去。”</p>
周顗轻笑了一下,回答道,“陛下,这话您还是亲自对茂弘说吧,否则他岂能心安?”</p>
司马睿面露难色,说道,“不瞒你说,世将叛逃后,可是把朕气坏了,朕现在不想见他们。而且朕心中实在没底,这王氏一族还值不值得信任呀?”世将是王廙的字。</p>
周顗敛容问道,“敢问陛下,您信任我吗?”</p>
司马睿不解,微微蹙眉,略带警觉的问道,“伯仁,你这是何意?朕为什么要不信你呢?”</p>
周顗长叹一声,说道,“您还记得我的从叔吗?当初他可是被你发兵剿灭的。”</p>
周顗的从叔名叫周馥,这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的洛都还没沦陷,朝政还被东海王司马越把持着。周馥时任征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镇守寿春;司马睿是镇东大将军,镇守建邺。</p>
周馥心向朝廷,对擅权的司马越颇有微词。眼见中原糜烂,洛都朝不保夕,周馥因此上书朝廷,请迁都寿春,避避灾祸。司马越得知后大怒,矫诏令周馥率军来洛都勤王,周馥不奉诏,司马越便诬他谋反,命司马睿兴兵讨伐。</p>
司马睿对司马越很崇拜,对他的说辞向来深信不疑,立即派甘卓和郭逸二人领兵出征,进攻寿春。当时司马越权势滔天,周馥的部下惶恐不安,很快就溃败了。周馥虽然逃了出来,却积郁成疾,很快就病死了。</p>
司马睿对周馥的印象本来很好,因此一直想不通他为何会“谋反”。后来有周馥的故吏来投,司马睿才从他们口中知晓了事情的全貌,顿时心痛不已。</p>
周馥是周顗的从叔,但司马睿对周顗从没起过疑心,反而信任有加。后来司马睿知道实情后,心中有愧,对周顗更加亲切。今天周顗提起此事,一下刺中了司马睿的要害,令他羞愧不已。</p>
周顗接着说道,“我对陛下忠心耿耿,想必您心中有数。您剿灭了我从叔,却对我不起疑心,但为何处仲和世将谋反,就对其他王氏兄弟信不过了呢?”</p>
司马睿闻言沉思起来,他也不想这样,奈何这些年被王敦压制的实在太狠,心里都有阴影了。司马睿的怒火,本来出自王敦身上,但他惹不起王敦,因此免不了拿其他王氏撒气。</p>
司马睿皱着眉头想了会儿,突然回过闷来,说道,“不对呀!你从叔谋反是假的,当初我就觉察出异样了,那你当然没有问题了。但处仲起兵造反,这事还假的了吗?”</p>
周顗早有准备,点头说道,“陛下圣明,处仲狼抗无上,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确实跟我从叔不一样。但故江州刺史华轶呢?他不听号令可是真的,他与处仲有什么区别?而华轶的从弟华恒,正在朝中担任要职,你也没有起过疑心呀?再者华恒渡江之前,就曾担心因华轶的事受牵连。陛下得知后,亲口说‘兄弟罪不相及’,他这才敢过来,为何到了王氏这里就变了呢?”</p>
当年洛都沦陷、天子蒙尘后,司马睿曾传檄江南,命各路诸侯都听他号令。江州刺史华轶不从,司马睿便发兵灭了他。王敦主导了这次军事行动,他就是在那之后,改任为江州刺史的。</p>
司马睿一下理屈词穷,照理说华恒跟他的关系,远不如其他王氏兄弟亲密。司马睿连华恒都能信任,凭什么对其他王氏起疑心呢?</p>
司马睿支吾了一会儿,还是犹豫不决,然后对周顗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朕心里还是不踏实,要不等刘隗回来,咱们再商量商量?”</p>
周顗暗叹口气,他先前准备的说辞已经用完,果然还是差了一把劲。周顗本对温峤的叮嘱的说辞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用了。</p>
周顗调整了一下思路,又开口说道,“陛下,茂弘心中憋着一股怨气,您知道吗?”</p>
司马睿一听这话,顿时惊得一哆嗦,想起了之前郭璞的话。急忙问道,“此话当真?你可别吓唬朕,茂弘的怨气从何而来呀?”</p>
周顗略带诧异的看了看司马睿,心想这事还真有门了。</p>
于是站起身来,慨然说道,“茂弘之怨,首先就是壮志难酬。眼看天下大乱,茂弘早就有心匡扶山河,还太平于人间,因此才会鞠躬尽瘁,辅佐陛下建立起中兴大业。陛下登基之后,圣朝衰败之势戛然而止,茂弘的功劳有多大,您自己也清楚。您或许觉得茂弘该功成身退了,他并非不理解,但眼看半壁山河依旧沦陷,他却空怀壮志,无用武之地,心中怎么能不哀怨呢?”</p>
司马睿听了目光低垂,默然不语。</p>
周顗接着说道,“茂弘之怨,其次就是圣恩不足。陛下施帝王之术,分治群臣,茂弘完全理解,他曾屡次上表推辞封赏,可见其并非贪恋权位之人。陛下任用刘隗等人以来,茂弘也毫无忤逆之举,坦然退避。但茂弘才高,陛下何必弃置不用?更何苦刻意疏远?帝王之术若拿捏不准,与过河拆桥有什么区别?被弃置如敝履,茂弘岂能不怨!”</p>
满朝文武里,也只有周顗敢跟司马睿这么说话。司马睿听的眼神飘忽,有点坐不住了。</p>
周顗继续说道,“茂弘之怨,还在于赏罚不明。处仲有不臣之心,说话办事没有分寸,与茂弘何干?陛下你自己想想,您对茂弘的提防,还不是由于处仲。哪有处仲犯错,茂弘受罚的道理?长此以往,茂弘岂能不怨?”</p>
司马睿听得一阵心虚,抬手擦了擦汗。</p>
周顗最后说道,“茂弘何罪?跪在宫门外已经一天一夜了,陛下却避而不见,如此他岂能不怨!”</p>
自从郭璞算卦以来,司马睿一直在小心琢磨,思索怨气的源头。听完周顗一番话,司马睿恍然大悟,这祸害天下的怨气,竟是因他自己而起。司马睿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垮,顿时惭愧不已,担心祖宗的基业在自己手上被葬送,一时手足无措起来。</p>
纠结了半晌,司马睿哭丧着脸向周顗问道,“如此说来,是朕的不是了?但事已至此,朕当如何是好呀?”</p>
周顗一看,事办成了,心中暗赞道“温峤真可谓善识人心呀!”</p>
周顗然后答道,“陛下不必过虑,您本就是仁厚之君,这才受到了群臣的拥戴。您不必急着召见茂弘,只需先问问自己的心,怎么让它舒服怎么来就成,何需臣多嘴?”</p>
司马睿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窝。</p>
周顗又嘱咐道,“陛下,等会儿见到茂弘,你可别提我劝谏的事,说你自己想通的就行了。”</p>
司马睿看了看周顗,明白了他的心意,会意的点头笑笑。而后周顗深施一礼,转身离开了。</p>
轻抚着金光闪闪的皇位,司马睿回忆起了过往的点点滴滴,意识到周顗刚才说的不假,自己之前怎么就意识不到呢?联想起之前郭璞的话,司马睿不禁叹道,“实在没想到,这祸害国运的怨气竟是因朕而起,若处理不好,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呀!”</p>
周顗走到殿外,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掏出酒囊,美美的喝了起来,直喝的脸上微微泛红,才心满意足的离开。</p>
宫门外的王导还在翘首以盼,总觉得周顗不会弃他不管。又过了一会儿,却见周顗被下属搀扶着,一步三晃的出来了,一股酒气扑面而来。</p>
王导见状变了脸色,却还不死心,又呼喊了两声,想叫周顗过来说说话。</p>
谁知周顗还是不搭理他,嬉笑着对左右说道,“等今年剿灭了那些反贼,我这胳膊上也能缀上金印啦!”说罢笑着离开了。</p>
晋代受封为公,才能佩戴金章紫绶。周顗目前还是侯爵,他这话是说自己马上要加官进爵了。联想到近日之事,这大功八成是从王氏头上得来的,一听这话,王导顿时如坠冰窟。</p>
等周顗离开后,最后一丝希望也涣散了,王导彻底心如死灰。眼看苦等无益,王导正打算离开,却遇到宫人过来宣旨,说皇上要见他。</p>
王氏子弟见状大喜,一个个如同劫后余生,王彬也如释重负。王导被众人搀扶起来,还有点没回过神来,huó dòng了huó dòng腿脚,才如梦方醒,跟着宫人去觐见,王彬则带着其他人打道回府了。</p>
此时的王导,浑身衣服都湿透了,潮乎乎黏在身上,难受的很,在宫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上殿来,别提多狼狈了。司马睿一看,心如刀绞,慌忙小跑着迎了上去,鞋掉了都顾不上。</p>
司马睿扶着王导,自责道,“茂弘,朕醒悟的太晚了,让你受苦了!你可别太在意呀!”</p>
王导还有点发蒙,心里还在想着周顗,脱口问道,“陛下,你肯见我,可是因为伯仁劝谏?”</p>
司马睿不自然地笑笑,说道,“伯仁是来谈论军事的,朕早就有意召你见面了,要不是伯仁拖延,何需等到现在?”</p>
王导眼中悄然一暗,心想道“还是陛下对我好呀!”</p>
司马睿赶忙命众人伺候王导沐浴更衣,并嘱咐拿自己的衣服给王导换上。</p>
王导暂时离开后,司马睿心中哀痛,更加自责了。坐在皇位上苦思冥想,盘算着如何才能抚平心中的愧疚,消除掉王导的怨气。</p>
不一会儿,王导收拾利索,又简单吃喝了点,回到殿中,司马睿又迎了上去。</p>
现在王导完全回过神来了,见了司马睿,赶紧行了个大礼,然后说道,“逆臣贼子,何世无之,谁想到今天竟出自臣的族中,还请陛下责罚!”</p>
司马睿赶紧扶王导起来,牵着他的手说道,“茂弘这是何必?朕正准备将大事托付于你,怎么会怪罪你呢?”</p>
司马睿拉着王导的手,坐在一起,然后说道,“你在宫外等候的这段时间里,朕思虑良久,觉得之前对你实在不公,还请别跟朕计较。”</p>
王导本以为司马睿见他,无非是好言相劝几句罢了,他只求保下王氏一族性命而已,别的都不敢想。司马睿的话里流露出自责之意,王导有些出乎意料,不禁有点纳闷。</p>
司马睿又说道,“世将擅离职守后,左卫军无人统领,如今大敌压境,此位不可久虚。茂弘,朕想请你屈尊暂领此军,你意下如何?”</p>
王导闻言一凛,他断然没想到,司马睿还能这么信任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慌乱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不住地点头称是。</p>
司马睿又唤了声“来人”,一个宫人捧着一个物件过来了,却是一杆节杖。</p>
司马睿接过节杖,爱惜的摸了摸,然后笑盈盈的对王导说道,“茂弘,这是朕当年任安东将军时,先帝赐予的节杖。这么多年来,朕一直将它放在身边,时刻提醒自己不忘先帝圣恩。今天朕将此节授予你,命你持此节协统各部,你可堪此任?”</p>
王导大惊,浑身都颤抖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口中喃喃道,“陛下……”</p>
司马睿再次将王导扶起,红着眼圈说道,“茂弘,这些年辛苦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朕心中知道。你快拿起此节,上任去吧!”</p>
王导点点头,双手捧过节杖,步履沉重的转身离开了。</p>
司马睿望着王导的背影,面带愧色,暗自叹道,“茂弘呀!这些年你受苦了,朕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还望你能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再像过去那样,帮朕一把吧!”</p>
王导走出殿来,才发觉已是云销雨寂、雨过天晴,一抹彩虹挂在天边,甚是清爽美丽。柔和的阳光笼罩着一切,晒在人身上暖暖的,直达心窝。</p>
周顗回到营中,醒了醒酒,又写下一封表书,内容还是劝司马睿信任王导的,写的感人肺腑。封好表书,周顗派人发往宫中,然后坐了下来,掂量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已经成功了一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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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周顗传》:“值顗将入,导呼顗谓曰:“伯仁,以百口累卿!”顗直入不顾。既见帝,言导忠诚,申救甚至,帝纳其言。顗喜饮酒,致醉而出。导犹在门,又呼顗。顗不与言,顾左右曰:“今年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既出,又上表明导,言甚切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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