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刘隗谋划诛王氏 王彬巧施苦肉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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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起兵的消息传到建康后,司马睿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坐不住了。任凭司马绍带着温峤如何劝阻,司马睿就是听不进去,一门心思要将刘隗召回来。</p>
在温峤看来,王敦断然不会直接进攻建康,否则为何拖延至今日?而且王敦一路上大造声势,却走的慢吞吞的,根本没有直捣建康的架势,其中必有蹊跷。</p>
当然不排除王敦最后狗急跳墙的可能,但且不说建康周围的兵马足够抵挡多时,就是他王敦攻下了建康,又有何用?刘隗依然在外,王敦反相毕露,岂不置自己于众矢之的?这和汉末的董卓有什么区别?白白为其他枭雄扫清障碍。</p>
司马睿并非听不懂这些道理,但他心里止不住的想“万一呢?”、“万一呐?”。越想越凶险,越想越后怕,总觉得要做点什么才踏实,其它的话统统听不进去。</p>
刘隗接诏后,却并不急着赶回,他也知道王敦不会贸然进攻建康,另外他还有别的事没办完。在刘隗眼中,此刻最重要的,就是诛灭身在建康的王氏一族,如此才能统一号令,齐心对抗王敦,当然也能极大的提升他自己的权威。</p>
司马睿一向宅心仁厚,诛灭王氏不是仓促间就能做到。假如刘隗此刻回到建康,王敦必定立刻进攻,那就没时间了。</p>
如今身在建康的王氏兄弟,主要有王导、王廙、王彬、王舒、王邃等人,众人以王导为首。王导虽位高权重,但现在已备受疏远,刘隗并不在意,反而是王廙、王邃两人,最令刘隗忌惮。</p>
王廙现任左卫将军,王邃则是领军将军,都是禁军大将,由不得刘隗不担心。</p>
王廙曾被王敦举荐为荆州刺史,和王彬是亲兄弟俩,都是司马睿的表弟,在王氏兄弟中,与司马睿的血缘最近。先前二人一起为母亲守孝,期满之后立即受到了重用,王廙掌左卫军,护卫宫城,王彬则被任命为侍中。</p>
侍中的地位有点像太子中庶子,服侍在皇帝左右,一起商讨大事,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品秩不高,位置却很重要。</p>
王邃是王舒的弟弟,现为领军将军,直接掌控前后左右四军,又协管左右二卫和骁骑三军,成为实际上的禁军统领,地位极重。</p>
当年司马氏篡位,靠的就是禁军的支持,因此晋朝建立后,在禁军的编制上颇花了些心思。首先禁军并无真正的统帅,领军将军与护军将军平起平坐,其他左右二卫及骁骑、游击四位将军,只低半级。领军将军统领大部分禁军,却没有直辖的营兵,因此虽位高权重,却也容易沦为虚职。</p>
此外,西晋年间领军将jun1 zhǎng期空缺,其职能由北军中侯顶替。北军中侯位卑权重,只有监督各军的职责,并无调动各军的权力,晋代初年对禁军的提防由此可见一斑。</p>
渡江以来,重设了领军将军,但出于传统,依然对其有所提防。当前禁军兵员不足,优先满编的是左右二卫及护军三军,剩下的人才编为左军。领军将军由此尴尬不已,他下辖的只有一支左军,更显得可有可无了。因此刘隗对王廙的忌惮,远胜于王邃。</p>
北伐徐龛失败后,王舒被调回朝中,被委任为少府,为九卿之一,掌管皇室财政度用,是皇上身边的亲近职务。王氏兄弟遍布朝野,权势依然很大。</p>
想要诛灭王氏,走司马睿这条路很难。司马睿舍不得杀刘隗消灾,更下不了决心诛灭王氏,毕竟二者之间感情深厚。要成此事只能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但禁军若在王氏掌控中,就很不好办了,因此刘隗务必要削了王氏的兵权,才能动身返回建康。</p>
刘隗谋划此事已久,因此收到诏书后并不着急,而是修书一封,回给司马睿。</p>
信中写道:“逆贼王敦起兵,以诛臣为名,每念此事,甚为惭愧。曾欲自裁,以绝贼望,又恐逆贼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故彷徨至此,心神不宁。</p>
近日逆贼兵临京畿,反相毕露,臣自当领兵回援,上借天威,下假忠烈,剿灭贼寇,匡扶社稷。然此战因臣而起,致使生灵涂炭,于心不忍。若王敦确有悔过之心,悬崖勒马,和好如初,此圣朝之大幸,不亦可乎?</p>
琅琊王氏,名满天下,以忠孝立门户,为中兴创基业,居功甚伟。王敦之逆行,其他诸弟必不相从,以臣愚见,不若请王氏族人出面,斡旋其间。若王敦卸甲,自然大幸;若执迷不悟,也不失为先礼后兵,示天下以仁。</p>
左卫将军廙,陛下近属,又与王敦亲善,纵使不得,亦不会有失,实乃不二人选。愿陛下听臣微言,为苍生计,暂缓兵戈,遣使劝降,以顺天道。</p>
累月不睹圣颜,愁思连连,临表涕泣,不可多言。”</p>
看完书信后,司马睿感动的不得了,觉得刘隗说的很有道理,自己本就跟琅琊王氏情同手足,如能避免兵戈,岂不甚好?</p>
于是司马睿召来王廙,把刘隗的书信拿给他看,询问他的意见。王廙看完信后,沉默不语。</p>
在王氏兄弟中,王敦最赏识的就是王廙,王廙对王敦也很崇拜。在王廙心中,王敦是族中的骄傲,杀伐果断,文武双全,是他努力模仿的对象,却只学到了皮毛。</p>
当初主掌荆州,王廙卯足了劲,要干出一番功绩,谁想却惨败于杜曾。后来王廙又杀了几个陶侃的故吏,想要立威,却惹得群情激奋,最后不得不cí zhí入朝。王廙这才看到自己与王敦间的差距,老实了好几年。</p>
王廙最不希望看到朝廷和王敦起冲突,手心手背都是肉,谁胜谁负他都疼!这段时间纠结的很。在王廙看来,若不是刘隗,哪会出现今天这局面?怪只怪刘隗不是东西,王廙把他恨死了。 </p>
司马睿让王廙去劝和,他是很乐意的,但他更想劝司马睿杀了刘隗,否则王敦如何下的了台?但王廙现在有了分寸,并未贸然开口,因此沉默不语。</p>
司马睿见状,询问道,“世将意下如何?此事还有转机吗?”世将是王廙的字,王彬字世儒,兄弟俩一“将”一“儒”。</p>
王廙谨慎的回答道,“惊闻处仲此举,未尝不捶胸顿足;回忆起往日恩情,不觉夙夜忧叹,涕泣不已,却苦无良策。陛下有旨,臣自当听命出使,但如何成事,我心中实在没底。敢问陛下,处仲声称只取刘隗性命,此事可容商量?”</p>
司马睿的脸一下拉了下来,没好气的说道,“朕先前说过,再言此事者斩!君无戏言!”</p>
王廙急忙谢罪,司马睿摆摆手免了,说道,“你与朕是兄弟,这事就过去了。你把朕的话带给处仲,他要是罢兵谢罪,朕肯定会赦免了他。但他要是一意孤行,可就是逆旨了,到时候生灵涂炭,朕岂能轻饶他?”说罢,司马睿站了起来,背着手转过身,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p>
王廙意识到以他自己的才智,是劝不住司马睿了,心想若能借此机会,向王敦讨教讨教,也不失为上策。于是王廙向司马睿深施一礼,转身持节领命而去。</p>
王敦领大军刚到芜湖不久,王廙就到了。王敦兴奋不已,亲自出来迎接。</p>
王廙赶忙施礼,王敦却不回礼,而是上前捶了王廙一拳,笑骂道,“你小子,还跟我客气起来了。快!里边请!”说完拉着王廙入了营。</p>
军中无酒,王敦命人精心准备了几个菜,和王廙边吃边聊。</p>
王敦问道,“陛下派你前来,可是想要和解呀?”</p>
王廙点点头,将司马睿的话带给王敦,又提了提刘隗来信的事。</p>
王敦听完,轻哼了一下,不屑的说道,“我与陛下之间的瓜葛,皆因刘隗而起。先前我给足了面子,满朝文武都同意罢黜刘隗,奈何陛下被奸臣蒙蔽,就是不答应。让我现在退兵好说,但这病根不除,必留后患呀!”</p>
王廙附和道,“兄长所言甚是,我也一直苦思无策。此番前来,也想向兄长讨教一番,我到底该怎么办呀?”王廙苦着脸问道。</p>
王敦捋着胡子,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王廙说道,“你不要回去了,留在这里给我帮忙吧!”</p>
“啊?”王廙一惊,低头想了想,不安的问道,“我受陛下之命前来,擅自不归,不妥吧?”</p>
王敦耐心的解释道,“看刘隗信上的内容,是想把王氏一族夹在我和朝廷之间,两面不讨好,令我投鼠忌器。我若退却,则中了刘隗奸计;若是不然,其他兄弟可就有危险了,这是要把王氏一族架在火上烤呀!”</p>
王廙还是不解,询问道,“要是这样,我就更得回去了,否则不正好让刘隗抓到把柄?”</p>
王敦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你回去就没把柄了吗?你姓王就是最大的把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我不退兵,你无功而返,这就是把柄。刘隗可以借机参你一本,说你不尽力;还可以添油加醋,说你和我密谋里应外合,谁都知道咱俩关系好,到时候你岂不百口难辩?”</p>
王廙惊叹不已,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暗自佩服王敦的眼光。可再往深里一想,王廙又忧虑起来,皱着眉头问道,“我若留下可保无恙,但其他兄弟怎么办呀?”</p>
王敦收敛了笑容,眉头也皱起来,站起身来踱了两步,然后说道,“茂弘等人非常才,当有办法逢凶化吉。再者陛下仁厚,舍不得杀刘隗,应该也不会诛杀茂弘等人,但其中吉凶谁说得准呢?只能看天意了。”</p>
王敦又意味深长地对王廙说道,“正因为如此,你就更不能回去了!茂弘他们若遭不测,可就只剩下你和我了!”王敦说着说着,不由眼圈发红了。王廙也是牙关紧咬,强忍住泪水。</p>
之后,王廙将随行人员打发回去,留在王敦营中不回了。</p>
司马睿得报后勃然大怒,心想在王氏兄弟中,王廙跟自己关系最近,他都投靠了王敦,那其他人还可信吗?攥着拳头憋了一会儿,司马睿还是下不了决心,只是派人去催刘隗回师。</p>
刘隗得报后,感到颇为意外,他没料到王廙竟敢不回来,但这样也好,省了他不少口舌。于是不再犹豫,刘隗立刻又写了一封书信,发往建康。</p>
刘隗并没急着劝司马睿诛杀王氏,因为他明白,司马睿没有这等气魄,否则他刘隗也活不到今天。刘隗只是借机诋毁王氏兄弟,把他们说的个个都不可信,并劝司马睿暂时隐忍,不要打草惊蛇,等他回去再一起商量对策。同时提醒司马睿,王邃还任着领军将军,名义上统管禁军,一旦与王敦勾连起来,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p>
司马睿此刻正在气头上,看了刘隗的书信,感觉很有道理,于是下诏,调领军将军王邃为尚书右仆射。同时将尚书仆射周顗改为左仆射,调尚书右丞钟雅为北军中侯,监管禁军各部。</p>
尚书省在朝堂上权势最重,因此这个调动对王邃来说,表面上看并不算贬黜,但实际上就有门道了。尚书仆射不常设,职务品级都与尚书令相同,若尚书令空缺则代领尚书省。</p>
当前的尚书令是刁协,周顗任尚书仆射,但周顗还兼任护军将军,他只是在尚书省挂个职而已,同时充当替补。尚书省本就人满为患,现在又把王邃加进来,更显得可有可无。而且左右仆射之间,以左为尊,因此王邃等于是从虚领禁军,改成了虚领尚书省。</p>
尚书右丞钟雅字彦胄,是颍川长社人,与钟繇、钟会同出一族。钟雅一直兢兢业业,为人忠勇正直,很受司马睿赏识,调他入禁军,就是想加强对禁军的控制。无奈钟雅资历较浅,任命为领军将军不太合适,于是司马睿学起了前朝把戏,又重设了北军中侯。</p>
一番调动之后,王导立刻意识到了异常,稍加打探就得知了原委,一时心中大惧,慌忙前来拜见司马睿,想要向他请罪。</p>
司马睿此刻正在气头上,听到王导的名字就是一阵心堵,再加上刘隗的嘱咐,竟赌气不见,把王导晾在了宫外。王导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无精打采的返回府上,同时命人去召其他兄弟,打算一起商量商量对策。</p>
等王导回到府上,才发现王舒、王邃、王彬等人早就恭候多时了,大家都意识到情况不妙,不请自来了。</p>
王导颓然的坐上主座,一脸的憔悴与疲惫,眯着眼不说话。众人知道王导刚从宫中回来,吃了闭门羹,一个个眉头紧锁,分坐在两侧。</p>
王舒心中烦闷,首先愤愤地说道,“先是处仲,现在又是世将,奈何行此不义之举!我王氏一族为中兴立下汗马功劳,光宗耀祖,可这两人来这么一出,非遗臭万年不可!”</p>
王导睁开眼睛,皱着眉头说道,“现在可顾不上这个了,当前形势十分严峻,稍有不慎,只怕满门抄斩也不是没可能呀!”</p>
王邃吓得一缩脖子,不安的问道,“有这么严重?陛下一向宅心仁厚,咱们又没犯什么大罪,会到那一步吗?”其他人也是面露疑惑。</p>
王导捋着胡须,缓缓说道,“陛下当然不愿如此,照往常来看,等他气消了也就没事了。我担忧的是陛下现在不见我,若是刘隗回来,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陛下这气估计就下不去了。刘隗万分阴险,他可是想诛杀我们的,时间一久,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p>
王舒插话道,“陛下在气头上,不想见我们也正常,我们是不是联络一下其他同僚,替咱们求求情,说不定陛下的气就消了。”</p>
“不可!”王彬厉声说道,“上次满朝文武齐聚一堂,劝陛下免了刘隗的职,他都不答应,现在他在气头上,更劝不动。而且替咱们求情的人越多,陛下对我们就更忌惮,后果不堪设想。”众人纷纷点头。</p>
王邃试探着问道,“如果此路不通,那我们是不是该举家逃亡呀?三十六计走为上呀!”</p>
王导苦笑着说道,“族中上下百余口,哪是说走就能走的?不但走不了,还会坐实了嫌疑,反受其害呀!”众人闻言,面面相觑。</p>
王彬说道,“说实在的,我对陛下倒不是很担心,他虽因为处仲的事疏远了我们,但私情还是在的。我更担心刘隗突然发难,来个先斩后奏,恐怕陛下也顾不上治他的罪,没准他就是这么打算的。”众人闻言大骇。</p>
王导急忙询问道,“世儒所言不假,可有良策应对?”</p>
众人皆屏息凝视,王彬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不如来个苦肉计,陛下不见咱们,那咱们就一起去皇宫门外,跪求责罚,弄得惨一点。如此则能激起陛下的恻隐之心,命起码是保住了;再者刘隗的人马都是外军,咱们都躲在宫城里,纵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那里造次。”</p>
众人闻言一喜,立即展开行动,由王导领头,又带上些成年的子侄,凑了二十多人,跪在宫门外不走了。王氏一族在门外日夜啼哭,整的司马睿心中不是滋味,但他的气还没消,死僵着就是不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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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王廙传》:“及王敦构祸,帝遣廙喻敦,既不能谏其悖逆,乃为敦所留,受任助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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