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忠义岂止王侯知 大道岂非庶民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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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叹息,司马绍忧郁的放下一纸檄文,庾亮和卞壸也是一脸愁容,温峤拿起檄文又看了一遍,闷着气闭上了眼。众人沉默良久,司马绍突然跺着脚,长叹一声道,“谯王奈何如此性急?!”</p>
一个月前王敦起兵,司马承得知后忧愤不已,当初他与司马睿约定三年时间,称到时候就有足够力量牵制王敦。可现在才过了不到两年,虽然小有成绩,但依然差的太远,因此在对付王敦这件事上,司马承深感有心无力。</p>
眼看天下诸侯都没动静,王敦也没有出兵,司马承本想低调一点,拖延一阵子,可王敦并没有将他忽视,而是派来使者,邀司马承一起去“清君侧”。</p>
王敦都督六州军事,战事一起就有调动湘州兵马的权力,按理说司马承还是他的下属,因此王敦给司马承下的是军令,让他按时率兵前来汇合。</p>
王敦当然知道司马承不会跟随他,下这道军令就是想调戏调戏司马承,给他添点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能造个口实以备不时之需:司马承若来自然好,若他不来,王敦就能指责他违抗军令,随时都可以兵发湘州。</p>
果然,司马承接到王敦的书信后,愁眉不展,急忙召长史虞悝前来商讨对策。</p>
虞悝到了之后,先向司马承汇报道,“大王,已收到回信,建昌太守王循和衡阳太守刘翼都答应前来,等他们整备好兵马,几日之后就能赶到。”这两位太守都是虞悝的旧识,感情莫逆又志趣相投,得知王敦起兵后,虞悝就给二人发去书信,邀他们前来支援。</p>
司马承点点头,拿起王敦的书信递给虞悝,等虞悝看完后,对他说道,“看来我是活不成了,现在的湘州地荒人稀,又远离朝廷孤立无援,就凭我们的力量,在王敦面前可谓不堪一击呀!”</p>
司马承运足了气,站起身来,继而大声说道,“赴君难,忠也;死王事,义也。如果能不负‘忠义’二字,我又何惜此身?”说完握紧拳头,在桌上狠狠一砸。</p>
虞悝闻言眉头微蹙,询问道,“听大王此言,可是想发兵征讨王敦?”</p>
司马承叹口气,说道,“我受陛下厚恩,遇到逆贼作乱,岂可无所作为?虽知必败,但仍不得不为之。而今各地诸侯多在观望,我不首起义兵,更待何人?”</p>
虞悝点头道,“大王志诚,天地可鉴。但鄙州荒弊,粮器空竭,舟舰寡少,难以进讨。倒不如收兵固守,同时传檄四方,吸引王敦分兵来攻。只要我们拖住王敦的部分兵马,就能为朝廷平叛创造机会,还可以为天下诸侯作个表率,愚以为就当前形势而言,这才是上策。”</p>
司马承听完有些心动,询问道,“假如我传檄各郡,真能引王敦来攻么?”</p>
虞悝答道,“我们虽兵薄将寡,但湘州据上游地利,威压荆、江二州,王敦岂能不在乎?如今诸侯盘桓,我们首先出头,王敦岂能没反应?他若真没反应倒也好,如此则天下诸侯谁还会畏惧他?我们还可以进屯巴陵,摆出进攻的架势,那时王敦岂敢不回兵来攻?”</p>
临湘城就是当代的长沙市,巴陵则位于当代的岳阳市,正在洞庭湖边上,后世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还曾以“巴陵”指代岳阳。有趣的是当代岳阳市境内还有一个临湘县,这是宋朝时新设的县城,与晋代的临湘城相隔数百里,不是一个地方。</p>
听完虞悝的话,司马承捋着胡须点头道,“好,确实是条妙计。那这檄文的事,还要烦劳你了。”</p>
虞悝拱手答道,“义不容辞!只是……”</p>
虞悝顿了顿,接着说道,“王敦起兵已经有些日子了,州府中还有些同僚不知大王心思。愚意大王当早日召集众人,表明心向,如此才能凝聚众心,早些做好万全的准备。”司马承点点头。</p>
事不宜迟,第二天写好檄文,司马承便召来众人一起商议。</p>
等众人到齐了,司马承先说到,“先前我受陛下委派镇守湘州,就是因为王敦有专擅之迹。果不其然,前些日子此贼已然起兵为逆,足见陛下先见之明。王敦虽强,逆天而为,岂有不败之理?我现在准备集结境内兵马,首起义兵,与朝廷遥相呼应,夹击王敦。我与此贼誓不两立,诸位意下如何?”</p>
司马承的话说完,众人中有的惊喜,有的错愕,更多的人则是面面相觑。</p>
虞悝见状出来说道,“王敦妄受圣恩,行此不义之事,天地所不容。大王身为宗室重臣,岂会视而不见?大王莅临鄙州以来,兢兢业业,使荒匮之地重现生机,对我们有再造之恩,岂能不生死相随?况且杜弢作乱以来,世人都说湘土只出贼子,如今不正是我等正名之时吗?借此千载难逢之机,我们要让世人看看,湘土大地岂乏铮铮铁骨!?”</p>
虞悝一席话说完,众人皆为之一振。有些人甚至压不住心中热血,跃跃欲试,只想着如何为湘州人士正名。</p>
主簿桓雄心中也涌起了热血,略一深思却又感觉不妥,于是出来说道,“虞长史所言甚是,身为湘土士人,岂能不人人奋进?只是强弱有别,若兴此举,必然招致王敦讨伐,临湘正当其锋,又无险可守,只怕凶多吉少。我等以性命换清名,自然死不足惜,但大王待我们如同父母,岂能与我们同受此劫?”</p>
功曹韩阶点点头,也站了出来,接着说道,“在下附议,还请大王暂避一时,也好使我等无后顾之忧。广州陶侃实力强劲,大王如能前往定保无虞;若大王羞于寄人篱下,也当退守零陵、桂阳一带,避开王敦锋芒,扼险而守,这才是长久之计呀!”</p>
司马承闻言板起了脸,缓缓地站起身来,一字一顿的说道,“吾举义众,志在死节,宁偷生苟免,为奔败之将乎?!”</p>
然后司马承又转向桓雄二人,和颜悦色的说道,“你们的心意我明白,我的心思你们想必也知道,但治下百姓和天下之人就不一定了。我传檄讨贼却不进反退,成何体统?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也早没了后路,只求此举能感化世人,还请诸位多多帮我。”</p>
桓雄跟韩阶闻言,对视一眼,赶忙俯身下拜,齐声说道,“在下愿追随左右,生死不离。”司马承笑盈盈的扶二人起来。</p>
别驾邓骞捋了捋胡子,站出来说道,“大王既然决心已下,我等自当生死相随。但此事未必那么凶险,在下有一策,如能成功,可事半功倍。”</p>
“哦?是何妙计?”司马承问道。</p>
邓骞答道,“湘州寡弱,独木难支,唯有引来强援,方可破此困局。现在天下诸侯多作壁上观,苦等他们下定决心绝非上策,我意当主动出使,游说四方,以寻求支持。”</p>
邓骞接着说道,“梁州刺史甘卓手握重兵,他若助顺则反手可定此难,他若从逆则大事去矣,可谓举足轻重。甘卓曾任鄙州刺史,我与他颇有来往,其人一向谬于政事,我料他现在定然举棋不定,王敦也定会派人积极拉拢。我恳请大王派我出使襄阳,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甘卓,如能成功则大事可定。”</p>
司马承闻言精神为之一振,虞悝也附和道,“邓大人才思敏捷,实乃不二人选。”</p>
司马承拉起邓骞的手,又面向众人道,“得各位倾心辅佐,何愁功业不遂!”</p>
集会过后,众人中有的想为国尽忠、有的想借此扬名、有的想报知遇之恩,虽然所求不尽相同,却被拧成了一股绳。在这种氛围的感染下,即便有些人心存疑虑,也能恪尽职守,尽量做到不拖后腿,因此整个州府都被调动起来,带动着全城军民都忙碌起来。</p>
几日之后,一纸檄文传遍湘州各郡县,邓骞拿着一份出使襄阳,朝廷和王敦那里也都收到了。</p>
司马绍等人看到檄文后,意识到形势不妙,却咬着牙无可奈何;果然,王敦收到檄文后不怒反喜,他正愁无处用兵,本就有意挑起事端进攻湘州,以绝后患,这张檄文给了他绝好的借口。于是王敦立即选将点兵,准备进攻湘州。</p>
司马承在湘州主政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多时间,但在虞悝等人的辅佐下,他的名望早已打响。因此檄文一到,诸郡县纷纷响应,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无奈湘州久经战乱,确实没缓过劲来,没钱没人的占了大多数。</p>
当然也有不合群的,湘东太守郑澹就没有回信。倒也不意外,他是王敦的姐夫,靠着姻亲关系才得到这个位子,自然不会响应。</p>
几天后刘翼和王循先后到达临湘,两人一共带来了六千多人马,司马承随即召开了军议。</p>
之前的檄文号召各郡县集结到巴陵,摆出进攻王敦的架势,因此司马承命令刘翼和王循两人作为先锋,抢先占领巴陵,为后续的行动奠定基础。虞望又自告奋勇,要带领兵马平定郑澹等不顺从的势力,司马承知道虞望有将帅之才,欣然应允。</p>
军议结束后,各路兵马次第开拔,虞望以宗族私兵为骨干,招募了两千多人,率众南下,直指湘东郡。</p>
湘州治下一共九个郡,长沙郡位于最北边,西面紧挨着衡阳郡,正南面就是湘东郡,此外还有更靠南或偏西的桂阳、零陵、临贺等郡。湘江弯弯曲曲,大体南北走向,湘东郡治酃县紧邻湘江,虞望乘船南下,逆着湘江直抵酃县城边。</p>
郑澹与王敦的庶长兄王含是一路货色,一向目无法纪、少有恩德,湘东境内本就怨声四起。因此郑澹只能调动两三千郡兵前来抵挡,至于所属各县,没派人帮着虞望就不错了。</p>
郑澹派来的郡兵士气低迷,没人想为他卖命,遭遇虞望后一触即溃,大部分成了俘虏。郑澹得信后落荒而逃,虞望带人紧追不舍。</p>
顺着湘江再往上游走就是零陵郡了,虞望在两郡交界处终于追上了郑澹。准确的说是得到了郑澹,因为他当时已被另一路兵马擒获了,正等着虞望过来接收呢。</p>
虞望看清领头的将领后,大喜过望,赶忙上前去打招呼。</p>
来将名叫易雄,字兴长,长沙浏阳人,对!就是那个浏阳县。易雄出身寒门,自幼苦读诗书,在湘州也是响当当的一位人物,现任零陵郡治下舂陵县令。</p>
易雄年轻的时候曾在浏阳县中当小吏,受案牍之劳郁郁寡欢,因此cí zhí回家继续苦学,之后熟通律令,渐渐有了点名声,被招入郡府为官。</p>
二十多年前年张昌作乱,派贼帅陈贞攻陷临湘,抓获了当时的太守万嗣,准备将他斩首示众。万嗣是个老实人,平时没做过恶事,易雄当时任他的主簿,不忍见他无辜受难,于是站出来找陈贞评理。陈贞shā rén如麻,哪讲什么理?见易雄送shàng mén来,就派人把他也抓住,要和万嗣一起砍了。</p>
眼看大祸临头,易雄却毫无惧色,大大方方的跟着万嗣一起去受刑。陈贞见状又把易雄叫回来,问他是否反悔,易雄对答如初,陈贞于是又作势要杀他,之后又叫回来重问。如此反复多次,易雄始终视死如归,坚持气节,让陈贞敬佩不已,最后良心发现,竟把易雄和万嗣都放了。</p>
张昌手下都shā rén如麻,当时被杀的郡县守令数不胜数,易雄却不畏qiáng bào,硬生生的把万嗣救了下来,因此名声瞬间大涨。</p>
后来易雄被举为孝廉,还在甘卓手下当过别驾,在寒门学子中算不错的了。但易雄不爱苟营,又总因为自己的出身遭人白眼,于是愤然离职回家,前两年又被任命为舂陵县令。</p>
前些天易雄接到司马承的檄文,集合了兵马前往临湘,准备去会盟,刚走到零陵郡边上,就跟郑澹撞了个满怀,顺手把他给抓住了。</p>
虞望和易雄是同郡,都是声名远扬之人,早就有来往,今日一见倍感亲切。虞望走过去大咧咧的打招呼道,“兴长,别来无恙!如今大王首举义旗,正是你我大展拳脚之时,我还担心你因为先前州府里的事,心生埋怨不来呢!我还准备抽空亲自拜访,邀你出山呢!”</p>
易雄闻言笑笑说道,“国难当头,岂敢顾念私人恩怨。我虽只是个小小的县令,也算社稷之臣,大王檄文一到,我岂敢盘桓拖延?”</p>
虞望笑着说道,“平日里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之辈,遇到大事就腿软,反倒是像兴长兄这样的寡言之士,才会做出那敢为天下先之举。人言‘乱世识忠良’,诚不我欺也。”</p>
两人聊了会儿天,等部下交接完郑澹,然后两人一起上路,押着郑澹回酃县。</p>
易雄家里穷,不但一身披挂甚为简陋,胯下骑的还是匹骡子,根本没有马。易雄的部下更加寒酸,一看就多是种地的出身,手中的家伙也不乏农具,只有几个游侠装扮的人还好点。</p>
但易雄带来的人足有上千,要知道湘州荒匮,好多郡里出兵都不过两三千人,他易雄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从哪召来的这么多人? </p>
虞望越看越疑惑,忍不住问道,“兴长兄,我知道你家境贫寒,族中也没有私兵部曲,你能否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召来这么多人马的?”</p>
易雄回头望了一眼,对虞望答道,“没什么,我只是写了一纸檄文,号召大家为国尽忠,然后传遍县内,这些人就主动带着甲杖、粮草前来投奔了。国难当前,位卑未敢忘忧国,说的可不只是你我呀!”</p>
虞望闻言大奇,他本以为易雄是用了什么手段,威逼利诱之下才拉起队伍。要知道舂陵县虽然不小,但户口不过千余,按易雄的兵力来算,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出人了。再说檄文一般都是传给各地诸侯的,他易雄一个小小的县令,竟然也在境内有模有样的传檄,不免有些滑稽。好多百姓都是不识字的,却没想到檄文效果竟这么好,由不得虞望不震惊。</p>
虞望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脱口问道,“乡野之人不识诗书,竟也知晓忠义之道?”</p>
易雄闻言眉毛一抖,骑在骡子上慢慢挺直了身板,微微抬起头,傲然说道,“在下也是那乡野之人。仁义忠孝之道,自古以来就流淌在华夏儿女的血脉中,又岂只是圣贤书中才有的虚言?!”</p>
虞望一愣,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向易雄深施一礼,易雄却瞅也不瞅,傲然不受。</p>
虞望见状又赶忙说道,“兴长兄所言甚是,在下实在惭愧。由此观之,圣人言‘三人行必有吾师’,想必也是在乡野之中,才有此顿悟。”</p>
易雄微出了一口气,缓和了脸色,向虞望点头笑笑。</p>
达到酃县后,虞望当众斩了郑澹,以示与王敦誓不两立。数日之后,南面各郡县会盟的人马陆续到达酃县,虞望统计了一下,加在一起有一万五千多人。</p>
虞望本想再停留几日,将兵马整备一下再返回,却突然收到了司马承的急报:王敦遣南蛮校尉魏乂为帅,集结了精锐甲士两万多人,大举入侵湘州!</p>
临湘告急,司马承令虞望速速回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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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易雄传》:“张昌之乱也,执太守万嗣,将斩之,雄与贼争论曲直。贼怒,叱使牵雄斩之,雄趋出自若。贼又呼问之,雄对如初。如此者三,贼乃舍之。嗣由是获免,雄遂知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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