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不动如山镇群魔 刚柔失度减国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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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错杂纷乱的棋盘,王敦皱着眉头举棋不定,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谢鲲,却见他也是一脸愁容,无精打采。王敦一阵心堵,直接把棋子一扔,又将棋盘划拉乱,索性不玩了。</p>
上表朝廷之后,王敦又传檄天下,号召各路诸侯随他一同起兵。然后开始紧张地收拢兵马,派出使者到处游说,忙的不亦乐乎,可朝廷却没有一点反应。</p>
按照王敦的预计,司马睿那个怂货肯定会第一时间召刘隗回建康。就算有高人指点,不召刘隗回防,也应该急急的调动其它兵马,最起码应该很紧张才对呀!</p>
可现在朝廷的反应完全出乎王敦的预料,不但没召刘隗,也没调其它兵马,甚至没有派人联系其他将领,对王敦的表书更是回都不回,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朝廷气定神闲的反应让王敦心里有些发毛,似乎自己所做的一切早就被人看穿。</p>
“莫非朝廷早就跟其他将领商量好了?”王敦不安的想到。</p>
眼看自己先前的表书石沉大海,王敦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没写清楚,翻出草底仔细看了看,心想我这是要造反呀!朝廷怎么能没有一点回声呢?</p>
这正是温峤和司马绍提出的计策,朝廷的反应只是戒严而已,加强了建康周边的防御。</p>
温峤料准王敦不敢贸然进攻建康,至于进攻淮阴则更没可能,因此只要不召刘隗回防,王敦就无棋可走;至于不与其他将领联络,是因为朝廷对其他将领缺少绝对控制,贸然联络反而可能适得其反,露了朝廷的底牌。</p>
心向朝廷的将领本就不会追随王敦,心怀不轨的人则看不清形势,和王敦一样迷惑。甚至有人怀疑王敦是在和朝廷演双簧,一起试探自己,否则为何朝廷没动静?为何王敦也没出兵?</p>
当前的局势是:朝廷不表态,天下诸侯谁都不敢先出声;王敦不行动,天下诸侯谁都不敢先出兵。温峤这一招“不动如山”,竟压得天下诸侯都抬不起头!唯一有动作的是吴郡的沈充,他聚众万人响应王敦,却突然发现形势不对,赶紧结营自守,也开始观望。</p>
当前王敦势头正盛,朝廷用这一个“拖”字足以耗掉他的锐气,然后再传檄天下共诛之。司马承、郗鉴、祖约等人次第上表带个节奏,促使观望的诸侯跟风。</p>
之后再借天下诸侯之威,一起压到王敦头上,压得他手下四散而逃都不是不可能。这么宏大的战略,司马睿一开始是不敢用的。司马绍故技重施,致信刘隗,才将司马睿安抚下来。</p>
这些天来王敦彷徨无措,才把谢鲲叫过来下下棋,想散散心。</p>
谢鲲虽然被委任为豫章太守,但王敦并没放他赴任,而是继续留在身边。王敦这么做,是看重谢鲲的名望,毕竟谢鲲没有主动离他而去,他心里还盼着谢鲲能回心转意。</p>
那个时代“名士”的影响力绝不可轻视,这些人有些像后世的“明星”,走到哪里都有拥趸,成为世人竞相效仿的标杆,只是不像那些“明星”般轻浮罢了。</p>
王敦心中有事,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一言不发的望着窗外,谢鲲则自顾自的喝起茶来。</p>
王敦突然转过身来,急切地向谢鲲大声问道,“幼舆,你可知我心?”幼舆是谢鲲的字。</p>
谢鲲嘴里刚喝进一口茶,被吓了一跳,狠狠地呛了一口,一股茶水带着几根茶叶飞鼻而出,咳的眼泪都出来了。王敦见状大笑不已,赶紧过来给谢鲲捶捶背。</p>
谢鲲连擦带摸的收拾干净,瞥了王敦一眼,高声埋怨道,“处仲呀处仲!你这急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王敦笑着连连道歉。</p>
眼看谢鲲缓过劲来,王敦说道,“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p>
谢鲲缓缓答道,“我知道你心中的苦,这些年来你备受冷落,一腔热血无处挥洒,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可你也该理解陛下的苦衷啊!他身为帝王自然应该掌握大权,你跟茂弘两人一里一外把活都干完了,把他往哪搁呀?”茂弘是王导的字。</p>
谢鲲继而高声叹道,“可惜呀!陛下理解不了你的苦,你又不服陛下的安排,闹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天意呀!”</p>
王敦默然良久,继而说道,“说别的都没有用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前紧要的是想个法子,让世人和陛下都能体谅我,那说不定这事还有转机。”</p>
谢鲲眨么眨么眼,又说道,“现在没什么好办法,但你若真的诛杀了刘隗、把持了朝政,再想让世人体谅你,就绝不能做任何伤害陛下的事。此外,周顗和戴渊为南北名士,一直因为刘隗的构陷登不了高位,世人对此颇为不满。你若能重用此二人,当足以搪塞悠悠之口。” </p>
王敦轻轻点头,开口说道,“周顗和你我都是朋友,我一直敬他几分,戴渊名气也不小。铲除奸臣之后,我准备任周顗为尚书令,戴渊为尚书仆射,你看怎么样?”尚书省是当时最有权势的机构,这两个位子不可谓不重。</p>
谢鲲点点头,说道,“恩,差不多。”</p>
正在这时,钱凤阴沉着脸进来了,走到王敦身边耳语了几句,王敦顿时拉下脸来勃然大怒,气呼呼厉声喝道,“给他下道军令,他若是再敢无视,我非砍了他祭旗不可!”钱凤点头领命而去。</p>
惹王敦生气的又是鄱阳太守顾众。</p>
这几天王敦传令荆江二州的部下向武昌集结,周抚和周光兄弟俩近水楼台,到的最早,王敦命他俩屯驻柴桑,当先锋。西阳太守邓岳、义阳太守任愔、南郡太守谢雍等人陆续都到了,其他部下也都积极响应,派出兵马前来。</p>
但顾众别说派兵前来了,连个口信都没有。之前顾众从南康郡调任鄱阳时,就没搭理王敦,王敦一直记着这个茬呢,这回又没动静,王敦怎能不震怒?</p>
几天之后,顾众接到了军令,优哉游哉的到了武昌,王敦见状,气也消了大半。江东顾氏可不是一般的大族,既有传扬天下的清名,又有威震一方的实力。顾众也不是寻常旁枝,在顾氏一族中地位显赫。王敦可没打算跟顾氏翻脸,顾众要是不来,王敦还真有点下不来台。</p>
但下马威还是要有的,王敦借着军议的机会,当着众将官的面,把顾众骂了个狗血喷头。顾众已经年近五旬了,坐着一动不动,瘫着个脸、眯着个眼,一句话也不说,任凭王敦奚落,一点表情都没有。</p>
王敦直到骂累了,才消了气,坐下来喝口水。此时大殿内鸦雀无声,众将一个个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都在庆幸王敦气消了。</p>
钱凤这时凑了上来,向王敦说道,“宣城内史陆喈说他来不了,发来一封书信。”说着拿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王敦。</p>
王敦刚刚压下的气,再次喷涌而出,咬着牙伸手抓过书信撕得粉碎,大声怒喝道,“陆喈以为他是谁?我岂是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p>
众将被这一声怒喝震的直缩脖子,心里都埋怨钱凤,怎么挑这时候提这事呀!</p>
王敦新招来的长史陆玩也在场,他和陆喈同出一族,心里盘算着自己该出手相救,赶紧急急的构思话该怎么说,才能既避嫌又有效。</p>
陆玩还没想好,却听堂下飘来一个绵中带刚的声音,“大将军何需动怒?陆大人不来,想必自有他的苦衷。”</p>
堂内的空气似乎突然凝固了,众人皆大惊,瞪着眼睛扭头望去,却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的人汗都下来了,说话的人竟是顾众!</p>
王敦此刻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愣愣的看着顾众,怒极反笑,走过来皮笑肉不笑的对顾众说道,“顾太守,你刚才一言不发,现在又会说话了,你这条舌头用的还真是时候呀!”</p>
顾众还是那副表情,看都没看王敦,接着说道,“大将军为荆、江二州牧,宣城郡地属扬州,不在您治下。陆喈若是想过来,按律当辞了宣城内史之职,这是大将军想要的吗?”</p>
顾众的话把王敦问的哑口无言,仔细想想却还真是这个道理。</p>
早在汉代就定下规矩,郡县守令不得擅自离境,大晋一统天下后,继承了这条法令。但天下大乱以来就执行不下去了,军情紧急时领兵出境的情况比比皆是,不过更多的情况是离境而逃的。东晋建立后,江东相对平静,这些规矩又讲究起来。</p>
王敦是荆江二州牧,治下守令奉命而来,不算擅自离境,倒也说得过去。但宣城郡在扬州,陆喈要来就得辞官,有顾虑也属正常。此次集结的诸将中,西阳太守邓岳治下也在荆、江二州之外,他就是辞官率兵过来的。</p>
此时王敦已经冷静下来,才想起自己当初并没有召陆喈前来的意思,再一想就明白了,这是钱凤捅的篓子。</p>
从武昌坐船到建康,长江南岸依次是豫章、鄱阳、宣城三郡,宣城郡下游正是建康所在的丹阳郡,地位十分重要。沈充辞官回吴郡后,王敦赶紧派陆喈补了空缺,生怕这个位子被朝廷控制,因此根本不可能同意陆喈辞官离境。</p>
后来王敦令钱凤召诸将集结,钱凤见陆喈也算王敦的人,便稀里糊涂的发去了命令,把陆喈整的不知所措。</p>
其实王敦本来也没想召顾众前来,他率军下建康必过鄱阳,顾众只要带人在那等着就行了。只是顾众连封信都没有,让王敦不放心,又想起了之前的老账,才把他召来。</p>
陆玩见王敦一时语塞,知道他已被说动,只是还有点下不来台,赶紧开口说道,“陆喈乃鄙族中人,一向迂腐守正,不知变通。我这就修书一封,让他赶紧弃官前来,还请大将军息怒。”</p>
王敦闻言回过神来,摆摆手说道,“不必了,他暂时不用过来了。以后再有类似不听号令的情况,都先报给陆长史,要是再让我听到,定严惩不贷!”说完便坐回位子,接着主持军议,陆玩则点头接令。风波过后,各位将领又汇报了各自的情况,军议就结束了。</p>
散场之后,陆玩拉住顾众,感谢他刚才的仗义执言,并称赞道,“你真是不卑不亢、不柔不刚,拿捏的恰到好处,在下实在佩服呀!”</p>
顾众笑笑说道,“刚才也多亏陆长史周旋其间,否则仅凭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做的这样圆满?”两人相视大笑。</p>
眼看各路大军集结顺利,王敦却高兴不起来。武昌周边的兵马已经快六万了,都是能征惯战的精兵。平日里用来壮声势的郡县兵,王敦一个也没要,为得是省点粮食。</p>
王敦手中不缺粮,坚持一年都有余,但历来兵贵精不贵多,征一群郡县兵来只能空耗粮草,一点用都没有。更重要的是朝廷到目前为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王敦空有大军,却无处可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由不得他不谨慎。</p>
王敦派人在朝中暗中打听,大体知道了这是司马绍的主意,一时心里凉了半截,感叹司马家还有此等人物,也不知道其背后是否还有高人。</p>
王敦不禁感叹道,“此子竟如此了得,不费一兵一卒,竟然就把老夫逼到了如此田地,日后必成大器,我还真是老了!”</p>
心灰意冷的王敦不觉萌生退意,热切的希望朝廷能除掉刘隗,哪怕只是免了职也好呀!给自己一个台阶,那他立马就坡下驴,把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反正王敦知道,就算退了兵,朝廷也没本事伤他性命。</p>
于是王敦又写了一封表书,只字未提要刘隗的性命,只是苦苦哀求司马睿不要再听信刘隗;还请求司马睿召集群臣,一起评评这件事,看看他说的在不在理;最后希望司马睿早做决断,别非等他出兵之后再有行动,空浪费国家的钱粮,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p>
自司马睿登基以来,王敦上表就没有这么客气过。王敦请求让群臣评议此事,就是算准了相比他王敦,群臣更讨厌刘隗,基本上没有人会为刘隗对抗他王敦。</p>
事实也却如他所料,无论是司马绍、温峤等人,还是周顗、纪瞻等大臣,都劝司马睿给王敦个台阶,免了刘隗的职了事。王导带着王氏一族为了避嫌,始终一言不发。</p>
但刘隗在司马睿心中是什么地位?就是暂时免职,那也是司马睿不能接受的,虽然刘隗与群臣都不对路,但有司马睿一个人的支持就够了。司马睿少有的力排众议,最后更是勃然大怒,直呼“再言此事者斩”,群臣才做罢,一时间刘隗在朝堂上的声势无人能及。</p>
身在淮阴的刘隗得知此事后,欣喜之余不免有些担忧,他认定这事是王导在背后捣鬼,心想得找个由头除掉琅琊王氏了,否则早晚是祸害。</p>
王敦在武昌翘首以盼,却等不来朝廷任何消息,后来打探到廷议的结果,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后路,可前路该怎么走?王敦心中也是没底。</p>
几日之后,王敦总算收到一条好消息,却是来自襄阳的。</p>
梁州刺史甘卓手握重兵,占据汉江上游,顺流直下半日可到武昌,由不得王敦不重视。因此王敦传檄天下之后,又专门派陈颁前去襄阳,劝甘卓与自己一齐起兵。</p>
甘卓收到王敦的檄文后,看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感觉哪句都是写给他听的,回忆起了当初他跟王敦的约定,不住地摇头。那时甘卓认定王敦起兵定是征讨反贼,哪能想到他会起兵造反呀?</p>
甘卓正感到犹豫不决、不知所措的时候,陈颁就过来了。甘卓当然知道陈颁是来干啥的,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又不好直接回绝,只好找各种理由推脱,想各种办法不见面。</p>
陈颁可不是好打发的,甘卓上任之前,他也曾短暂主政梁州,因此有的是门路对付甘卓。</p>
于是甘卓躲、陈颁找,两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在襄阳城里玩起了捉迷藏,最后不出意料,陈颁技高一筹。甘卓被陈颁堵了大门,眼看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见面。</p>
这几日甘卓跟部下也在商量,好多人见他举棋不定,都建议他不妨暂时答应,先把陈颁打发走,反正朝廷还没表态,等接到诏书,再改变主意也说得过去。</p>
甘卓却犯了难,他之前就是这么对付陈敏的,结果被世人嘲笑了大半辈子,说他没有主见。甘卓一直想辩明此事,声称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想支持陈敏,但他事都做出来了,谁关心他是怎么想的?因此没人相信。现在再让他先假意支持王敦,甘卓心里的别扭劲可想而知。</p>
陈颁上来就是一顿忽悠,先搬出王敦和甘卓的约定,要甘卓兑现诺言。又说当初自己将梁州交给甘卓时,没少tí gòng方便,如今自己重任在肩,请甘卓还个人情。最后陈颁分析了当前形势,将别的可能都堵死了,又夸甘卓是果断之人,逼他快做决定。</p>
甘卓没了词,只好点头答应下来,消息传到武昌,王敦只是笑笑,没有太过在意。</p>
在对付王敦这件事上,司马睿和甘卓若能有顾众和陆玩一半的本事,大晋初年必可躲此厄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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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顾众传》:“及敦构逆,令众出军,众迟回不发。敦大怒,以军期召众还,诘之,声色甚厉。众不为动容,敦意渐释。时敦又怒宣城内史陆喈,众又辨明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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