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怨气不除灾祸至 至尊之位需天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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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璞眉头紧蹙,推了几卦都不祥,又翻翻记录,发现近一年来有好几个郡都遭了洪灾,再看看近日的天象,不住地摇头,预感到有大祸要降临。郭璞在屋内来回踱步,沉思了一会,想到近日皇孙诞生,心中有了定计,于是摊开笔墨,写了一封表书,上奏给司马睿。</p>
郭璞在表书中详细描述了近日天地气象,并说“人愤怨则水涌益”,认为这是怨气堆积的结果。至于怨气的来源,郭璞认为是刑罚太重、法令太明所致,并警告司马睿,假如他推算的没错,近日将会有大祸降临,甚至威胁到司马睿的皇位。郭璞提出的建议,是借皇孙诞生之机冲散灾祸,更改年号,大赦天下,以此消减世间怨气。</p>
郭璞擅长占卜,但汉晋时期以圣人之言为尊,鬼神之事上不了台面,特别是士大夫阶层,普遍对此嗤之以鼻,因此郭璞没少遭人嘲弄。不过郭璞算的很准,让人不得不信,再加上他文采一流,这才使众人对他十分敬重。</p>
最近郭璞算出世间怨气很重,确实不假,但他毕竟不是神仙,其中缘由难免猜不透。大赦天下虽足以平民怨,但如今最大的怨气却不在民间,甚至不在王敦那里,而是来自江东朝堂之上。</p>
自司马睿宠信刘隗、刁协以来,与其他大臣间的关系就日渐疏远。刘、刁二人都喜欢吹毛求疵,专门抓别人把柄,因此满朝文武都跟他俩不对路,连带着对司马睿都不满了。周顗曾说刘隗爱小题大做,并非虚言,周顗被刘隗参劾过好几回了,最有发言权。</p>
早年lú jiāng太守梁龛为他丈人守孝三年,眼看第二天就够日子了,有些放松,设宴邀请周顗等同僚三十多人。刘隗得知后上表参梁龛不孝,要求免了他的官,削了他的爵位。</p>
其实那时服三年之丧,并不是实打实的三年,到底多长时间没有定论,一说是二十五个月,也有说该是二十七个月。世人服丧多是表现个姿态,纠结于哪天其实意义不大。再说梁龛是为丈人守孝,能做到这样在当时已经不错了,这事虽然不对,但也不算出格,基本没人在意。</p>
可刘隗揪着不放,一本参上去,梁龛竟被罢黜,连带周顗等三十多人都被罚了一个月的俸禄,一时间怨声四起。</p>
后来周顗的弟弟周嵩女儿出嫁,家里的门生下人仗势欺人,开道的时候与人冲突,砍伤了人,建康府衙得知后派人前去,也被砍伤了。刘隗借机弹劾周顗,说他御下不严,惹得百姓喧哗,平日里白受了那么多恩宠,应该免了他的官,才能显示出司马睿公正无私。</p>
周家这事确实不对,但周顗跟他弟弟并不亲密,那天就是过去蹭口酒喝,招谁惹谁了?结果司马睿怕摊上徇私的恶名,还是免了周顗的官。</p>
还有一次,老臣纪瞻宴请王导、周顗等人,结果周顗喝多了撒酒疯,又被刘隗参了一本。这回连司马睿都不好意思了,喝酒闹事确实不好,但上纲上线就没必要了,因此司马睿只是象征性的训斥了周顗几句,这事就过去了。</p>
好在周顗心大,只要有酒喝,什么事都无所谓了,对刘隗的作为只是一笑了之,并不介意。但刘隗参奏的大臣多了去了,不是谁都能像周顗那样洒脱的,起码王导就不是。</p>
司马睿还是琅琊王的时候,手下的督运令史淳于伯因罪被斩。结果行刑时,淳于伯的血冲上了旗杆,围观的人都说这是血逆流,肯定有冤情。那时王导主政,淳于伯的案子当然也归他过问,刘隗借此机会参劾王导及其手下,莫须有的硬说淳于伯是屈打成招,非罢免一些人不可。</p>
为了护住手下,王导上书表示自己愿辞官,但司马睿很知趣,知道离不开王导。于是司马睿把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淳于伯也是自己部下,自责了一番,这事就过去了。从此之后,刘隗就跟琅琊王氏结下了梁子。</p>
后来刘隗一步步得宠,王导却被一点点疏远,王导心中纵有万千不甘,却碍于君臣颜面,无计可施。其实王导的心情不难理解,自己倾心拥立的帝王,却把自己弃置一边;自己殚精竭虑打下的江山,却被他人坐享其成,换谁心里不恨?!</p>
将刘隗视为眼中钉的可不只王敦一人,甚至不只琅琊王氏兄弟,满朝文武都心怀不满。刁协也很讨人厌,但他权势不像刘隗那么重,相对不太显眼罢了。如今江东朝堂表面上一片平静,但私底下暗流涌动,王敦只算是其中之一而已,长此以往,即使没有王敦也会出事。</p>
郭璞曾多次给司马睿算卦,十分灵验,因此司马睿很看重郭璞。对他的奏章当然格外上心,深信不疑,毕竟这些天地气象变化都是事实,由不得他不信。于是司马睿召来几个重臣,商量起改年号的事。</p>
后世明清时期,一个帝王只有一个年号,只有新帝继位才改元。但在唐宋之前,更改年号的事很常见,在位时间长的皇帝基本上都不只一个年号,每逢大悲或大喜之时,都会更改年号,来顺应天意。</p>
当初司马炎灭掉东吴,一统全国时,就将年号由“咸宁”改为“太康”;晋惠帝末年朝政大乱,年号也被改来改去,甚至出现一年改几回的怪事。</p>
以皇孙诞生为由改年号有点牵强,但也不是不行。经过一番讨论,司马睿决定取“永久昌盛”之意,以“永昌”为新年号。现在已是腊月,等过了年就要昭告天下,改元大赦。</p>
忙活完改元的事后,司马睿又想起一件心事,正需要咨询郭璞,于是急忙召他进宫。</p>
郭璞来后,司马睿请他上座,先跟他说了一下改元的事,问他行不行。郭璞只是一个著作郎,敲定年号这么大的事哪是他能定的?只是诺诺称是而已。见郭璞没意见,司马睿放下心来,说出了自己的心事。</p>
司马睿皱着眉头说道,“自朕称晋王以来,先后封了两个儿子为琅琊王,以祭祀父祖。但这两个爱子都不幸早夭,如今琅琊一脉无人祭祀,这叫朕怎么安心啊!?”</p>
一提起两个早夭的儿子,司马睿顿时悲伤不已,眼圈止不住红了。司马睿强稳住情绪,轻叹了口气,又招了招手,一个太监牵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过来了。郭璞定眼看去,只见这小孩生的冰聪可爱,眉目间与司马睿有几分相似,心中顿时了然,猜到了此次召见的缘由。</p>
自上古以来,国家大事唯祀与戎,祭祀祖先是关系国家存亡的大事,可不是烧点纸、哭一阵而已。历代王侯如没有子嗣,就会找其他支系的后代继养过来,延续香火。</p>
因此史书上经常看到某某王侯无子,以某宗族兄弟的后代为嗣,继承自己的爵位。王敦收养王含的儿子王应,就是这种情况。司马睿登基称帝也类似,名义上是出继给了先前的帝王,延续了香火,才成为了正朔。</p>
司马睿与惠帝、怀帝都是平辈,比愍帝还大一辈,无法出继给他们,于是就把自己出继给了晋武帝司马炎,认其为父。只是这么一来,司马睿就不再是琅琊王了,历任琅琊王的香火就不能由他来祭祀了。</p>
于是司马睿称晋王后,封次子司马倪为琅琊王,继承祖上血脉,谁知司马倪封王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司马睿的三子叫司马晞,此时已出继到了司马睿的叔叔、武陵庄王司马澹一脉;司马睿的四子叫司马冲,已出继到了东海孝献王司马越一脉,不好轻易改嗣,因此琅琊王的封号暂时闲了下来。</p>
后来司马睿喜得第五子司马焕,但他一岁多时就染了重病。司马睿本想借祖上的灵光保住这个儿子,因此急急的封他为琅琊王,结果封王的当天司马焕就病死了。</p>
两个爱子的离世沉重的打击了司马睿,让他感觉琅琊王的封号仿佛被诅咒了一般,封谁谁死。因此琅琊王的封号空了好几年,琅琊一脉也一直无人祭祀,成了司马睿心中解不开的结。</p>
太监牵来的小孩开始还有点怯生生,但一看到司马睿,立即喜笑颜开,甜甜的喊着“父皇”。司马睿满脸的慈爱,将孩子抱入怀中,越看越喜欢。</p>
司马睿边逗孩子边向郭璞说道,“这是朕的小子司马昱,还不到三岁,朕一直有意封他为琅琊王,延续祖上香火,只是心中一直不宁,叫你来就是算算此事,看看吉凶。”</p>
郭璞点点头,说道,“那臣就先算算小皇子的生平吧!”说着就推算起来。</p>
不一会儿得出了结果,郭璞看着卦象说道,“小皇子运数大吉,寿命五十年有余。”</p>
司马睿如释重负般点点头,那个年代能活过五十岁就不错的了,司马睿很满意,又问道,“那琅琊王的封号如何?”</p>
郭璞接着推算起来,眼看结果出来了,郭璞却大惊失色,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紧锁,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不断渗出。司马睿见状忙问道,“怎么样?”</p>
郭璞擦擦汗答道,“臣才疏学浅,此等天机不敢妄下定论,还请陛下恕罪。”说完跪倒在地。</p>
司马睿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赶忙将郭璞扶起,又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但讲无妨,这都是天意,与你无关。”</p>
郭璞说道,“此卦大凶之中透着吉,有否极泰来之意。只是这凶也太凶了,纵是社稷倾覆之灾,也不过如此呀!从卦象中能得到两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p>
“快快说来!”司马睿急切的说道。</p>
郭璞说道,“此话事关国运,还请屏退闲杂。”司马睿回头看了看那太监,摆摆手,让他领着小皇子离开了。</p>
郭璞接着说道,“王琅琊者非人臣,琅琊祚衰晋氏亡。”</p>
司马睿眉头一抖,沉思了一会儿,问道,“这两句话是何意?”</p>
郭璞答道,“后一句好理解,琅琊一脉若没了子嗣,大晋就气数已尽了;只是这前半句……”</p>
郭璞联想到小皇子司马昱的运数,考虑了一下说道,“臣斗胆妄測天意,恐怕是说入嗣琅琊的人皆会居于非人臣之位。结合小皇子的运数,后世当有大祸降临,延续大晋国祚的,莫非就是这位小皇子?”</p>
司马睿听后默然不语,郭璞的意思很明显了,依卦象来看,后世会有很大的灾祸降临,甚至不亚于二帝被俘的惨剧。小皇子很可能像他司马睿一样,登基入嗣正朔,这到底是福是祸,谁又能辨的清呢?</p>
良久之后,司马睿开口说道,“天意若是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就像朕一样,德才都不足,从小也没想过这事,却登上了至尊之位,可见天意不可违呀!既然琅琊一脉不可久虚,那还是早点封给朕这小儿子吧,只要不折他的阳寿就行。”</p>
郭璞拱手答道,“陛下勿忧,小皇子命硬,没有影响。”</p>
司马睿点点头,让郭璞退下了。</p>
千里之外的武昌城中,王敦和钱凤也正在发愁,王敦想以诛刘隗为名起兵,但这个计划还不周全,他和钱凤对此都有疑虑,只是关注点全然不同。</p>
“主公想以诛刘隗为名,此计甚妙,”钱凤说道,“只是那朝廷若真把刘隗给杀了,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就此罢兵吧!到那时再想别的名号,可就不容易了。”</p>
王敦轻笑两声,说道,“汉初七王之乱,汉景帝毫不犹豫就诛杀了晁错,可咱这皇帝一向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他若真能下决心杀刘隗,我还得高看他一眼。”</p>
钱凤还是不放心,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年杀晁错之后,反叛的诸王根本没准备,阵脚大乱,最终惨败。主公要是起事,还是要想清楚这后手,千万不要步了那些庸才的后尘。”</p>
王敦点点头,想了一下说道,“其实若真能杀了刘隗,就此罢兵也未尝不可呀。”</p>
“啊?!”钱凤错愕不已。</p>
王敦接着说道,“刘隗当权之前,我春风得意,率领大军征讨四方,朝廷对我有求必应,要是能回到那种日子,不也挺好么?”</p>
“主公不想要那九五至尊之位了吗?”钱凤瞪大了眼睛,急切的问道。</p>
王敦笑着说道,“一切都要看天意,那至尊之位岂是想要就能得到的?如今大晋气数未尽,人心未散,我要是逆天而为,岂不身败名裂?再者我又没有子嗣,就算夺下天下又能传给谁呢?倒不如像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大权独揽、为所欲为,最后两腿一蹬,什么事都不用操心。”说完大笑起来。</p>
钱凤讪讪而笑,还不死心,王敦若是不当皇上,他这种人岂有出头之日?于是说道,“主公大可不必担心子嗣,当年景帝去世时就没有子嗣,这才传给了文帝,后来才有了这大晋江山。主公也可效仿前人,将身后大权交给其他兄弟呀。”</p>
晋景帝司马师是司马懿的长子,司马懿死后由他掌权,但他没有儿子,死后只好把大权交给了他弟弟,晋文帝司马昭。</p>
王敦闻言冷哼了一声,说道,“处弘和他儿子王应都是凡才,不足以但当大任,我那几个从兄弟倒是不错,却大都不跟我一条心,否则我何必孤寂落寞至此!”处弘是王含的字。</p>
王敦喘了几口气,平静了情绪,说道,“不过念及手足之情,这几个从兄弟倒还不至于害我,刘隗才是我的大敌。我所担心的是刘隗不在建康,我若以诛刘隗之名起兵,该如何行动呀?”</p>
王敦的担心很实际,他起兵之后,最好的方案是发兵直指建康,夺下大权。但刘隗目前屯兵泗口,若以诛刘隗为名,那你进攻坐镇建康的皇帝干什么?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不是抽自己嘴巴么?只有刘隗在建康,王敦才好发兵讨伐,否则越过建康进攻泗口,那也是找死。</p>
“得想个办法把刘隗引回建康呀!”王敦皱着眉头喃喃自语。</p>
“这有何难?”钱凤突然说道,“那皇帝没有主见,主公若是起兵,他要么会杀了刘隗,要么就肯定会召他回建康的。”</p>
“恩,有道理。”王敦笑着点点头,“如此说来,我就再也没有顾忌了。只是帐下兵马士气还不是很高,马上到年关了,你去给大伙多发些酒肉财物,鼓鼓劲。”钱凤称是退下。</p>
年关刚过,司马睿昭告天下,改元为“永昌”,同时大赦。几个月后又册封小子司马昱为琅琊王,继承了祖上的香火。</p>
王敦看着大赦改元的诏书,意识到朝廷这是想消减世间的怨气。联想到怨气,王敦忽然心生一计,激励士气的办法也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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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简文帝纪》:“简文皇帝讳昱,字道万,元帝(司马睿)之少子也。幼而岐嶷,为元帝所爱。郭璞见而谓人曰:‘兴晋祚者,必此人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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