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投身荒境为国事 门当户对结良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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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北风中,几艘大船渡海而来,直抵长江口,巡防的水师盘问过后,向上禀报并放行。几个时辰后,大船来到建康码头,早已戒严,开辟出一片水域等候。太常荀崧带着一干文武,在码头上肃立迎接。</p>
大船上鼓角齐鸣,码头上也乐声阵阵,靠岸之后,裴嶷走下船来,与荀崧见礼。</p>
荀崧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出身颍川荀氏,为天下望族。太常为九卿之一,乃朝中重臣,朝廷派他来迎接裴嶷,足见对裴嶷的重视。</p>
裴嶷出自河东裴氏,更是名扬天下的大族,在看重门第的魏晋时期,仅此一条就值得朝廷重视;此外,裴嶷是鲜卑慕容廆的长史,慕容廆如今称霸辽东,朝廷自然不会小觑。</p>
鲜卑自称有熊氏之苗裔,黄帝的子孙,在魏晋时期分布很广,东北地区有段部、宇文部及慕容部,漠南有拓跋部,陇右有秃发部和吐谷浑部等。</p>
秃发是拓跋的谐音,是拓跋部的分支。吐谷浑则是慕容廆的庶长兄,早年受慕容廆嫉恨,愤而远走。其他小部族还有很多,多依附于几个大族,打着别人的旗号。</p>
其实北方草原一直如此,部族多如牛毛,各有各的旗号。但当某个部族崛起后,其他小部便依附过来,以他人名号自称。</p>
林胡、楼烦、匈奴等都是如此,后世的柔然、突厥、契丹也是这样。他们的部族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过去依附于他人,等自己强大了,就会吸引别人依附过来,像割韭菜般一茬又一茬。</p>
其实所有文明形成之初,都有一个类似的过程,华夏也是如此,只不过中华文明异常强大发达,没人能来“割韭菜”罢了。中华文明一直不停的生长,直到根深干粗、枝繁叶茂,无法撼动。</p>
根据《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华夏之初万国会盟,黄帝当政则称有熊氏,颛顼当政则称高阳氏,在此之前还有神农氏、燧人氏,都是华夏联邦的盟主。那时推选盟主,采用的是民主投票的方法,谁能得到诸侯的拥戴,谁就是新的盟主。</p>
颛顼死后,其子穷蝉得不到诸侯拥戴,喾立,称高辛氏;喾子挚不肖,弟放勋立,这就是尧帝,称陶唐氏;尧子丹朱不肖,诸侯皆去丹朱而归舜,舜立,称有虞氏;舜子商均不肖,禹立,称夏后氏;禹子启肖,诸侯拥立,还是夏后氏……</p>
自启之后,盟主之位不再外传,夏后氏世为盟主。因此夏朝及以前的中华,都是联邦制国家。虽然本部直统地域很小,但麾下附属千万,正可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商、周都是当时的属国之一。</p>
夏初太康失国,丢的是盟主之位,并非国家彻底覆灭。后来商强盛起来,灭夏,继而四处征伐,灭国无数,建立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最辽阔的帝国。后来武王伐纣,宾从的诸侯数以百计,可见天下苦商久矣。</p>
由于大量国家已被商吞并,因此周朝建立后,大肆分封,重建列国,并借此巩固了统治地位:尊周礼、得周爵者为华,其余为夷。自此华夷始分,衣冠正朔从此而来。</p>
晋时乱华的五胡,祖辈都在周天子统治之外,但要追溯起来,哪个不是当年黄帝的子民?鲜卑自称有熊氏之后,并非空穴来风。</p>
慕容廆祖辈曾助司马懿伐辽东,攻灭了公孙渊,以功封归义王,成为了大晋的藩属。慕容廆继位后年轻气盛,曾派兵攻掠辽西郡,武帝司马炎令幽州驻军回击,打得慕容廆惨败。</p>
之后慕容廆不吸取教训,又去进攻大晋属国扶余,一举将其攻灭。东夷校尉何龛派兵救援,再次把慕容廆打得大败,扶余复国。慕容廆自此被打服,俯首帖耳以晋臣自居,不敢再作恶。</p>
几十年后中原大乱,辽东并非净土,鲜卑素连、木津等小部落作乱不断,州郡不能制。慕容廆发兵灭之,使东北免于涂炭,还东北以太平。</p>
当时中原人逃难的去处有三个,除了江东和西北的凉州,就是辽东了。当初老家在青州的刘胤,就打算避难辽东。慕容廆积极收容难民,对落难而来的士子更是优厚,因此前来投奔的人很多,不料却遭到了东夷校尉、平州刺史崔毖的嫉恨。</p>
崔毖出身于清河崔氏,一直以中原名士自居,屯驻于辽东郡襄平城。中原大乱以来,满心盼着落难的士子们前来投奔,结果人们都去了慕容廆那里,没人理他。崔毖心中恼怒,于是挑拨宇文部、段部和高句丽,让三部一起进攻慕容廆,想要将慕容廆的地盘一举瓜分掉。</p>
眼看三路大军攻来,慕容廆只好退守老巢棘城。在裴嶷的建议下,用一招离间计,使段部和高句丽起了疑心,退兵观望。眼看两部已退,宇文部主将悉独官却并不知趣,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想独吞了慕容部,继续围城进攻。</p>
宇文部人数虽多,但分属不同的小部族,编制十分混乱,典型的乌合之众。慕容廆亲帅大军吸引其注意力,然后派儿子慕容翰领偏军包抄,一举烧掉了宇文部的大营。见后路起火,宇文部大乱,又遭到前后夹击,最终惨败而归。崔毖逃往高句丽保命,慕容廆一战成名,尽占辽东之地。</p>
裴嶷此次前来,就是向朝廷汇报此事,希望得到朝廷的支持,认可慕容廆对辽东的控制。</p>
裴嶷字文冀,原为昌黎太守,慕容廆的棘城就在昌黎境内。后来裴嶷被调入朝中,正遇上幽州大乱,道路阻塞。裴嶷权衡再三,认为慕容廆是个人杰,于是前来投奔,慕容廆大喜,立即委以重任。</p>
当时落难的士子大多有投奔慕容廆的想法,但碍于他夷狄的身份,下不了决心。眼看裴嶷都去了,纷纷卸下顾虑,赶来投奔。由此,慕容廆对裴嶷更加感激,敬若上宾。</p>
在荀崧的引领下,裴嶷来到王宫,进入大殿,司马睿高坐在上,群臣恭立两侧。</p>
君臣见礼后,裴嶷说道,“慕容龙骧将军,身处绝域,不忘国恩,遣臣渡海来朝,忠贞之志,天地可鉴。前些日子平州刺史崔毖,擅离职守,以致州内号令不一,龙骧将军见而忧之,故不得已而摄其政。</p>
如今士庶咸悦,称颂功德,以为安辽东者,非慕容龙骧将军不可。然而将军自以为夷狄,又无圣朝委任,惶恐不已,因此派臣前来,恳请朝廷定夺。”</p>
慕容廆被历任皇帝委任的名号很多,但为表示谦退,他都辞掉了,只接受了龙骧将军的军号。</p>
接着裴嶷拜倒在地,大声说道,“臣代鄙州人士,恳请陛下委任平州于慕容龙骧将军,此乃上顺天意,下应人心之举,还请陛下明察!”</p>
司马睿不动声色,微微犹豫了一下,尚书令刁协站出来说道,“平州刺史崔毖身兼东夷校尉,统领幽平各地东夷诸部,是慕容廆的顶头上司。前些日子慕容廆携大胜宇文部之威,逼崔毖出逃,实为以下犯上之举。朝廷不加责罚已是宽厚,岂能再给他加官进爵?”</p>
裴嶷赶忙辩解道,“大乱之际崔毖不思报国,以一己之私挑动三部,会攻慕容。赖天朝盛威,慕容龙骧将军化险为夷,只派了一个使者,责备崔毖而已。他心中有愧,畏罪潜逃,何来犯上之说?”崔毖不是江东的人,他办的事也确实不光彩,因此江东君臣并不在意。</p>
见裴嶷才思敏捷,司马睿起了心机,询问道,“朕观足下有社稷肱骨之才,奈何投身荒境,身陷夷狄?”</p>
裴嶷答道,“天下丧乱以来,辽东并非净土,赖慕容龙骧将军保全,得以暂安。中原士庶前来投奔者数以万计,龙骧将军乃仁义之人,侨立郡县以居之。以冀州人为冀阳郡,豫州人为成周郡,青州人为营丘郡,并州人为唐国郡,各得其所。目前治下刑政修明、百姓安居,臣感其恩德,遂委身效命。”</p>
得知好多中原人前去投奔,司马睿来了兴趣,问道,“慕容将军手下,还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么?”</p>
裴嶷答道,“在慕容将军手下,臣与代郡鲁昌、北平阳耽共掌政事,为其谋划;又有北海逢羡、广平游邃、北平西方虔、渤海封抽、西河宋奭、河东裴开,皆身居要职;此外渤海封弈、平原宋该、安定皇甫岌、兰陵缪恺以文章见长,掌管文案;还有会稽硃左车、太山胡毋翼、鲁国孔纂,以厚德清重,引为宾友;又有平原刘赞,为儒学大家,主管庠序。如今的辽东,夷晋之人并受诗书,诵读之声,闻于道路,礼让之风,兴于绝域。”庠序指的是学校。</p>
裴嶷所说的人物中,有不少出自名家大族,引得群臣一阵唏嘘,不少人肃然起敬。</p>
司马睿也是刮目相看,赞叹道:“不想辽东夷狄荒鄙之地,竟也有中华冠带之伦?”</p>
司马睿于是定下了决心,说道,“慕容将军绥靖边地,抚慰一方,对国家有功,那就任他为监平州诸军事、安北将军、平州刺史。”裴嶷大喜拜谢不提。</p>
朝会结束后,司马睿又把裴嶷召入内堂,和几个近臣一起坐着聊聊天,太子司马绍也在座。裴嶷向众人详细介绍了辽东的风土人物,江东君臣听得都很仔细,但司马睿的心思却不在这。</p>
聊了一会儿后,司马睿问道,“如今国家中兴,正是用人之际,裴长史若能委身于朝堂,朕求之不得,不知你可有此意?”</p>
听到司马睿招揽自己,裴嶷面露难色,说道,“对臣个人来说,这是没法拒绝的隆恩;但若为国事着想,臣不得不推辞。”</p>
“哦?何出此言?”司马睿问道。</p>
裴嶷答道,“臣的家族世代深受朝廷恩惠,若非遇到险难,我岂会投身远境?如今否极泰来,我有幸重回圣朝,受到陛下厚恩,若能跻身朝堂,不但能尽展平生之志,也是光宗耀祖呀!</p>
只是慕容安北将军心系皇室,派臣不远万里前来,可见其心至诚。来日荡平逆胡,恢复中原,朝廷也用得到他。我若是因一己之私留下来,慕容将军必然寒心,甚至会误认为国家弃之不顾,难免会有所懈怠。这岂不是因为我个人,耽误了国事么?”司马睿眉头微蹙,轻轻颔首。</p>
裴嶷接着说道,“再者慕容将军待我如国士,如此不辞而别算什么?我就是离他而去,也得回去当面辞行才对。此番临行之前,就有人劝谏慕容将军,说我此去必然不回,但慕容将军推心置腹,用人不疑,我这才成行。慕容将军出身夷狄,感沐圣化,犹能待人以诚,我冠带之士,岂能失信?若如此,冠带之颜面何存?”</p>
司马睿轻拍了一下手,赞叹道,“恩,你说得对。如此则要多多委屈裴长史了,回去之后还请为国家再立功勋,朕定然不吝封赏。”裴嶷称是不提。</p>
众人又说了会儿话,忽然一个下人跑上堂来,拜倒在地喊道,“陛下!太子殿下!大喜!太子妃生下一位皇孙,如今母子平安!”</p>
司马绍闻言一激灵,站起身来就想跑,忽然意识到不对,又转过身来看向司马睿,说道,“父……父皇,我……”</p>
司马睿笑着点点头,向外挥挥手。司马绍不再犹豫,初为人父的他十分兴奋,连蹦带跳的走了,看的司马睿哈哈大笑。</p>
群臣纷纷起身称贺,司马睿笑着让大家坐下。这是他的第一个孙子,岂能不高兴?</p>
那时的医疗水平有限,人们普遍不长寿,大部分人活不过五十,早夭的情况更是常见,因此能抱上孙子就很不错了,四世同堂的情况十分罕见。</p>
司马睿心中乐开了花,目光扫过群臣,看到太常荀崧却想起一事,开口问道,“景猷,你家最近是不是刚刚添了一子?”景猷是荀崧的字。</p>
荀崧闻言一愣,赶忙说道,“陛下真是耳聪目明,令人叹服,老臣近日确实又得一子,只比皇孙虚长几日而已。”荀崧已经年近六旬了,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掩不住的欣喜。</p>
司马睿抚须笑道,“景猷是饱学之士,你家儿子定非凡器。你与朕近日同喜,朕看皇孙与你家小子甚是有缘,要不这样吧,日后让你家小子作为伴读书童,陪皇孙一同长大,你看可好?”</p>
荀崧大喜拜谢,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如果不出意外,皇长孙是要当皇上的,他这小儿子前途不可限量。</p>
司马绍回到东宫后,孩子正在熟睡。眼见孩子十分可爱,欣喜不已,又见太子妃庾氏神色疲惫,司马绍赶忙上前嘘寒问暖,亲近的很。</p>
不一会儿,温峤、庾亮等太子属官都过来道贺了,司马绍很高兴,定下日子要庆祝一番。几日后,司马绍在东宫设宴,邀请了朝中重臣和身边亲友,一起庆祝皇孙的降生。</p>
宴会气氛热烈,众人纷纷向司马绍道贺,并将皇孙的诞生,与其它中兴祥瑞之兆相提并论,盛赞大晋威德。得知父皇的安排后,司马绍专门找荀崧叙了叙,荀崧是博学之人,司马绍请他作皇孙将来的老师,荀崧痛快的答应下来。</p>
宴会上,庾亮跟何充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眼神一个劲的往温峤身上瞟。</p>
何充和司马绍一样,都是庾亮的妹夫。两人年龄相仿,何充又气度不凡,因此司马绍对他很亲近,这次设宴把他也叫来了。从王敦那辞官离开后,何充来到建康,被任命为东海王文学。</p>
东海孝献王司马越是诸王之争最后的胜利者,自惠帝末年以来长期把握朝政,司马睿本是他的手下。后来司马越领大军讨伐石勒,却病死在半路上,几十万大军群龙无首,惨遭全灭。不久之后洛都沦陷,怀皇帝被俘,司马越的子孙也都死在乱军之中。</p>
司马睿承制之后,为报答当年提携之恩,将自己的第四子司马冲封为东海王,出继为司马越的后代,延续他的香火。司马冲现在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因此何充目前任的只是一个闲职。</p>
宴会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庾亮叫住温峤,兴冲冲的说道,“太真,你岁数可不小了,太子 殿下有了子嗣,你可也要加油了。”</p>
温峤腼腆的笑笑,问道,“我刚除丧服不久,还未婚配,元规可是有安排了?”</p>
庾亮说道,“我妹夫何充,身出名门,他族中有一个mèi mèi年龄正合适。你若有意,他就回去询问长辈了,你看可好?”</p>
温峤微笑着答道,“全听元规安排。”</p>
那时婚配最讲究门当户对,婚姻的目的也很单纯,除了拉近关系外,就是传种接代。何氏是名门,温峤也很有名望,因此双方都很满意,等到了良辰吉日,温峤与何氏正式成婚。几年之后,何氏接连为温峤生下两个儿子,和和美美。</p>
在裴嶷等人的辅佐下,慕容廆的势力越来越强盛,大约三十年后,慕容廆的孙子僭越称帝,史称前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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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裴嶷载记》:“(慕容廆)将遣使献捷于建鄴,妙简行人,令嶷将命。初,朝廷以廆僻在荒远,犹以边裔之豪处之。嶷既使至,盛言廆威略,又知四海英贤并为其用,举朝改观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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