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恩德不兴名士遁 江东猛虎复出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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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敲着桌几,司马睿悠哉的看着祖逖最后的表书。上面慷慨激昂的北伐情怀,激不起司马睿半点兴趣,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最后,在祖逖推荐的接任人选上。看到祖逖推荐其兄祖纳时,司马睿微微蹙眉,沉思起来。</p>
司马睿认识祖纳,洛都沦陷前,祖纳就看出形势不对,早早来到江东避难,后来祖逖来江东就是投奔他。司马睿承制后,曾召祖纳为军谘祭酒,现在已经年近六旬了。</p>
目前在建康的祖氏兄弟还有一人,却是祖逖的同母弟祖约。祖约与太子中庶子阮孚齐名,更受司马睿宠信,而且与祖纳的关系出了名的不好。</p>
祖约曾在司马睿手下任从事中郎,甚是亲近。眼看祖约得宠,祖纳曾劝谏司马睿,说祖约有凌上之心,必须有所压制,一旦得势必然为乱。司马睿却认为祖纳这是嫉妒圣宠,假公济私,对他的言论很不满。不但对祖约更加信任,还把祖纳闲置在家,不再重用。</p>
后来祖逖在中原屡立奇功,司马睿很高兴,对祖约也更加亲密。祖约也很有眼色,善于逢迎,因此得到祖逖死讯后,司马睿想到的继任人选,头一个就是祖约。</p>
可祖逖表书上盛赞其兄祖纳,对祖约却只字不提,让司马睿颇为疑惑,莫非祖纳真有过人之处?莫非祖约确实不堪大任?一时拿不定主意。往常司马睿都会召刘隗来议事,可现在空有满朝的文武,却不知该与何人商量,只能自己琢磨。</p>
祖逖虽然功大,但向来看不起司马睿,因此二人之间一直关系疏远。</p>
在司马睿眼中,祖逖比王敦也强不到哪去。豫州治下到处都是祖逖的人,子侄联姻一大片,铁桶般针扎不进,若非祖氏族人,恐怕根本调不动。</p>
豫州精兵的战力谁都眼馋,这些年司马睿对祖约尽力拉拢,本就有收为己用的打算。只是临到事前,没人帮他掂量一下,总觉的心中没底。司马睿自己想了几天也没定下来,他也怕错用祖约酿成大祸,万一丢掉中原可如何是好?</p>
司马睿本打算差人写封信,询问一下刘隗,但一件事传入耳中,令他立马下定决心,下诏任命祖约为平西将军、豫州刺史,接了祖逖的位子。</p>
司马睿听到的事与王敦有关,王敦派人携带厚礼来建康,以吊唁祖逖为名拜访祖纳。祖纳竟把礼品全收下了,而王敦的人理都没理祖约。司马睿可以容忍祖约守不住中原,但绝接受不了祖纳和王敦有牵连,若是两人同时举兵内向,司马睿如何挡得住?想想就睡不着觉。</p>
王敦的心情最近也是大起大落,得知祖逖的死讯后,他先是一阵愕然,心想这也太顺利了吧!莫非这就是天命?经过一番打探,得知祖逖推荐的继任者是祖纳,他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p>
王敦对祖纳并不陌生,惠帝年间王敦为太子舍人,祖纳却是太子中庶子,两人同在东宫侍奉太子。晋代的东宫,设中庶子四人,其次是中舍人四人,再次是庶子四人,再次是舍人十六人,最后是洗马八人。祖纳是中庶子,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王敦是舍人,差了十万八千里。</p>
王敦知道祖纳的本事,即便不能开疆扩土,也是守成有余,而且其人操行高洁,断然容忍不了自己犯上作乱。于是王敦与钱凤商量一番,决定打着故交的名义,派人来建康演了这么一出。</p>
王敦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借此表明自己与祖纳有旧,不管祖纳如何反应,司马睿都会起疑心,这就够了。王敦料想自己名声已臭,天下名士避之不及,祖纳也不会例外。可谁知祖纳却欣然接受了他的礼物,还写了封书信,回忆过往旧情,并对王敦称赞有加。</p>
王敦顿时迷惑不解,想不通祖纳唱的是哪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难道祖纳真对自己那么欣赏?最近王敦孤寂得很,忽然接到旧日同僚的问候,心里止不住美滋滋的,反正祖纳的反应有利无害,王敦就不再细想了。果然,司马睿听到风声,立马派祖约上任,效果出奇的好。</p>
这些天来最揪心和失望的,要数太子司马绍了,得知祖逖过世的消息时,他心里暗喝一声“不好”。后来听说祖纳要接任,经过一番打探,了解了祖纳为人,暂时放下心来。谁知几日之后诏书下来,前去接任的竟是祖约,司马绍大失所望,于是又召来温峤、庾亮等人商量对策。</p>
司马绍问道,“父皇下诏派祖约前往豫州,他历来与遥集齐名,名望不低,你们对他可有了解?”遥集是阮孚的字。</p>
庾亮答道,“人们都说祖约好清点钱财,遥集爱制作木屐,这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毛病,不过谁高谁低,一直没有定论。”</p>
温峤接话说道,“我来到江东后,因为祖逖将军的缘故,曾拜访过祖约。他在屋内接待我,却显得一脸不自然,我稍一留心,却发现他凳子底下堆着两小篮金银细软。也许是发觉我看到了,祖约急忙收回腿,用衣摆勉强遮住,就这么挺着身子不动了,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得。</p>
他房间里的屏风摆的也好突兀,料想也遮住了不少玩意。离开的时候我略施小惠,从下人口中得知,我来之前祖约正在数钱,仓促间来不及收拾,才丑态百出。”众人听后哂笑不已。</p>
庾亮笑着说道,“如此看来遥集要比祖约强多了。那回我带着客人一起去拜访,遥集正在给刚做好的木屐打蜡,见客人来了,一点没有回避的意思,泰然自若。可见祖约颇好虚名,而遥集才是真性情啊!由此高下立判。”那时木工相对粗糙,上等的木屐往往要打蜡,以防伤脚。</p>
提到木屐,阮孚来了兴趣,说道,“人这一辈子能做多少木屐呀,我正忙着呢,哪有闲功夫搭理几名俗客。要说这木屐呀,那也是很有考究的,你就说这打蜡……”</p>
“哎!停!行了行了,”卞壸一脸嫌弃地打断阮孚,说道,“这谈正事呢,没空听你聊闲篇儿。”</p>
阮孚白了卞壸一眼,说道,“就你事多,你要是再这样,我送你那几双木屐可就要钱了。”众人大笑,卞壸也笑着拱拱手。</p>
晋代的风流名士总有意外之处,名扬天下的竹林名士嵇康,非常擅长织锦缎。嵇康家境贫寒,经常自己织锦补贴家用,另一竹林名士向秀,总过来给他打下手,顺便分点收入买酒喝。</p>
于是那时的人们总能看到这样的场景,两位满腹经纶名扬天下的名士,找棵树阴凉底下,蹲坐下来旁若无人的织锦。千百年来,世人只记得竹林中的酣饮,却忘怀了大树荫下“吱扭吱扭”的宁静,名士之风流岂是那么肤浅的?</p>
众人的笑声并未化开司马绍心中的忧愁,他叹口气说道,“看来祖约实乃徒有虚名之辈,定然无法为国家捍御北方了,指望他震慑王敦就更不可能了。只可惜王敦太狡猾,令父皇中了奸计,要是派祖纳出山该多好呀!”</p>
卞壸却不以为然,说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祖约徒有虚名,我看祖纳也好不到哪去。祖逖死在了豫州,王敦却跑到建康来吊唁,他安的什么心思一看就知道。</p>
要是我定然会断然拒绝,羞辱来使一番,说不定传到陛下耳朵里,这事还有点转机。可祖纳竟然接受了王敦的财物,他要么是看不出王敦的心思,要么就是真跟王敦很亲近。不管是哪种情况,陛下都不可能用他。陛下选用祖约实属无奈,最起码他不会助王敦为逆。”</p>
“哦?”司马绍回味道,“如此说来,祖纳也是徒有虚名了?”</p>
温峤皱着眉头说道,“我也曾拜访过祖纳,其人博览古今,才思敏捷,与他交谈甚有裨益,不觉日暮。诸王混战之时,祖纳游走其间,只助顺不为逆,不但能够保全自己,还救了不少人的性命,这岂是常人能做到的?以祖纳的才智,定能识破王敦奸计;以祖纳的情操,定不会与王敦同流合污。近日之事,当另有隐情。”</p>
庾亮接话道,“太真素有识人之明,当不会看走眼,可祖纳赋闲在家,能有什么隐情呢?”众人一时都皱起了眉头,沉思不语。</p>
阮孚看着沉思的众人,感觉莫名其妙,张口说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肯定是祖纳不想为官罢了,还需什么隐情呀!”</p>
众人都是一楞,继而哑然失笑,心中了然。却如阮孚所说,祖纳当初游走于诸王之间,早就厌倦了朝堂上的争斗,对司马睿更没什么好感,年近六旬的他,凭什么再去操劳卖命?</p>
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司马绍更加忧虑了,心中暗想“我朝寡德,逼天下名士至此”!</p>
司马绍心中烦闷,于是令众人回去,想自己静一静,休息会儿。但宫中无聊,司马绍想出去走走,于是又派人把庾亮叫回来,两人换上便装,微服私访。</p>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太子,没事想跑出去玩,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但司马绍不一样,他父皇近几年才登基,他一直是作为诸侯王的世子长大的。那时的宗室王侯数不胜数,一般的诸王世子出行司空见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p>
见过了宫墙外面的多姿多彩,想再把司马绍关起来就不可能了。年轻气盛的司马绍常常微服出行,带着手下在建康附近游玩,基本没人敢管。</p>
但司马绍毕竟是太子,他的安危还是有人挂心的。见司马绍带着庾亮出宫玩去了,太子右卫帅周筵也换了便装,带刀跟随在左右,寸步不离。</p>
上次北伐徐龛失败而归,周筵虽有战功却没被封赏。司马绍很欣赏他的忠勇,将他召到身边,任太子右卫帅,掌管东宫兵马。三人骑马出宫而去,守门的禁军早就见怪不怪了,问都没问,只行了个军礼就放行了。</p>
东吴时期在建邺修筑了太初宫、昭和宫,司马睿定都建康之后,直接把两宫修葺了一下,恢复了礼制,就凑合着用了。以两座宫殿为基础,司马睿修筑了一圈城墙,称为苑城,再加上为太子修建的东宫,占了城内三分之一的面积,立马显得很局促了。于是除了各省曹府衙以及禁军的营盘,其余闲杂人等一律迁到城外,所有住家、客商包括王公贵族都不例外。</p>
城南面是供百官住宿的府舍和祭祀的庙社,再南边就是蜿蜒的秦淮河,向西汇入长江。北面是玄武湖,东面是条运河,名叫青溪,连通了玄武湖和秦淮河。秦淮河东南岸是著名的乌衣巷,王谢等大族居住于此,青溪东面则是皇亲国戚居住地,此外大城边上还有些小城,互为犄角。</p>
当时的建康并未修建外城,只是用木栅栏围了一圈,将城外的住户和集市包裹起来,充当外城。这圈木栅栏被称作篱城,平时防个盗贼土匪足够了,但若遇到敌军进攻,则不堪一击。</p>
如此安排有两个原因,一来建康城依水而建,纵横的河流本就是很好的防御;二来是篱城西面的石头山上建有一座石头城,紧邻长江地势险要,如果情况紧急,大可退防此地。</p>
司马绍三人直接策马飞驰,穿过东篱门,来到了郊外。临近寒冬,郊外却仍是一片郁郁葱葱,田间有很多农夫辛苦劳作,司马绍不禁放慢了马速,引颈远望。</p>
庾亮十分感慨,开口说道,“江东一年两熟,地虽不大,产量却倍于中原。往年洛都虽在中原,但征调来的粮草却以江东为首,由此可见,这真是块宝地呀!”</p>
司马绍叹道,“春秋时期,吴越二王割据此地,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威震天下。可东吴尽占荆扬二州,坐拥半壁江山,却不能北进一步,最终被灭,可见其君臣无能。”</p>
庾亮赶忙说道,“天命如此,武皇帝以顺伐逆,东吴君臣皆是凡人,岂能抗天命?”听闻此言,司马绍意识到刚才自己有点失言了,东吴若强盛,哪还有司马家的天下?于是尴尬的笑笑。</p>
周筵浑然不觉,他家祖上在东吴世代为将,于是说道,“我听家里长辈说,当年孙策遇刺前,正准备趁官渡对峙之机,率领吴越之众直入中原,说不定就把魏武曹操灭了。若孙策在世,一统华夏的是谁还说不定呢。”</p>
庾亮大惊,一个劲的给周筵使眼色,司马绍却毫不在意,感叹道,“江东猛虎孙伯符,弱冠之时,其父旧部程普、黄盖等人的就诚心拥戴,后又有周瑜等人慕名而来,江东士庶自张昭以下,都为之倾心;蒋钦、周泰出身盗贼,他用之不弃,太史慈敌军大将,他用之不疑,如此得人心,能一统天下,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想到此,又触碰了他的心事,顿时闷闷不乐,准备打马回府。</p>
正在这时,忽然看到一个人骑着马,正急速向他们三人驰来。周筵警觉的挡在前面,捉刀而望。来人跑近了才分辨清楚,却是卞壸,一脸的惊慌。</p>
司马绍感觉不妙,急忙上去问道,“望之,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慌张?”望之是卞壸的字。</p>
卞壸来不及喘匀气,急急地说道,“江山社稷危在旦夕,请太子殿下速速回宫!”</p>
“啊?”司马绍大惊,忙又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着就准备拍马狂奔了。</p>
卞壸拨转马头,避过司马绍的目光,回答道,“事情紧急,殿下回宫后自会知晓。”</p>
司马绍察觉出异样,一把拽住卞壸的袖子,又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p>
卞壸一时大窘,耷拉着眼皮说道,“殿下背负着社稷重任,如今却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万一遇上贼寇怎么办?岂不是江山社稷危在旦夕?”</p>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卞壸只是故作紧张,想诓司马绍快些回宫而已,一时大笑不已。</p>
司马绍笑骂道,“好你个卞望之,居然敢蒙我?”</p>
方才卞壸和庾亮一起离开东宫,见庾亮又被叫了回去,就猜了个**不离十。他之前屡次劝说司马绍不要轻出,都被司马绍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这次打探出司马绍的行踪后,便急急赶来,上演了这么一出。</p>
卞壸见司马绍不认头,急忙又劝道,“臣说的可是实话,殿下岂能不放在心上!江东人士一向将殿下比作孙伯符,可这轻身犯险的毛病,你可不能学他呀!”</p>
司马绍闻言凛然一惊,继而“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把卞壸整蒙了,想不通到底哪里好笑。卞壸本想问问缘由,可司马绍不但自己不说,还命庾亮和周筵也不许说,算是对卞壸的惩罚。于是三人带着满腹狐疑的卞壸,一路大笑着,扬鞭策马而回。</p>
自此之后,司马绍常以孙策自比,朝野士庶都认为他有过之而无不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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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阮孚传》:“祖约性好财,孚性好屐,同是累而未判其得失。有诣约,见正料财物,客至,屏当不尽,余两小簏,以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正见自蜡屐,因自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甚闲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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