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迷失自我终为患 乱世改节成忠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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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地区位于黄淮两河之间,支流众多水系发达。经过华夏儿女几千年的辛苦修整和疏浚,到了晋代已是运河纵横,将两大流域紧紧地连在一起。</p>
虽然中原河流的水量比江南逊色不少,却依然发挥了巨大的运输作用。纵横的河道编织成一片网络,将帝国的诏令及游子的思念一并送达远方。</p>
泗水是淮河的一条支流,它发源于泰山郡内的蒙山,向西流经鲁国曲阜。然后蜿蜒南下经过兖豫二州的几个郡国,在彭城边上拐向东南,再经过下邳城,最终在广陵郡治淮阴城边汇入淮河。</p>
泗水流入淮河的地方名叫泗口,通往江南的运河邗沟也从这里出发,因此这里是连接江南和中原的枢纽,走水路来江南必经此地。当初温峤南下时,从豫州谯国境内上船,却也只能一路东行,在淮阴城边拐入邗沟,再进入江东。</p>
镇北将军刘隗此刻就镇守在泗口边上的淮阴城,他是司马睿的主心骨,司马睿一直舍不得放他远去,淮阴是二人精挑细选的结果。刘隗是以北伐的借口出镇的,淮阴城是进入中原的必经之地,合情合理;淮阴距建康三百多里,若有急事走水路一日可达,司马睿这才安心。</p>
出镇以来,刘隗一刻也不得闲,不停的招兵买马。刘隗带到淮阴的兵马有一万多人,来自于从士族豪强手中征集的家奴;他这几年也早有准备,收养了不少死士;来到淮阴后又不断吸收来自北方的难民,几个月内兵马增加了好几千,正在抓紧训练。</p>
这天刘隗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一封来信,竟然是王敦写给他的。王敦最近心里很乱,想要起兵必须得到部下的全力支持,否则根本无法对抗祖逖。可部下的反应却令他心寒,发觉自己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光环。</p>
惠帝年间,年轻的王敦曾作过太子舍人,是惠帝的儿子司马遹的属官,类似于现在温峤和司马绍的关系。惠帝虽然痴傻无能,他儿子司马遹却十分聪慧,深得武帝司马炎的喜爱。司马炎传位给惠帝,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孙子。</p>
但司马遹是庶出,备受皇后忌恨,因此武帝过世后便遭打压,最后被诬以不孝而被废,诸王混战从此拉开帷幕。</p>
那时惠帝暗弱皇后当权,太子被赶出东宫之日,明令禁止属员送行。年轻气盛的王敦却与其他几个同僚,一起冒死到路边送行。</p>
不久之后皇后倒台,王敦等人不但未被责罚,反而受到朝野赞叹,一时间被视为忠义的化身,深受众人敬仰。那时的王敦不曾想到,现在的自己竟会被天下名士回避至此。</p>
也许是觉得累了,王敦写了一封书信给刘隗,信上写道:“近来陛下对你十分看重,派你担起北伐重任,我甚是羡慕。如今大贼未灭,中原鼎沸,我愿和你一起为国家效力,还天下以太平。如果能遂我的心愿,则中兴之势必不可挡;如果不能,那天下就再也没有希望了。”</p>
王敦心高过天,让他认头是不可能的,他写给刘隗的信中虽然流露出和解之意,却也处处透着傲气。特别是最后一句,王敦的心愿到底是什么?</p>
表面上写的似乎是要为国效力,但他早有凌上之心,犯上作乱是不是他的心愿?刘隗心中自然倾向于后者,如此看来,王敦信中威胁的意味就很浓厚了。</p>
看完信后,刘隗十分疑惑,想不明白王敦来信的目的,更不相信王敦有和解的诚意,即便暂时服软,也仍是心腹大患。</p>
王敦信中并没有太出格的言论,却仍是锋芒毕露,于是刘隗不卑不亢的回信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竭股肱之力,效之以忠贞,吾之志也。”</p>
“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一句出自《庄子》,是借孔子与其学生的对话引出的。大意是人意识不到自己生活在大道中,恰如鱼意识不到自己生活在江河里。</p>
具体说来,上古圣贤认为人的日常作息、喜怒情愁都是符合大道的,就像水中的鱼儿,时刻受到了水的约束和滋养,却意识不到其存在。引申义可理解为在琐碎的生活和庸俗的追求中,人们往往忘却了心中的执念,随波逐流而不自知。</p>
刘隗借此话明志,既表明了自己不同流合污的态度,又在暗讽王敦迷失自我。收到回信后,王敦勃然大怒,感觉刘隗此人已不可救药,自己完全是在自取其辱,下定了决心要诛灭此人。</p>
但王敦还算冷静,知道自己还没做好准备。毕竟,祖逖还在中原虎视眈眈。</p>
祖逖与石勒休战快两年了,这只是大战前的寂静,双方都没闲着。</p>
两年来祖逖带领部下屯粮草、修甲杖、砺精兵、筑坚城、养孤老,豫州迎来了久违的hé píng,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盛景,豫州士庶称颂道“更得父母,死将何恨!”</p>
与豫州人士的心满意足不同,祖逖心中仍有遗恨,那就是尚未推锋越河、扫清冀朔。如此大志,只凭他祖逖一人之力,确实不好办,但江东偏安无心进取,又有什么办法呢?</p>
正在此时,祖逖收到了温峤的来信,信上写道“祖伯无恙,往日幸得一见,侄峤三生有幸,听伯一席话,如同拨云见日,胜读十年经典,一别数载,每盼重逢。</p>
自渡江以来,有悲有喜,江东今日之情形,恰如伯往日所料,每念及此,与伯同忧。然斗转星移,晋祚不衰,厄运之际,必生雄主。伏惟太子殿下,至孝之人,礼贤下士,雅好文辞,又习武艺,善抚将士。论圣人之意,名士不能屈;习攻战之法,骁将不能敌。</p>
侄峤孤身远来,无依无靠,殿下不以侄卑鄙,数度拜访,嘘寒问暖,奉若上宾。由是感激,遂不惜此身,竭诚以事之。虽劳无怨,虽死无恨!</p>
以侄愚见,殿下乃不世之英主,虽年岁尚浅,但安天下而兴社稷者,必此人也!江东遍传中兴之美,岂非因殿下哉?</p>
如今东宫济济,远近属心,假以时日,必成大事。待殿下长成之后,挂帅北伐,以伯为副,尽起江东之精锐,以顺伐逆,岂不天下响应?如此则中原可定,贼寇可平,天下遂安。伯也得尽展雄才,扬威华夏,彪炳史册,岂非伯平生之志乎?</p>
权臣王敦,妄受圣恩,欺殿下尚嫩,有凌上之心。当今之世,能喝止王敦者,非伯而谁?愿伯修书一封,表明心向,则王敦必不敢轻动。若王敦不知伯心意,作死为逆,虽然必败,难免生灵涂炭,北伐大计由此荒废矣,后世观之,岂不扼腕?”</p>
祖逖比刘琨大几岁,因此温峤称其为伯。温峤在信中着重介绍了太子司马绍,称其为不世之英主,自已被其折服,愿生死相随。还说将来北伐大计,必由太子推动。这话说到了祖逖心坎上,他知道司马睿暗弱,本以为北伐毫无希望,现在才想起来,还有个太子在。</p>
司马绍身边人才济济,祖逖早有耳闻,今日听温峤一言,心中大定。</p>
祖逖心想道“太真素有识人之明,岂会看错?”料来北伐之事,并非空中楼阁。看过书信之后,祖逖心中豪情万丈,当下修书一封,发给了王敦,叫他“胆敢轻动”。</p>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祖逖热情高涨,全身心的投入军政事物,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总也感觉不到疲倦。祖逖深知,胡人多马,想要以步对骑,最好能凭借坚城固守。于是在豫州境内大建壁垒,同时兴造坚城,以为战略支点。</p>
在祖逖的规划中,谯城是整个防御的核心,雍丘则是前进的基地,都是防守的重点。得两地则进可攻退可守,他一直亲自坐镇雍丘,派大将桓宣防守谯城。此外祖逖又帮李矩修建了虎牢城,加强了西面的防御。</p>
祖逖正忙的不可开交,忽然听闻朝廷要出兵讨胡,一时兴奋起来。可看到诏令之后,祖逖顿时如坠冰窟,发现和想象中的北伐完全不同。</p>
刘隗率兵镇淮阴,戴渊率兵镇寿春,都位于腹地,远离边境,北面完全是晋土,这是要讨伐谁?这拙劣的说辞祖逖一看就明白,这根本不是要北伐,只不过是防备王敦罢了。</p>
最让祖逖气堵的是戴渊,他被任命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兗豫冀雍并六州诸军事、假节,成为了自己的顶头上司。</p>
戴渊是征西将军,祖逖是镇西将军,按照征、镇、安、平的顺序,略压祖逖一级;戴渊都督六州军事,六州之内兵马随便调动,按理说祖逖的部下包括他本人,都要服从;戴渊还假节,战时得杀犯军令者,祖逖也跑不了。</p>
不论戴渊还是朝廷,肯定不敢随意调动祖逖的兵马。但朝廷这样的安排,摆明了是没想得到祖逖的支持,因此北伐完全就是句空话。</p>
更令祖逖哭笑不得的,是二人屯兵的地点,两地都位于淮河南岸,如果说是想北伐,有点太像防御王敦了;可如果说是防御王敦,又有点太像要北伐了。</p>
王敦若反,必顺长江而下直捣建康,你俩去淮河边上防谁?反倒是祖逖,若想发兵回建康,走水路必过淮阴,走陆路必过寿春,防得恰到好处。</p>
戴渊名望很高,也很有资历,但他没带过兵,更没打过仗,祖逖看不上他。一想到戴渊徒有虚名,却爬到了自己头上,祖逖止不住一阵心寒;再想到北伐遥遥无期,祖逖止不住一阵心酸。</p>
看到诏书后,一连几日祖逖都闷闷不乐,对手头上的军政事物也不再关注,猛然松下来,竟一下子病倒了。祖逖还有很多事想做,但在病床上又什么事都办不了,因此越病越心急,越急病越重,如此病了一个多月,再也撑不住了。</p>
自觉大限将至,祖逖开始安排后事。他先写了封奏疏,倾诉了北伐之志,并请朝廷安排自己兄长祖纳来接他的位子。</p>
祖纳字士言,是祖逖的异母兄长,祖逖小时候不好好读书,整日游手好闲,祖纳没少费心。后来有人聘祖纳为官,送给他两个婢女,祖逖见状调笑道,“哥,你的身价就值两个婢女。”</p>
祖纳不生气,回答道,“当年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换来百里奚,难道他就值五张羊皮吗?”</p>
祖纳后来在洛都为官,很有功绩,被封为晋昌公。如今正住在建康,在朝中任闲职。祖逖本想将后事尽数托付给桓宣,但他知道自己的子侄不争气,桓宣又不擅应和,怕是镇不住,因此才请来兄长祖纳。</p>
写完表书后,祖逖召来桓宣,向他详细陈述了自己的方略,勉励他日后再立功勋。并把奏疏交给了桓宣,让他等自己过世,就发给朝廷。桓宣心中悲戚,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点点头,拿着奏疏离开了。</p>
看着桓宣离开的背影,祖逖放下心来,又把侍卫王安叫了过来。王安虽是胡人,但祖逖一直将他视为义子,对他十分疼爱。</p>
祖逖躺在床上,拉着王安的手说道,“为父命不久矣,将来没法再护着你了。你和石勒同为一族,他虽是苍生大敌,却也不失为一代枭雄。我与他惺惺相惜,桌上有封我写得书信,你拿着它去投奔石勒吧。”</p>
王安大惊,扭头看到了桌上的书信,转身跪倒在祖逖床前,忍不住涕泪交加,说道,“义父何出此言?我虽身为夷狄,但亦知忠孝二字,哪有慈父卧病在床,人子徇私远去的道理?我愿为义父侍奉汤药,假如义父不幸离世,我愿为您看护坟塚,至死不离!”说完拉着祖逖的手,低头痛哭起来。</p>
祖逖微微笑笑,伸手在王安头上轻轻拍拍,说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人死之后万事皆空,你就算为我守塚,我也不知道呀。我不是那在乎俗礼之人,你也不需羁绊于此。我只担心等我死后,其他人容不下你,你若不走,我难以瞑目呀!”</p>
王安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又五体投地跪在地上,向祖逖猛磕了三个响头。之后王安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书信,强忍着泪水不敢回头,抽泣着离开。</p>
王安离开后,屋内一片寂静,祖逖躺在床上,微张着眼,一动不动,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一幕幕往事在他眼前飘过。</p>
他想起年少时,自己在乡里行侠仗义,到处劫富济贫,后来避乱到建康仍豪气不减。时不时就带着人去干一票,因此没少遭那些士人白眼,他却泰然自若。</p>
他想起年轻时与刘琨共事,一起通宵达旦谈论世事,幻想着在乱世中闯出一番功业,打下一片江山,快意洒脱。</p>
他回忆起诸王混战时生灵涂炭,自己心急如焚,率领亲朋数百家逃往江东,把马车让给老弱,医药财物分给大家,于是众人感恩,推他为主。</p>
他回忆起向司马睿请命,却只得到一纸空言,他却毫不灰心,率领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歌,发誓不复中原绝不回头。</p>
一想到恢复中原,祖逖回过神来,躺在床上不禁眼角含泪,在心中默叹道“今日才知五丈原中,诸葛丞相是何心境”,微微叹了口气。</p>
不知过了多久,冥冥之中,突然传来一声鸡鸣。祖逖一个激灵,两眼圆睁,忽然感觉来了力气,嘟囔了一句“此非恶声也”,说罢翻身掀被下床,穿起了衣冠鞋袜。</p>
拿起佩剑,祖逖悠然踱步出屋,侍卫见状都惊而不语。黎明时分,月亮早已落下,漫天繁星璀璨,祖逖仰头观望,深吸一口气,自顾自的说道,“也不知越石是哪颗。”</p>
然后拔出长剑,随风而舞,似乎又回到了二三十年前。舞到一半,一个黑影飘然而至,祖逖没有停下身法,只是微微瞟了一眼,然后笑骂道,“越石呀越石,今天没把你踢醒,你就又赖床了!”那黑影不说话,只是随着祖逖的动作,一同起舞。</p>
一阵舞罢,祖逖有些累了,拄着剑单膝跪地。东方已经泛白,祖逖抬眼望去,只见一轮红日一点一点钻出地平线,送给大地以温暖和光明。明媚的阳光照来,刺得祖逖闭上了眼,这一闭,就再也没睁开……</p>
东晋太兴四年九月壬寅,镇西将军、豫州刺史祖逖卒,享年五十六岁。豫州士女若丧考妣,谯梁百姓为之立祠,朝廷册赠其为车骑将军,帝国之栋梁轰然倒塌。</p>
在史书的评价中,刘琨本是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祖逖也是胡作非为的轻脱侠士。但眼见天下大乱,贼虏肆虐,二人都改了心性,各显奇才,成名一时,真可谓“世乱识忠良。”</p>
《晋书》将二人合为一卷,为他俩赞曰:越石才雄,临危效忠,枕戈长息,投袂徼功,崎岖汾晋,契阔獯戎。见欺段氏,于嗟道穷!祖生烈烈,夙怀奇节。扣楫中流,誓清凶孽。邻丑景附,遗萌载悦。天妖是征,国耻奚雪!</p>
惜哉!痛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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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祖逖传》:“(祖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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