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明哲酣醉以保身 忠烈奋发以报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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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一壶清酒,泡几枚青果,稍稍一温,醇厚的香气扑面而来,隔绝了世俗的叨扰;穿喉入腹,沁人的清爽传遍全身,却化不开心中的忧愁。谢鲲自斟自饮,快意自在,似乎很享受当前的清净,又似乎是在逃离尘世的羁绊。</p>
大将军王敦近来动作频频,与朝廷的关系日趋紧张,谁都看出他有不臣之心,谢鲲当然也不例外。自到王敦手下任职以来,谢鲲没少规劝王敦恪守臣节,也没少花心思缓和王敦与朝廷间的关系。但现在看来毫无作用,朝廷与王敦间的冲突越来越显得不可避免。</p>
谢鲲心中十分忧虑,却又没有办法,眼看王敦日益宠信钱凤,自己也只能借酒浇愁。</p>
忧心忡忡的显然不止谢鲲一人,参军乐道融突然求见。两人之前接触并不多,见有人来访,谢鲲赶紧收拾一下衣冠,出堂会面。</p>
乐道融是丹阳人,约莫五旬年纪,为人正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人言有国士之风,在王敦手下一直兢兢业业,颇受王敦欣赏。</p>
谢鲲不知其来意,见完礼后询问道,“乐大人登门拜访,敢问有何要事?”</p>
乐道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大将军近日擅杀武陵内史向硕,敢问谢长史可知其中内情?”</p>
谢鲲摇摇头说道,“此事颇出乎我意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大将军事先并未与我商量。不过看这形势,朝廷对此很不满意,与大将军的关系更加紧张了。”</p>
乐道融点头说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呀!这几十年来天下大乱,正是源于朝中内斗,如今中兴之势才刚刚抬头,我实在担心大将军误入歧途,重蹈了前朝覆辙。”</p>
谢鲲闻言心中了然,猜到了乐道融的来意,说道,“我亦深有此忧,我之前没少规劝过大将军,他却仍然一意孤行,我也别无良策呀!你此行若是想让我再次进言,只怕我有心无力呀!”</p>
乐道融默然,谢鲲猜的不错,他确实是想劝谏王敦,考虑到自己人微言轻,才登门来找谢鲲,没想到谢鲲也没办法。乐道融慨然叹道,“值此社稷危难之时,吾辈难道就无所事事吗!”</p>
继而又向谢鲲问道,“近来有不少同僚请辞,料来是不愿助纣为虐,遁世避祸,前几日豫章太守刘胤也称病跑了,莫非我们只有此路可走么?”</p>
先前王敦委任刘胤为豫章太守,他开始称病不赴任,结果朝廷直接下诏让他在家养病,只需挂个名即可。刘胤不得已,只好接受任命。</p>
谁知郡内有个叫莫鸿的豪强趁机闹事,擅杀命官横行霸道,没人敢管。刘胤见状征集了人马,一举将莫鸿等豪强诛族,于是开始参与政事,准备造福一方。可眼看王敦与朝廷关系最近日趋紧张,刘胤再次心灰意冷,直接交了一封辞呈,然后就告病回家了。</p>
乐道融的疑惑也正是谢鲲的心事,见到同道中人,谢鲲心里多少有了点安慰,眼下正是抱团取暖的时候,于是勉励乐道融道,“你也不必太过消沉,自古兴衰全看天命气数,本就不是你我能决定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恪尽职守,言无不尽罢了。即便我们的努力看上去徒劳无益,但起码能问心无愧,甚至感化世人,就是感动上苍、影响气数也不是不可能呀!”</p>
谢鲲最后总结道,“遁世退隐只能保全自身,世人若皆如此,那谁来拯救天下苍生?若想有益于国,唯有在俗世中砥砺前行。”</p>
谢鲲的话让乐道融豁然开朗,心中有了方寸,于是拜谢而别。送走乐道融之后,谢鲲自己的心结却没打开,又喝了几杯闷酒,只觉得不吐不快,于是出门去找王敦去了。</p>
自古犯上作乱,最好的借口就是“清君侧”。如今刘隗把持朝政,深受皇帝宠爱,却与满朝文武不和,也为江东大族不耻,以讨伐刘隗为借口,能够最大限度的降低造反难度。</p>
王敦想到了这点,还幻想借此蛊惑一批人,正想试探试探下属的态度,谢鲲就来了。</p>
一见谢鲲进来,王敦便急切的说道,“幼舆来的正好,我正有事要问你。” </p>
谢鲲一听,心说不好,自己怕是撞枪尖上了,赶忙回道,“敢问何事?”</p>
王敦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慷慨的说道,“现在虽说是中兴盛世,但大半疆土仍沦陷于贼手,千万黎民仍委身为囚,正是英雄立功、忠烈报国之时。但奸贼刘隗,在朝堂上不断蛊惑圣听,为图一己之私,离间朝野、诽谤功臣,其心可诛而不可测。眼看佞臣在朝,社稷将危,我岂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我意当兴晋阳之甲,匡扶社稷,你觉得怎么样?”</p>
“晋阳之甲”指的是春秋时期,晋国大夫赵鞅率晋阳军“清君侧”的事,后世以此代指清君侧的义军。</p>
谢鲲闻言哑然,他本是来劝王敦与朝廷和好的,可没想到王敦竟已准备到了这地步,仓促间回答道,“大将军慧眼如炬,所言甚是。刘隗弄权祸国,罪不容诛,但他毕竟只是仓鼠小贼。大将军乃国之栋梁,岂能轻动?大将军一动必会引得风雷激荡,有道是投鼠忌器,还望三思啊。”</p>
王敦本想找这个借口把属下都拉上贼船,谁知头一个就在谢鲲这碰了钉子,一股浊气充于胸中,愤愤呵斥道,“你这没用的玩意儿,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思呢?没别的事你就走吧!别过来烦我。”说完就把谢鲲撵走了。</p>
钱凤此时凑过来说道,“听谢长史的言辞,恐终难为大将军所用,他身居要位,您还需早作安排呀!”</p>
王敦点头道,“恩,我也正有此意。你先给我把右长史羊曼和主簿阮裕召来,我再问问他俩是什么态度。” 谢鲲和羊曼分别为王敦的左右长史,那时重臣手下经常设两个长史,以左为尊,温峤当初就是刘琨的左长史。</p>
钱凤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却哭丧着脸回来了,羊曼和阮裕两人都烂醉如泥,根本叫不动!王敦听后也是无可奈何,但他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p>
魏晋时期政zhi斗争尖锐,动不动就有权臣篡位,逼迫所有人必须分边站队。想恪尽职守、清静为官都不可能,稍有不慎就可能掉脑袋甚至诛族。世家子弟本就不缺那点俸禄,又以变节为耻,更不愿受案牍之劳,因此当时避世之风盛行,许多有名望的人都不愿出来做官。</p>
那些不得已出仕的人,往往又酣饮无度,不问世事。有人说他们不守礼法,这恐怕只是表面,不想惹祸上身才是他们的心思。</p>
当初司马昭本想和阮籍结为亲家,派人去询问,结果阮籍大醉不省人事,根本没法商量。司马昭心想我可以等,你什么时候醒了再跟你商量,结果阮籍一连醉了六十天,司马昭耗不住,只好作罢。后来还有好多人想找阮籍的麻烦,都被他用这招化解。</p>
羊曼和阮裕本就是好饮之人,但现在醉的这么巧,王敦心里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p>
羊曼字祖延,兖州泰山人,出名很早,他和郗鉴、阮孚、卞壸等八名兖州士子齐名,号称兖州八伯。羊曼在其中被称为濌伯,意为放纵豁达。阮裕字思旷,与阮籍、阮孚等人同出一族,名望相对小些。</p>
王敦铁了心要一展拳脚,对下属的态度也变了:过去为了安抚人心,听到劝谏后,他还会作作姿态,但现在他只关心部下能否犹如臂使,别的顾不上了。</p>
王敦正准备免了谢鲲,但不好同时惩处两个长史,因此决定对羊曼暂网开一面;但喝酒误事也不能不罚,王敦本就觉得阮裕徒有虚名,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他辞了,支到外面做了个县令。</p>
却说谯王司马承进入湘州长沙郡境内后,所过之处皆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大片肥沃的土地被撂荒,虎狼横行其间。来到州治临湘城,只见城池残破、焦土遍野,当年攻战的痕迹仍历历在目,只是尸首被收敛了。</p>
城内住户零落,少有商贾,一片萧条景象。不但无钱无粮,更是连出迎的官员都没有,只有几十个胆怯的兵卒守着城门,几个闲散的小吏看着府衙。好在曾经肆虐的土匪都被甘卓消灭或收编了,境内治安不错。但话说回来,如此荒芜之地,怕是连土匪都不屑前来。</p>
司马承身负浩荡皇恩,并未灰心丧气,而是整日坐着简陋的马车,四处奔波忙碌。节衣缩食、励精图治,凭借着带来的些许财物,率领部下积极作为。</p>
司马承首先做的就是拉拢当地士人,先后提拔长沙郡本地人桓雄为主簿,韩阶为功曹,邓骞为别驾。三人都是知书达理之人,乱世中率领乡人结坞自守,司马承亲自登门拜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三人都欣然应命。</p>
草草搭起一套班子后,司马承立即开始组织恢复生产,钱粮器具都可以募捐,实在不行还可以找皇上调拨,最紧缺的却是人口。当地并非真的没有人,只是不少人为了避祸,逃到山中不敢出来。</p>
于是司马承先将附近流民收拢,安顿下来给予衣食,又遣人照顾孤老病残,并派人到处收葬荒骨,宣扬王道。山中灾民得知之后,争相赶来投奔,司马承亲自带人给他们修建房屋、兴修水利,众人感其恩德,一时间远近传颂、遐迩归心。</p>
消息传到王敦那里,让他吃惊不已,王敦在洛阳见惯了那些王公贵族,本以为司马承也一样,可没想到他竟如此放得下身段!王敦顿时感觉小看了司马承,感叹宗室中还有这等人物。此人虽无带兵的本事,却恐怕有带将的天赋,假以时日非成劲敌不可。</p>
王敦都督六州军事,司马承名义上归他统领。于是王敦向司马承下了道军令,声言自己要准备北伐,让司马承将境内船只悉数送来。在江南之地没有了船只,就像北方没有战马一样,战力立即暴跌。</p>
司马承当然看出了王敦的奸计,只是当前自己势单力微,不敢留给王敦口实,因此并未断然拒绝。而是搜罗了不少小船、破船,给王敦送去充数。</p>
经过几个月的经营,谯王治下小有成就,只盼着王敦晚点起兵,给足自己三年时间,到时候定能成为周访之第二。王敦杀向硕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司马承也被惊动了,他意识到王敦与朝廷的冲突随时可能爆发,想从长计议是不行了,还得早做准备。</p>
司马承手下长史的位置还空着,但他早就有了人选,那就是长沙人虞悝。</p>
虞悝和他弟弟虞望都是品行高洁之士,在湘州名声很大。他俩曾在州府中任过治中和别驾,与湘州其它各郡县守令多有来往,对司马承来说是最好的助力。</p>
司马承刚到湘州时就登门拜访,打算把虞氏兄弟招入麾下。结果很不凑巧,两兄弟的母亲正好病重,无暇顾及它事。司马承很知趣,没有提出招揽之事,只是帮忙联系医生,派人送汤送药,同时虚位以待。</p>
近期形势恶化,司马承有些坐不住了,得知虞氏之母去世后,司马承打着吊唁的名义,再次登门拜访。虞悝和虞望都是聪明人,司马承虽然什么都没说,他俩也能猜个**不离十。俗礼毕,两兄弟请司马承进里屋说话。</p>
虞悝开门见山道,“大王亲自登门,蓬荜生辉。湘州不沐圣恩久矣,自大王临州以来,士庶咸悦,百废俱兴,恰如久旱逢甘霖,虽刘公在世不过如此。我兄弟二人知大王公务缠身,此次前来必有要事,还请直言,无需拘于俗礼。”</p>
刘公指的是故荆州刺史、新城郡公刘弘。湘州是在怀皇帝永嘉年间新设的,刘弘任职荆州的时候,还没分出去。</p>
听完虞悝的话,司马承不再客气,开口说道,“不瞒二位,陛下之所以派我出镇湘州,就是为了防止王敦犯上作乱,但现在王敦反相渐露,我却众少粮乏无力应对。更重要的是我上任日浅,恩信未遍,急需贤才辅佐。</p>
你兄弟二人为南夏翘楚,智勇双全,我早就有心招揽,只是念及令慈卧病在床,实在无法开口。如今国家兴亡在此一举,我苦思无策,才厚着脸皮再次登门,还请二位勿忘忠义之节,答应我这不情之请,出仕助我一臂之力。”司马承说完深施一礼。</p>
两兄弟慌忙还礼,虞望抢着说道,“大王无需多虑,自古忠孝不得两全,我兄弟二人虽无孔明之才,大王却有玄德之诚,况吾二人并受国恩,敢不奋发报国?再者家母也并非寻常妇人,时常勉励我二人以国事为重,危亡之际,岂敢弃国难而图虚名?”</p>
虞悝又说道,“王敦枉受国家厚恩,居方伯之重却图谋不轨,此天地所不容,人神之共愤。王敦势力虽强,大王也无需过虑,今圣朝中兴,人思晋德,大王乃宗亲帝胄,以顺伐逆,谁不荷戈前来以供驱使?鄙州虽荒匮,岂乏忠烈之士哉?”</p>
司马承闻言大喜,当即任虞悝为长史,虞望为司马。两兄弟俯身受命,当日即为母亲下葬,葬礼之后连家都没回,直接穿着孝服,跟着司马承走了。</p>
消息传开后,没有人责难兄弟二人“不孝”,反而称颂他们忠于国家。经过此事,人们都对司马承刮目相看,能让虞氏兄弟如此倾心,岂是凡人?</p>
王敦刚把长史谢鲲外放为豫章太守,就收到了司马承聘用虞氏兄弟的消息,心中很不是滋味。也许是为了挽回颜面,王敦很快又聘来新的长史。</p>
被王敦看中的人名叫陆玩,字士瑶,早有美名。陆氏为吴郡大姓,陆玩的祖父叫陆瑁,是东吴时期的重臣,陆瑁的兄长就是大名鼎鼎的陆逊。</p>
王敦聘用陆玩,就是看中了他的家世和清名,谁知竟陆玩托病不来。王敦顿时感到脸上无光,恼羞成怒,直接下了军令,命陆玩按期到任。王敦是使持节,两千石以下随便杀,陆玩只好被迫前来。</p>
晋代以来,面对当权者的招聘,清高名士或薄其为人、或鄙其无能,总找借口不来,下军令召人的情况因此出现。王敦手下有个从事中郎名叫蔡谟,他和蔡豹同族,与羊曼、卞壸等人齐名,也是“兖州八伯”之一,他的父亲当年就遇到了这样的事。</p>
蔡谟的父亲名叫蔡克,诸王混战时东嬴公司马腾镇守河北,召蔡克为官。蔡克本不想去,但被司马腾以军令相逼不得不往,结果司马腾很快兵败身死,蔡克也葬身乱军之中。可见那时名士不愿出仕还是有道理的。</p>
看到陆玩前来赴任,王敦却高兴不起来,想当年自己也名满天下,现如今却连长史都召不来,与司马承相比高下立判。</p>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王敦不禁想到,一丝悔意在心中浮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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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阮籍传》:“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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