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群贤毕至言鬼神 流芳千载搜神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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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搭凉棚,著作郎郭璞眯眼望天,看见太阳中有一异物大如鸡子,阳光略微发红,又有青黑之气共相薄击,良久方解。郭璞翻了翻近日星象记录,嘟囔道,“上个月太白蚀月,最近太阳又有黑气,不祥啊!~”</p>
回屋推了几卦,卦象显示为刑罚过于严苛所致。郭璞哀叹了一会儿,写下一封表书,描述了近日天象及他推算的缘由,规劝皇上减轻刑罚,以顺天意。</p>
郭璞的表书文采斐然,感情真挚,看的司马睿不由动容了。想起近日蔡豹遭刑的时候,血液逆流,围观的人都说是怨气堆积所致,司马睿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于是下诏厚葬蔡豹,官复原职。蔡豹没有子嗣,司马睿便封其兄子蔡裔为高阳乡侯,来表彰蔡豹往日功绩。</p>
不久西北传来消息,自封晋王的司马保被刘曜击败,本想逃往凉州,但凉州刺史张寔拒绝接纳,派兵过去声称增援,实际上却阻止司马保前来。</p>
司马保走投无路,军心涣散,最后被部将张春弑杀,司马家的正朔之争彻底结束。得到司马保的死讯后,司马睿十分感慨,感觉自己并不比司马保强多少,最终却登上了帝位,自以为完全靠的是天命未改、晋祚未绝。</p>
给司马保发完丧后,司马睿唤来太子司马绍,打算聊聊家常。看着自己的长子,司马睿十分欣慰。太子刚二十出头,英姿勃发,孔武有力,才思敏捷,处事果断,而且十分孝顺。不但雅好文辞,还颇有雄武之气,引得朝野归心,司马睿常常自叹不如。</p>
太子有个同母弟弟叫司马裒,只比他小一岁多,更受父亲宠爱,公认比太子还强。因此司马睿本有意立次子为嗣,听了王导的规劝才打消念头。后来司马裒还未弱冠就英年早逝,每次想起此事,司马睿就庆幸不已。现在想来,司马绍接自己的位子也是天意,否则为何他会是长子呢?</p>
司马睿向太子回忆起平生,特别是自封晋王以来,出现的种种祥瑞中兴之兆。告诫儿子要像自己一样,注意修德养性,顺天而为,仁爱臣民。</p>
想起近日之事,司马睿不禁又感叹自己德行不足,一次小小的北伐都铩羽而归,匡复中原更是遥遥无期。于是拿出郭璞的表书给司马绍看,勉励他一定要做得更好,将来重振大晋雄风。</p>
从宫中出来后,司马绍感慨颇多,有心见见郭璞,但以他的身份前去探访不合适,贸然召见又太唐突。于是想到了王导,王导人脉很广,由他引荐最为合适。</p>
王导最近备受皇上冷落,司马绍见状心中不安,反倒对王导更加热络起来。司马绍的雪中送炭让王导大受感动,心中始终浮动着一丝希望。</p>
司马绍来到王导府前,早有人shàng mén通报过,王导正在门前等候。</p>
君臣见完礼,王导引司马绍入府。进入大堂,分主次落座,司马绍开口问道,“表叔,最近中书省内有什么新鲜事么?”郭璞是著作郎,属中书省,王导是中书监,掌管中书省,司马绍借此打开话题,没想到却引出了另外一件事。</p>
王导回答道,“中兴草创以来,一直没有设立史官。自宣皇帝开创基业后,历代前辈先烈的事迹都没被收入正史,坊间传言虚实难辨,因此我上书请立国史,并推荐著作郎干宝主笔,陛下已经恩准了,殿下问的可是此事?”</p>
王导近来没什么政务可操心,于是想起来修国史,司马睿答应的很痛快,让王导很欣喜,以为司马绍是来问此事的。</p>
“哦?修国史?”司马绍来了兴趣,“这可是件大事,那干宝何许人也?竟有此大才。”</p>
王导介绍道,“著作郎干宝,博览书记,甚有才器,我是经过一番评选才定的他。他写的史书简明扼要,真实而又委婉,我这里有几卷他写的草底,殿下感兴趣可以先拿去看看。”</p>
司马绍点点头,又问道,“著作郎郭璞近日上了一封表书,父皇看后甚是感慨。我也想见见这个人,了解了解天命运数,表叔是否熟悉此人,能否替我引荐一下?”</p>
“郭璞?这个人我很熟,”王导笑着答道,“他字景纯,是河东闻喜人。博学有高才,词赋为当世之冠,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历。相传郭璞因为机缘巧合,得到了九卷《青囊书》,看完之后便洞察五行、天文、卜筮之术,人言堪比管辂。只可惜《青囊书》被下人偷走了,但贼人还未来得及翻看,书便**了,甚是奇妙。”</p>
王导接着介绍道,“郭璞过江之后,给很多人算过卦,言之必中,令人叹服。我也找他算过,他说我有地震之灾,让我找一颗柏树,截取和身长差不多的一段,放在平日里睡觉的床上。数日之后果然发生地震,将柏树砸的粉碎,想想都有些后怕。中兴以来,陛下也找他算过几卦,按照他的指引,果然屡得祥瑞之象,因此陛下很看重他,也很信任他。”</p>
“哦?如此说来我早该见见这位奇人了,”司马绍说道,“表叔可否为我引荐?”</p>
王导笑着答道,“当然没问题,郭璞虽然才学高深,却一点没有架子,与伯仁、茂伦一起放浪形骸,亲近的很呢!”伯仁是周顗的字,茂伦是桓彝的字。</p>
司马绍大喜,想了一下说道,“最近谢长史来京办公事,我正想借机设宴款待,到时肯定邀请表叔您一起参加,您介时可否带郭璞一起前来?”谢长史指的是王敦的大将jun1 zhǎng史谢鲲。</p>
王导点头道,“没有问题,我正好也和幼舆好久不见了。”幼舆是谢鲲的字。</p>
“恩……那个干宝也带上吧!我正好也见见。”司马绍又说道,王导自无不可。</p>
数日之后,司马绍设宴款待谢鲲,中庶子庾亮、阮放和卞壸陪坐。</p>
依制太子中庶子共设四人,司马绍还空了一个位子,就是给温峤留的。温峤本来是王导的司空长史,但王导现在没那么多公务了,不再需要温峤分忧。因此司马绍卯足了劲要将温峤揽入门下,不但虚位以待,还隔三差五派人去嘘寒问暖,只等温峤守丧结束,就要委以重任。</p>
王导是和周顗一起来的,还带来了干宝,而郭璞则是跟桓彝一块过来的。司马绍本以为郭璞该是一袭青衣,仙风道骨的,没想到眼前之人却毫不修边幅,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和桓彝在一起还真搭配。众人相互见礼,分尊卑落座。</p>
一开始众人纷纷向谢鲲行酒,大家都是老朋友,自从谢鲲跟着王敦去武昌后,很久没见面了,因此十分想念,宴席的氛围渐渐热闹起来。</p>
众人行完酒后,司马绍指着庾亮向谢鲲问道,“幼舆,人们都拿你跟元规相提并论,你自己怎么看呀?”元规是庾亮的字。</p>
一圈下来谢鲲喝的不少,打了个酒嗝道,“要是说在庙堂之上,督促同僚各司其职,鲲不如亮;可要是在山野之中,修身养性吟诗作乐,那我比他强。”众人皆大笑,称赞谢鲲答得妙、精辟。</p>
酒过三巡,众人的注意力渐渐落在了郭璞身上,纷纷向他询问起五行、占卜之术。郭璞认真的给众人讲解起来,众人听得入神,却不知为何,总感觉不得要领。</p>
桓彝听不下去了,晃了晃脑袋说道,“算了,我还是不听了,反正我算出的结果自己都不敢信,还是伺候好你这个朋友,有什么事直接问就好了。”众人相视一笑,甚有同感。</p>
卞壸正色问道,“郭大人既然洞晓天命,那大晋的命数还有多久,敢问可否算出?”</p>
众人听罢皆屏息凝视,郭璞却满不在乎,自顾自的在桌上划拉着算了起来。良久之后得出“百”“二”两字,郭璞皱着眉想了一下,开口答道,“二百!”众人闻言一片唏嘘。</p>
司马绍听后心情复杂。都称皇帝为万岁,谁都希望子孙万代为君,得知真相谁会不失望?但二百年也不短了,东西两汉都是二百多年,似乎也无需太过伤心。</p>
于是司马绍稳了稳心神,打趣道,“如此说来,我肯定不会是亡国之君了。”众人只是微微笑笑,没人敢接话。</p>
王导感慨了一句,“人言‘子不语乱力怪神’,今日终知其所以然,关乎国运之事,圣人岂敢轻下结论。”</p>
说起乱力怪神,干宝忽然来了精神,对众人说道,“神怪之事,干宝早有耳闻。我幼年丧父,后来母亲过世,准备开墓合葬,却发现有一女子趴在父亲的棺材上,好像还活着。我和兄弟们将她抬了回来,照顾几日后竟然苏醒过来!</p>
这女子自称是家父生前的爱妾,只因母亲妒忌,被活埋在父亲墓中。这些年来家父一直给她送饭送水,家中变故也都告诉了她,我们兄弟考问一番,她竟然真的知道!</p>
还有我的兄长,曾经患了重病断了气,却一直有体温。几天之后突然醒来,说自己悠游在天地之间,经历了许多鬼神之事,恰如一觉醒来,没感觉自己死过。</p>
自此之后,在下对神祇灵异之事颇为留心,有意将它们记录下来。虽难以遍查真伪,但也能成一家之言,供众人翻阅,一起探其根本。”</p>
干宝说完之后,众人不禁愕然,面面相觑,桓彝抢先问道,“那女子现在何处?”</p>
干宝答道,“嫁人了,还生了个儿子,与常人毫无差别。”</p>
司马绍眉头微蹙,询问道,“如此说来,世间真有鬼神?”</p>
王导接话答道,“在洛阳的时候,我曾经和群贤讨论过这个事,大家都认为应该是有的,毕竟相关传闻那么多,难道全是虚言吗?”</p>
王导指了一下阮孚,又说道,“当时只有遥集的从兄阮宣子不同意,坚称世间无鬼。他说世人所见之鬼,着装都与活人无异,鬼为什么要穿活人的衣服?确实很有道理,众人竟无言以对。”</p>
遥集是阮孚的字,阮宣子指的是他从兄阮修,字宣子。后来阮修避乱南渡,却路遇盗贼丢了性命,当时像他这样死在路上的士人还有很多。</p>
阮孚的父亲叫阮咸,阮咸和他叔叔阮籍都是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两晋名士不守礼教放浪形骸之风,就是从他们开始的。阮孚还有个兄长叫阮瞻,已经死了十多年了。</p>
听到王导提起阮修,阮孚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亡兄,皱着眉头开口说道,“我家亡兄也向来认为世间无鬼,与人谈论起此事从没落过下风。后来有一位宾客登门拜访,其人甚有辩才,聊了一会就谈到了鬼神之事,两人争执了很久。</p>
来客最后理屈词穷,翻脸说道,‘历代圣贤都说有鬼神,你凭什么断言没有呢!你看好了,我就是鬼!’说完就变幻成异形,再一转身就不见了踪影。亡兄自此心性大乱,患上了重病,一年多后就过世了。”众人闻言一片凛然。</p>
谢鲲曾和阮瞻共过事,听完阮孚的话,向他问道,“此事我亦有耳闻,你可见过那名来客?”</p>
阮孚答道,“那时我年纪还小,这是后来听家人说的,似乎没人记得那来客的模样,甚是奇怪。” </p>
庾亮不安的说道,“如此看来,鬼神之事绝非虚言,还需尽心事之,否则若有闪失,我辈岂有招架之力?”</p>
干宝笑着答道,“倒也无需过于畏惧,敬而远之即可。我搜集的故事很多,对付鬼神也略有心得:神明不会害人,更不会有所偏私,只要修身养德,危难之际自有神助;鬼魅虽会害人,但若不为邪秽之事,它就无计可施。因此无需害怕,越是害怕,反而易遭横祸。”众人纷纷颔首。</p>
谢鲲点头说道,“确实如此,我曾在野外荒亭中夜宿,人们都说亭里有鬼,经常死人。天快亮的时候,我梦到一个穿黄衣服的人,呼我的表字,让我打开窗户。</p>
我醒了过来,于是打开窗户,见外面漆黑一片影影绰绰,好像有人似得,便伸手够了一下。攥住一个东西,被它一拉,拽伤了胳膊,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鹿而已。我的伤很快养好了,跟别人说了一下这个经历,亭中自此再也没闹过鬼怪。”众人听完一片咋舌。</p>
周顗对谢鲲说道,“人们都说我心宽胆大,无所畏惧,和你相比还是逊色不少呀!”</p>
谢鲲答道,“我又没做过亏心事,害什么怕呀?”</p>
桓彝接话道,“你忘了当年调戏měi nǚ的事了?你被人家用织布梭子砸掉了两颗牙,哈哈哈!”众人都知道这事,顿时大笑不止。</p>
谢鲲面无忤色,并没有在意,而是辩解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那么晚才结婚生子,不也是风流逍遥够了?”众人又是大笑。</p>
谢鲲舔了舔牙间的空缺,又傲然说道,“反正不耽误我长啸。”于是长啸而歌,众人敲着桌子、拍着巴掌,一起打着节拍附和起来。桓彝跳到堂中,挥袖旋舞,将气氛推向**。</p>
宴会结束之后,周顗、桓彝等酒徒还觉得不过瘾,毕竟在太子的东宫不便太过张狂,因此拉着阮孚、谢鲲,呼朋唤友的要回去作乐。周顗他们本来还要拉上郭璞,但庾亮过来神秘兮兮的把郭璞请走了,郭璞说过一会再过来找他们,于是其他几人先结伴去了周顗家。</p>
周顗尽出家中珍酿,其他几人一点也不客气,喝酒、聊天、胡吃海喝,吟诗、跳舞、吹拉弹唱,玩的不亦乐乎。半晌,郭璞如约而至,周顗把他迎了进来,质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p>
郭璞本不想说,但周顗拿家中美酒相要挟,不说就不给郭璞喝,于是郭璞毫不犹豫的和盘托出。原来庾亮请郭璞回去,是要给他们兄弟几个算了一卦,测测寿命吉凶。</p>
郭璞对周顗等人说道,“庾氏兄弟都不长寿,但也没人早夭,大多活不过五十岁。其他几个兄弟没什么异常,只是在测幼弟庾翼时,得到一句话,似乎关乎国运。”</p>
“哦?什么话?”周顗问道。</p>
“立始之际丘山倾。”郭璞答道。</p>
“什么意思?”周顗问道。</p>
郭璞变色答道,“天机不可泄露。”</p>
桓彝听着无趣,开口问道,“那你给我和伯仁算一卦,这总能告诉我们了吧?”</p>
郭璞点点头,卦成之后,他却眉头一皱,直接用手划拉乱算筹,叹道,“不说也罢!”</p>
二人追问不止,郭璞叹口气,答道,“你们两个都短寿,和我一样,都要死于反贼之手。”</p>
二人闻言却不以为意,周顗拿着酒壶叹道,“如此说来,我更要抓紧时间开怀畅饮啦!”</p>
桓彝则笑着向郭璞回问道,“你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了吗?”</p>
“那当然,”郭璞傲然答道,“我算过,杀我者山宗。”</p>
“这是何意?”桓彝追问道,郭璞又是摇头不说。</p>
任凭谁都没有想到,千年之后众人中名气最大的竟是干宝!一年多后他完成了《晋纪》,记载了从宣帝司马懿到愍帝司马邺五十三年的历史,被时人称赞为良史。《晋纪》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房玄龄组织编纂《晋书》时,参考了很多《晋纪》的记载。</p>
真正让干宝闻名千古的是他的另一部著作——《搜神记》,被誉为志怪小说之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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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阮瞻传》:“瞻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可以辩正幽明。忽有一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辩,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覆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瞻默然,意色大恶。后岁余,病卒于仓垣,时年三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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