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蔡豹小过遭重刑 刘遐微功得升迁</p>
</p>
初春时节,正是枯水期,武水本就不是大河,此刻更显得又窄又浅,蔡豹大军花了四五天才完全到达,运送粮食辎重又花了几天。蔡豹并没有一味等待,而是趁这个空当出兵占领了南武阳西北方向的卞县县城。卞县的守敌早已撤走,蔡豹未遇抵抗就顺利拿下。</p>
卞县北面紧挨着泗水河,泗水和武水发源地很近,武水流向东南汇入沂水,而泗水则向西流去,经过曲阜城边后向南拐去,最终汇入淮河。曲阜位于泗水南岸,距离卞县不过八十多里,蔡豹到达卞县后,就急招刘遐前来商议军略,刘遐带着几百骑兵赶了过来。</p>
蔡豹热情的欢迎了刘遐,两人之前都主张进兵,相互颇有好感。军情紧急顾不上大摆筵席,蔡豹直接把刘遐请入中军帐,摊开地图商议起来。</p>
泰山郡位于齐鲁丘陵的西部,境内多山,地形复杂。举世闻名的泰山主峰位于郡西北角,南面依次还有徂徕山、蒙山和尼山三座山脉丘陵,大体上都是东西走向。</p>
泰山与徂徕山之间是大汶河,比较宽阔,泰山郡的郡治奉高城就坐落其间,是徐龛的老巢。</p>
徂徕山与蒙山之间是清水,清水边上有座梁父县城。清水向西流,在徂徕山西面的巨平县境内汇入大汶河,一起向西流去。</p>
南武阳位于蒙山和尼山之间,卞县则在蒙山正西面的丘陵边上。卞县行政上虽属鲁国,但一直以来都被徐龛控制。</p>
蔡豹指着地图,向刘遐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刘将军请看,卞县离奉高不到百里,我打算这样,”蔡豹说着伸手点了一下巨平县,“主力从西面绕过蒙山和徂徕山,攻打巨平,之后再沿大汶河溯流而上,正面进攻徐龛。</p>
同时派人去攻梁父,徂徕山间有小道,可直通奉高,如此既可牵制敌人兵力,又可防备后路被抄,掩护侧翼。我已经派路党领兵三千前往梁父了,这就是我的计划,不知刘将军有何高见?”</p>
刘遐仔细的看了看地图,向蔡豹问道,“如此看来,我当率本部从曲阜直接北上,协助主力攻打巨平,大帅可是此意?”蔡豹微笑着点点头。</p>
刘遐却流露出一丝担忧之色,对蔡豹说道,“我军兵力占优势,正面强攻最为稳妥,大帅的计策对付徐龛绝没问题,我完全同意。只是……”</p>
“刘将军有何担心,尽管说来。” 蔡豹接话道。 </p>
“只是石勒部将张敬,如今率领数千骑兵,正屯守在东平国境内,距离巨平不到百里,大帅可知此事?”刘遐问道。</p>
东平国位于济北郡正南,在廪丘东面,泰山郡的正西方向。张敬本来被派去接应王伏都,刚走到东平国,就得到了王伏都被杀的消息,便在东平国停了下来,等待石勒的命令。</p>
蔡豹知道这一情况,回答道,“确实如此,张敬本是过来增援徐龛的,如今徐龛杀了王伏都,两家反目成仇,肯定不会前来增援了。料想张敬是在等命令,很快就要撤走了吧!而且他手下不过四五千骑兵而已,没必要过虑吧?”</p>
“不然!”刘遐说道,“我久在北境,深知羯胡骑兵的厉害。平坦之地日行四百里绰绰有余,被他们搅乱了阵脚,上万步兵也敌不过千余精骑,绝不可小视。而且王伏都被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张敬要退早就退了,羁留至今必有蹊跷,大帅还是应该多加提防。”</p>
“哦?这么说来,张敬还有打我们的可能?”蔡豹抬眼问道。</p>
“确实如此,而且石勒很可能已向东平增兵了,”刘遐说道,“敌人近来游骑很厉害,我的哨骑难以靠近,前几天刚派人乔装前往,还没有回来。”</p>
蔡豹又皱着眉头看了看地图,转头向刘遐问道,“那……依刘将军的意思,我军当如何行事?”</p>
刘遐答道,“石勒骑兵不可不防,当前最要紧的是探清敌军虚实,暂缓进攻巨平,否则一旦背腹受敌,则有全军覆没之忧。”</p>
听刘遐说要暂缓进攻,蔡豹不由深吸一口气,一片愁云浮上面颊,右拳微握轻敲桌面,犹豫不决,良久不言。</p>
刘遐见状问道,“大帅可是在担心朝廷?”</p>
蔡豹点点头,说道,“先前羊鉴顿兵不前,就是因为畏惧石勒,你我都曾上书力主进兵。可事到如今,咱们再因为石勒的缘故缓兵不进,朝廷会怎么看?我已被降号为折冲将军,只怕再耽搁些时日,还没等形势明朗,我就要像羊鉴一样,被押回建康受审了。”</p>
“可那时情况和现在不一样呀,”刘遐说道,“当时石勒被祖将军拖在陈留,又有厌次大军掩护侧翼,石勒确实不足为惧;现在石勒全身而退,厌次自顾不暇,否则我也不会急急的南下自保了,岂能相提并论?”</p>
蔡豹叹了口气,说道,“话虽如此,可那些刀笔小吏岂是那么通情达理的,要不然飞将军李广也不用含恨自尽了。眼前最好的办法,是一起想想看,还有没有更安全的进军方法。”</p>
说到此处,蔡豹忽然两眼一亮,拍手说道,“对了,我们可以佯攻梁父,在这里耗些时间,大军静待不动,观察形势。梁父守备单薄,不需调动大军前往,如此则无全军覆灭之忧。另外,只要我们一直在打,朝廷就没理由怪罪,岂不两全其美?”刘遐听了不住点头,连声称妙。</p>
正在这时,忽有传令兵来报,说是有梁父方向有紧急军情,蔡豹不禁眉头一蹙,暗想着“路党不会已把梁父打下来了吧?”急忙唤人进来。</p>
只见来人慌慌张张的,一进帅帐便喊道,“大帅!我军遭到匈奴骑兵偷袭,全军都被杀散,路将军力战而亡了!”</p>
“啊?”蔡豹大吃一惊,与刘遐对视一眼,发现刘遐也是一脸茫然。</p>
蔡豹又向传令兵问道,“匈奴兵哪里来的?有多少人?谁是主将?”传令兵被一连串的问题弄昏了头,却什么也答不出来,蔡豹见状,只得先让他下去休息。</p>
刘遐上前说道,“当务之急是摸清敌情,羯胡骑兵来去如风,一般哨探难以靠近,我帐下有百余鲜卑骑兵,可担此任。”蔡豹忙不迭的答应,于是刘遐派出哨骑,静候消息。</p>
傍晚时分,哨骑陆续回来,损失不小,得到的情报也不少,不但摸清了敌军屯兵之地,还顺手抓了几个“舌头”回来。情报汇聚起来,形势渐渐明朗:来敌多达数万,昨夜刚刚到达巨平,营寨还未扎牢固,领兵的是石勒手下第一猛将石虎,是奉石勒之命来灭徐龛的。</p>
王伏都是羯胡人,石勒向来护犊,对羯胡人往往赏厚罚轻。得知王伏都惨遭毒手后,石勒勃然大怒,当即命石虎领大军出征,非灭了徐龛不可。石虎与张敬的兵马共四万多人,有步有骑,石虎命张敬掌管步兵跟随,亲率骑兵疾驰而来,先将巨平围了个水泄不通。</p>
巨平城坚固,石虎舍不得用骑兵攻城,正闲来无事,碰巧遇上了进攻梁父的路党。石虎当即万骑齐发,打了路党一个措手不及,除了几百人逃入丘陵森林中,其余全被杀了个干干净净。</p>
听完军情,蔡豹只感觉手脚发麻,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虽然也算打过不少仗,但面对的多是些土匪、反贼,像石虎这样的劲敌还从没遇到过。</p>
蔡豹心中不甘,这是他头一次挂帅,满心希望闯出些名堂,一雪前耻立功扬名。而且路党是蔡豹的亲信,两人私交甚好,蔡豹当然想报仇。</p>
但蔡豹心里明白,在石勒主力面前,祖逖手下的豫州精兵都讨不到便宜,凭自己手下这些兵马,更是无法正面抗衡。想到这里,蔡豹顿感深深的无力,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心里空荡荡的。</p>
蔡豹歪过头,心不在焉的向刘遐问道,“刘将军在北境鏖战多年,可有良策?”</p>
刘遐回道,“敌军骑兵善于野战,因此应当固守险要之处,避免与敌决战。既然敌人是为了消灭徐龛而来,当不会与我们死磕,固守一段时间后,等敌人灭了徐龛,自会退去。”</p>
蔡豹点点头,又问道,“那你我就凭借泗水天险,沿河布防如何?”</p>
刘遐摇摇头,说道,“泗水可不够险要,从曲阜到卞县八十余里,战线太长。如果分兵防守,很容易被石虎各个击破,而且以石虎的机动能力,完全可以从别处绕过来,直插我们身后。我意当固守一二城池,做好防御,只要把石虎打疼,他自然会退。”</p>
“哦。”蔡豹应了一声,“全听刘将军安排。”</p>
刘遐见状不解,忙说道,“我还要赶回曲阜布防,大帅若是没有别的事,那末将就先行告辞了。”</p>
“啊?”蔡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刘遐不能一直陪他,赶忙起身相送。目送刘遐离开后,蔡豹只感觉夜风更凉了,吹得人心慌。</p>
当夜蔡豹就率主力从卞县退防南武阳,第二天整个白天都平安无事,只有部分路党残部逃回。可临近傍晚却传来消息,石虎派骑兵渡过泗水,直取卞县。</p>
本来有徐龛威胁背后,石虎并没有南下的打算。但徐龛见到石虎大军后吓破了胆,生怕石虎和朝廷合兵一处,慌不择路的将自己的妻儿送去当人质,向石虎请降。石虎本来就在等步兵,没有立即攻巨平的打算,所以很痛快的接受了徐龛的请降。</p>
后方的威胁顷刻间解除了,石虎的目光随即投向泗水以南。石虎和刘遐交手多次,知道刘遐不好对付,因此先来找蔡豹碰碰运气。来到卞县后才发现蔡豹已经退走,石虎兵不血刃占领了县城,对蔡豹不免看轻起来。</p>
得知石虎进占卞县后,蔡豹心中大骇,再次连夜撤兵,登船顺流而下,逃往下邳。蔡豹手下有两万多人,还有好多军资粮草,无法一下全部运走,只好先运人,派下部将留宠率兵三千看守辎重。</p>
第二天石虎派人过来窥探,发现蔡豹主力已经撤走,石虎闻讯急急来攻,将南武阳团团围死,发起猛烈的进攻。留宠死战不降,怎奈南武阳城防并不坚固,准备又不充分,士气也不高,两日之后,最终被石虎攻破,留宠放火焚烧了辎重,之后壮烈殉国。</p>
借获胜之威,石虎又回师进攻刘遐。刘遐的部下在北境多年,作战经验丰富,刘遐又早有准备,提前完善了各处防御工事,石虎没沾到一点便宜。激战几天之后,虽也有些进展,但付出的代价令石虎咋舌不已,正好石虎的步兵赶到了巨平,石虎便弃了曲阜,回师进攻徐龛去了。</p>
徐龛早已吓丢了魂,他的部下更是军心浮动,不过十余日,石虎就陆续攻下各处据点,徐龛的手下或降或逃,只剩下奉高一座孤城。徐龛眼看没了后路,反倒发起狠来,恢复了往日的枭雄本色,指挥部下死守城池。他在奉高经营多年,压箱底的东西都抬了出来,准备拼个鱼死网破。</p>
石虎见强攻没有进展,便挖壕沟、建土城,将奉高困死,摆出了一副持久战的架势。</p>
逃到下邳后,蔡豹心灰意冷,连日闷在府中不出。军政事物一概委派给属下,自己则春花秋月起来,尝试排解内心的惆怅。</p>
蔡豹出身于陈留蔡氏,也算是名门,在重视门第的两晋时期算拿得出手的;但他一路仕途坎坷,今天的高位,完全是靠着勤恳的劳作积累功绩,一点点爬上来的。蔡豹始终游走在士族圈子的边缘,不为那些游手好闲的名士所重,更得不到他们的赞誉,不要说名满天下,朝堂之上也难有他一席之地。</p>
蔡豹渴望获得名望,那是那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他已年过五旬,因此对这次出征给予了厚望,不料却落败而归。望着镜中的白发,蔡豹意识到,他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p>
徐州境内谣言四起,有人说石虎不日即将攻取徐州;还有人说蔡豹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一时人心惶惶,王舒见状忧心忡忡,赶忙来找蔡豹商量对策。</p>
王舒见到蔡豹时,他正在院中抚琴弹曲,手法虽不出众,但也不落下成。</p>
看到王舒过来,蔡豹起身将他迎入屋中,和善的说道,“王监军,你来的正好,我刚写了一封请罪的辞呈,你帮我看看吧!”</p>
王舒拿起桌上的表书,扫了几眼便放下了,对蔡豹问道,“此事先不急,敢问大帅有何打算?”</p>
蔡豹笑着说道,“我已是待罪之身,还能有何打算,等着被押往建康受审罢了。”</p>
王舒说道,“如今大敌当前,群情惶动,能安众心者,唯大帅一人耳!大帅主政徐州多年,值此危难之际,岂能无所作为?愿大帅出面坐镇,守护一方百姓,待到贼退之时,再回朝谢罪也不迟呀!”</p>
王舒的一席话,惊醒了蔡豹,重新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于是改容向王舒拜谢。蔡豹勉强振作起来,开始部署下邳周边的防御,局势渐渐稳定下来。</p>
之前兰陵郡内不靖,太守苏峻这次没有随蔡豹出征。眼看当前形势危急,苏峻赶紧领兵三千来汇,更增强了众人的信心。</p>
眼看形势向好,王舒却突然接到朝廷诏书,命他押蔡豹来建康受审。王舒一下犯了难,他有心直接宣召,却怕蔡豹不从,毕竟蔡豹在徐州日久,他若是兴兵造反,谁也拦不住,自己也得搭进去。一番思虑之后,王舒决定指挥亲卫夜攻蔡豹宅邸,但大敌压境,蔡豹十分机警,很快发觉了王舒的人马,立刻指挥部属杀了出来。</p>
蔡豹起初不知来袭的是王舒的人马,但王舒的部下和蔡豹的部下彼此并不陌生,很快发现了蹊跷,细问之后才知道,王舒是奉诏抓人。事实证明王舒想的太复杂了,蔡豹看了诏书之后,便不再抵抗,主动束手就擒,跟着王舒去建康受审了。</p>
北伐的失败让司马睿很恼火,命主审蔡豹的官员严查,于是所有能沾上边的罪责都扣到了蔡豹头上:蔡豹先前上书说石勒不足为虑,却败于石勒之手,这是欺君罔上;临敌之时慌乱后撤,这是怯懦;见留宠、路党被灭却不增援,是见死不救。罪名越查越多,也越来越严重,甚至说蔡豹拒捕,图谋造反,幸亏王舒出面审理,才免了这一罪名。</p>
但其它的罪名已经足够了,朝堂上无人为蔡豹求情,于是蔡豹被数罪并罚,在建康街市斩首示众,并曝尸三日。蔡豹在徐州为官多年,深得众心,因此噩耗传来,徐州吏民无不激愤,怨声四起。朝廷急忙调郗鉴任徐州刺史,郗鉴推心置腹善加抚慰,才将局势暂时稳定下来。</p>
郗鉴兖州刺史的头衔此刻空了出来,正好刘遐抵挡石虎有功,被破格提拔,补了兖州刺史的空缺。于是刘遐移防鲁国邹山,为国家防守北方边境。</p>
几个月后,石虎终于攻破了奉高城,生擒了徐龛,尽屠降兵,然后率领大军班师,返回襄国去了。在襄国,石勒将徐龛装入麻袋中,摔成肉泥,令王伏都及其部属的家眷挖肉食之,方解了心头之恨。</p>
</p>
《晋书蔡豹传》:“元帝闻豹退,使收之。使者至,王舒夜以兵围豹,豹以为他难,率麾下击之,闻有诏乃止。舒执豹,送至建康,斩之,尸于市三日,时年五十二。豹在徐土,内抚将士,外怀诸众,甚得远近情,闻其死,多悼惜之。”</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