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数万大军战一人 兄弟被俘称晋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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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次城下战马嘶鸣,人声鼎沸,段匹磾站在城头上向外张望,愁眉不展。半年多前,段文鸯杀破重围回到厌次,令段匹磾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再加上邵续遗令众人奉段匹磾为主,让段匹磾一时间彻底掌控了厌次城。</p>
但好景不长,朝廷很快发来了诏令,哀思了邵续过往的功劳,命世子邵缉继承了其父的官职和封号,同时命诸将倾心辅佐。</p>
邵缉刚刚弱冠未经历练,危难之际哪里担得起这么重的担子?但他叔叔邵洎的心思却由此活了,拉上其他叔侄,再借着朝廷的威势,从不听段匹磾调遣,反而对段匹磾呼来喝去。</p>
段匹磾心中对朝廷有愧,因此理解朝廷对他的不信任;同时他心中还感念着邵续的恩情,因此对邵洎等人也忍让有加,双方并没有彻底翻脸。最近厌次势微,石勒抓住机会不断派人来进攻或骚扰,邵洎等人不敢出阵又不听号令,段匹磾只好派段文鸯孤军奋战。</p>
仗着段文鸯武艺高强,虽然数次化险为夷,但损失也十分惨重。经过半年多的反复交锋,鲜卑精骑十不存一,只剩下了几百人。</p>
也许是认为时机已到,这次石虎率领步骑三四万前来进攻,规模远非之前可比,看来是打算彻底攻破厌次城了。段匹磾前几天接到消息,蓟城又被段末波攻破,段方兵败逃往草原,先前的心血彻底化为乌有。天下虽大,却再也没有他段匹磾立锥之地了。</p>
段文鸯近来建议南下投奔朝廷,但段匹磾却犹豫不决,推说受邵续大恩,舍不得丢下邵氏子弟。实际上段匹磾是不信任江东朝廷,他身负重罪兵败来投,非步了蔡豹后尘不可。</p>
城外的敌军忙碌着准备攻城,城上的兵将忙碌着准备守城,只有段匹磾站在城头痴痴的发呆。往常这个时候,段匹磾总会派段文鸯出城破阵,灭灭敌人的锐气。但这次段匹磾舍不得了,因为敌军来的太多,而自己的部下幸存的又太少了。</p>
段文鸯跑上城头,来到段匹磾近前喊道,“大哥,再让我出城一战吧!”</p>
段匹磾一把将段文鸯推开,摇着头答道,“不行!这次太凶险了。”</p>
守城的兵将个个面带惧色,不时向这里瞟上一眼。段文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又对段匹磾说道 ,“我以勇武著称,城中官兵都以我为主心骨。我若不出城一战,众人定然失望,那时谁还会拼死作战?那离城破也就不远了!”</p>
段匹磾心中彷徨,不置可否,正在犹豫间,却听城上有人大喊一声“小心!”</p>
再看城下一个大火球飞了上来,砸在城楼上火星四溅,众人纷纷四散躲避,转眼间又有许多箭矢飞来——石虎军开始攻城了。</p>
段文鸯护着段匹磾退下城楼,又对他说道,“大哥,我知道你挂念我的安危,但我的本事你也知道。我出城一战,就算是不顺利,谁又拦得住我?安全回来肯定没问题,你就让我出战吧!”</p>
段匹磾叹了口气,无奈的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段文鸯便兴高采烈的跑去准备了。</p>
看着段文鸯远去的背影,段匹磾哀伤不已,心里念叨道,“多保重呀兄弟,如果真有不测,哥哥立马陪你一起走。”</p>
段文鸯来到马厩,却感到一种悲怆之情扑面而来。他是爱马之人,这些年搜罗了七八匹上等骏马,平日里这些马都在外散养,活泼欢快。现在一起被困在马厩中,一匹匹蔫头耷脑的。</p>
看到段文鸯前来,战马们都来了精神,打着响鼻亲热地凑过来。段文鸯抚摸着一匹匹爱马,疼爱之情溢于言表。</p>
这半年来战事激烈又没有补充,段文鸯的战马已是个个带伤,还有两匹跛着脚,再也没办法上阵了。段文鸯在马群中看来摸去,定不下决心选哪匹,一匹健壮的骏马挤了过来,躁动的轻哼着,似乎在说“选我,选我。”</p>
这是马厩中最后一匹好马了,段文鸯微笑着摸摸马头,将它牵出厩舍,交给了身边一位年轻的晋人,又嘱咐了几句。自己则转身返回马厩,牵出了另一匹伤病初愈的战马,大步离开。</p>
段文鸯亲率两百多鲜卑勇士,从偏门出城,义无反顾的杀向敌阵,消息传开后,全城守军士气大振,皆拼死作战。</p>
段文鸯出城之后并不蛮干,而是骑着飞驰的骏马专打敌人软肋。遇到疏于防备的步兵就奋力冲散,看到粮草辎重就放火焚烧,尽量减少与敌人的纠缠,尽力搅乱敌人的阵型。</p>
上千羯胡骑兵跟在段文鸯身后,他却并不放在眼里,瞅了一个破绽,回转马头杀了过去,带领众人将敌骑杀散。又耀武扬威的从激战中的城墙前呼啸而过,彻底引燃了城上守军的豪情,纷纷竭力大呼“威武!威武!”</p>
在羯胡兵的心中,段文鸯已宛若神明,有人传说他刀枪不入,有人说他胯下骏马肋生双翼。因此遇到段文鸯时,羯胡兵气势上就被压住了,连人带马都下意识的纷纷避让,留给段文鸯的破绽就更大了。</p>
虽然战果不小,损失却更很大,段文鸯出城奋战了快两个时辰,麾下的鲜卑骑兵只剩了几十人。段文鸯见状,叹了口气,打马往偏门跑去,准备回城。</p>
临近偏门,段文鸯抬头一看,不禁眉头微蹙,只见偏门外有一两千列好阵型的敌军步兵,显然已经恭候多时了。段文鸯勒马远望,看到敌军人人穿重甲、端长枪、持强弩,并未完全聚在一起,而是百十人聚为一阵,各阵间隔十几步远,星罗棋布。</p>
骑兵最大的优势是机动性,打起运动战来步兵只有送死的份。但步兵若是列好堂堂之阵,骑兵强攻是沾不到便宜的,怕只怕骑兵围而不击,专等步兵转移时露出破绽。</p>
眼前的步兵显然是有备而来,难怪段文鸯出城后没遇到拼命lán jié,原来石虎料定段文鸯要回城,派人在这等着呢。段文鸯略一盘算,就感觉城是进不去了。</p>
敌人手中都是专门对付骑兵的兵器,其人想必也都是对付骑兵的老手,是石虎精挑细选出来的。硬冲过去不但凶多吉少,而且敌人很可能会趁城门开启的时机,尾随进城,后果不堪设想。</p>
段文鸯抬头看看城上激战的守军,又回头望望远处列阵的敌军主力,心想道,“厌次城危在旦夕,若破此局,必须取下石虎的首级!”</p>
于是心中一横,拨转马头往回杀去,那几十鲜卑骑兵问都不问,也拨转马头跟随而来。</p>
石虎攻城的部队并未被段文鸯严重扰乱,依旧按部就班的发起攻击。石虎的大军也没有混乱,而是围绕着中军,井井有条的列好阵。经过一番厮杀,段文鸯终于突过层层阻拦,一直向石虎的中军冲来。其他鲜卑骑兵已不见了踪影,大部分都已战死,也有些是迷失了方向没跟上。</p>
石虎原本正在高台上观战,段文鸯的突然出现,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慌乱之中只得命身边的数百步兵围了上去,自己则下了高台,骑上战马小心戒备。</p>
假如来的是别人,石虎肯定会令骑兵出击。但一般的骑兵是拦不住段文鸯的,而且骑兵队形较为松散,段文鸯很容易就能穿插而过。</p>
步兵阵型紧凑,没有缝隙可钻,用来拦住段文鸯正合适。只是石虎措手不及,身边的步兵是用来防守的,大多拿着利于近战的长刀盾牌,没有对抗骑兵的趁手家伙。</p>
几百步兵拦住去路,举着盾牌“嗷嗷”叫着围了上来,段文鸯单枪匹马,却并不闪躲,而是提了马速直冲过去。临近照面,段文鸯一踢马腹,骏马一声长嘶,猛蹬地面一跃而起,跳起来一人多高,仿佛是一只猛兽,从天而降直扑过来。</p>
段文鸯的坐骑不愧为神骏,只见它落蹄神准,每只蹄子都恰踩在下面步兵的脑袋上,在上面狠命一蹬,毫不停留地向前小跑。被马蹬到的步兵可惨了,段文鸯连人带马足有七八百斤,被骏马奋力一踢,轻的只是昏厥过去,重的直接脑浆迸裂,倒下去就没气了。</p>
步兵拥挤在一起,仓促间根本散不开,只能任由战马踏头而过。有些人举起盾牌护头,更使骏马如履平地。只听“踏踏踏”一阵急响,几个呼吸之间,段文鸯连人带马已经越阵而过。战马再次腾空,又重重的落在地上,然后拼命提速猛冲起来。</p>
此刻段文鸯眼前豁然开朗,石虎带着帐下诸将,正骑在马上在百余步外愣神。任凭谁都不曾料到,段文鸯竟然这样轻松,就跨过了步兵军阵,一群人惊得合不拢嘴。</p>
见段文鸯挺槊杀来,石虎才回过神,心中暗道“不好!”此时段文鸯势头正盛,想躲过这一击可不容易。石虎匆忙间拍马提速,慌慌张张的准备迎战。</p>
眼看形势大好,段文鸯忽然发觉胯下神骏左摇右晃起来,蹄下一软,“扑通”一声瘫倒在地!</p>
狂奔几个时辰之后,新疮旧伤加在一起,战马终于撑不住了,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甘,却无可奈何的吐着白沫。段文鸯俯身摸了摸心爱的战马,骏马窝在地上拼命挣扎,徒劳的四蹄乱蹬,想再站起来,最终却没有成功,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p>
那数百步兵从后面追了过来,段文鸯知道凶多吉少,却仍然抡起两丈多长的马槊,挺直腰板,向蜂拥而至的敌军冲去。临近照面,段文鸯身形一低,右手捻着槊把往前一捅,只见槊尖沿着地面“嗖”的一声,滑进了当面之敌的两条腿之间。</p>
段文鸯顺势上前一大步,挺身举槊向上一扬,几个敌兵就被弹飞了出去,惨叫着砸倒了后面一片人。段文鸯及时收槊,跳起来抡圆了,落地顺势下蹲一扫,槊尖直奔周遭敌兵的膝盖而去,只听“噗噗啪啪”声四面响起,十余个敌兵吃痛倒下,周围立即敞亮了。</p>
段文鸯举起长槊,从自己清开的空当中杀了进去,与数百敌军步兵大战起来。</p>
石虎见此情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长舒一口气,意识到段文鸯已是插翅难逃了。但石虎并不敢大意,急忙命令攻城暂停,游走外围的各部也向内收拢,他集中了手下数万大军,只为对付段文鸯一个人!</p>
石虎生性残暴孤傲,但令他气短钦佩的人里除了石勒,就是段文鸯。因此石虎下令务必活捉,不许放暗箭,生怕误伤了段文鸯性命;而且只让步兵进攻,不许骑兵上前,怕段文鸯再夺马而逃。</p>
石虎各部渐渐收拢,将外围围死,不留一点缝隙。进攻段文鸯的步兵暂时败退下来,举着盾牌围成一圈,谁也不敢抢先进攻。</p>
石虎策马前来,隔着人墙向段文鸯喊道,“大哥!你我都是胡人,虽各为其主,但今日事已至此,何必死拼?我对大哥仰慕已久,请大哥放下兵刃,不要违背天意呀!”</p>
段文鸯猛唾了口吐沫,叫骂道,“你贱为贼寇,肆意荼毒生灵,早就该死了。只可惜我兄长不听我的建议,否则你哪能活到今天?我宁愿战死,也不能被你擒获。”说完挺槊出战。</p>
石虎急忙拨马回撤,步兵则迎了上去,与段文鸯继续厮杀起来。为了生擒段文鸯,步兵拿来了套索,准备将段文鸯套住。但段文鸯虽然高大,却十分灵活,又与敌人厮杀在一起,哪里那么好得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趁段文鸯一个没留神,众步兵终于套住他的脖子,几个壮汉一起用力,想要将段文鸯拉倒拖过来。</p>
段文鸯并未束手就擒,而是将长槊往地上一插,双手攥住绳索,跳起来扭身一转,落地后背身一拽,手、臂、肩、腰、腿、足一起发力,硬生生将七八个敌兵拽飞过来。段文鸯趁机拔剑斩断绳索,捡起长槊继续奋战。</p>
敌军步兵杀红了眼,见段文鸯长槊袭来,却不再躲闪,而是一拥而上,死死拽住了长槊,妄图将它抢走。能当上石虎近卫的步兵都非寻常人物,七八个步兵拼命拽着不撒手,段文鸯奋力往回拔,竟一时也拔不回来。</p>
只见段文鸯气沉丹田,再猛地一发力,结果长槊并没有拔回来,而是被双方生生掰断!一群步兵向后轰然倒去,段文鸯也往后猛退了几步,拔出腰间宝剑,继续拼杀。</p>
激战一个多时辰,石虎的人马已换了几波,伤亡接近两百人!段文鸯身边的方寸之地内,乱糟糟地躺了上百尸首,堆成了一座小山,足有近两米高。</p>
段文鸯依在尸山上,用宝剑拄着地,大口喘着粗气,早已成了血人。周围的敌人小心翼翼的靠了过来,段文鸯提气入胸,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口又是一声咆哮,惊得近前的敌兵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慌忙爬到远处躲避。</p>
段文鸯忽然感到底气不足,咆哮的尾声颤抖起来,听起来更像是一阵悲鸣。他的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激战了五个时辰后,终于眼皮向下一搭,昏死过去……</p>
段文鸯被俘的消息传入厌次城中,守军大骇,军心浮动。又经过两日激战,厌次城破。不甘心失败的晋军仍在拼命抵抗,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战场,喊杀声一刻也没有停歇。</p>
段匹磾手下已经没有了兵马,并未加入混战,也没有驱马逃离,而是回到住处,宽衣解带,沐浴洗澡。悠然的擦干身体,段匹磾取出一套衣冠。</p>
这是朝廷赐给他的官服,他几乎没有穿过,此刻套在身上,总觉得不太合身,好像有点小似得。捋了捋胡须,梳了梳头发,整了整冠带,段匹磾又从一个布兜中取出一根节杖,这是当初皇上赐给刘琨的天子之节,弑杀刘琨之后,这根节杖就落到了段匹磾手中。</p>
睹物思人,段匹磾双手微微发颤,鼻子微微发酸。段匹磾深吸一口气后,慨然长叹,然后推开大门,拄着节杖向混战中的街道走去。</p>
段匹磾穿着大晋官袍,晋军不会伤他,他长着胡人的脸,又气度不凡,羯胡兵竟也不敢加害。段匹磾安然走在大街上,内心静的像湖面一样,街上箭簇横飞鲜血直流,他却好似全然看不到,四平八稳的迈步前行。</p>
激烈的战斗近在咫尺,却又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对段匹磾毫无影响。此刻他的眼前,浮现的是一桩桩往事,有爱有恨,有喜有悲。</p>
得知段匹磾出城,石虎赶忙迎了过来,石勒专门吩咐过他,命他善待段匹磾。石虎不敢怠慢,向段匹磾深施一礼,将段匹磾从梦游中唤醒。</p>
段匹磾见石虎向自己屈身行礼,却傲然不受,说道,“我深受国家厚恩,立志剿灭尔等,只因为家族内乱,才落到如此境地,就算你们不杀我,也休想让我屈服!”石虎无奈,只好将段匹磾和段文鸯押回襄国。</p>
来到襄国后,石勒没有伤害段匹磾二人,二人一直以晋臣自居,从不接受石勒的封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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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段匹磾传》:“(段文鸯)遂将壮士数十骑出战,杀胡甚多。遇马乏,伏不能起。……遂下马苦战,槊折,执刀力战不已。……文鸯战自辰至申,力极而后被执。城内大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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