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刘遐自保谋后路 蔡豹戴罪求功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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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北郡临邑县城,北距黄河不过十几里远,此刻刘遐正带着一队人马,站在黄河南岸翘首北望。不一会儿,一支上万人的队伍到达河北岸,其中除了数千兵马之外,还有好多男女老幼,这是刘遐留在平原的部曲及家眷,邵氏也在其中。</p>
邵氏未着铠甲,而是一身妇道人家打扮,怀中紧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孩,呆呆的伫立于船头,愁容不展,两眼通红,显然是刚哭过。河上风大,邵氏小心的掖掖被角,略略低头一衔,叼起外层的裹布,微微伸脖遮在孩子的头上,挡住了来风,又不自主的啜泣了几声。</p>
上岸之后,刘遐一脸殷勤的凑过来。邵氏却看也没看他,径直抱着孩子上了马车,放下了车帘。刘遐脸上写满了失望,却只是讪讪笑笑。</p>
田防凑过来向刘遐问道,“大哥?听嫂子说,咱们也要南下了是吗?”</p>
刘遐点头低声哼了一声,回问道,“我儿子还好吧?”</p>
田防回道,“大哥放心,嫂子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可对肇儿却甚是细心,又有一帮下人尽心协助,肇儿长得很快,也很结实。”刘遐轻轻点点头,放下心来。</p>
刘遐年近不惑喜得长子,本是天大的好事,可军令紧急,还没等到孩子出生他就出征了,现在孩子已快半岁了,他还没见过面!现在母子平安到达,刘遐放下了心,邵氏还有点情绪,刘遐能够理解,并不急这一时。</p>
刘遐屯兵济北郡已有半年多了,战事毫无进展,厌次被围时又一点帮不上忙。眼看父亲被俘,邵氏悲愤不已,虽知道刘遐也帮不上忙,但还是忍不住抱怨。</p>
厌次变故之后,刘遐着实发愁了一阵子,然后给邵氏写了一封长信,细数了邵续对自己的恩情,并解释了自己的难处:一方面自己领兵在外,擅自回师是重罪;另一方面邵续被擒实在突然,谁也没反应过来。信的最后,刘遐请邵氏率领平原的部众和家眷南下,来济北郡与他会和,择机再向南走,只为了孩子的前程。</p>
邵氏本有心赌气不来,可想到孩子就心软了。谁都能看出厌次已经一蹶不振了,留下来只能殉葬,自己无所谓,可怎舍得让孩子一起陪着?最终还是堵着气来了。</p>
一路无话,众人顺利抵达济北城。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开始有条不紊的准备南下,又有许多百姓或豪强从平原方向赶来投奔,刘遐自然十分欢迎,但一同出征的邵存却表明了归意。</p>
邵存的兄弟家眷都在厌次城中,实在无法割舍。见刘遐南下之心已定,就想带领自己本部两千多人返回厌次,刘遐当然不会拒绝,献上厚礼送他离开。</p>
此次南下的目的地是鲁国,距离济北郡一百多里。鲁国行政上虽归属豫州,但它实际上深深嵌入兖州,三面都是兖州郡国,与兖州联系也更紧密,郗鉴之前就屯兵于鲁国邹山。</p>
刘遐奉诏讨伐徐龛,无故退回平原是不行的,走的离泰山郡太远也不行。泰山郡是个长条形,济北郡在其西偏北,鲁国正在其西偏南,距离泰山的直线距离相差不多,算不上是退兵。</p>
济北郡现在强敌环伺,鲁国却能躲避锋芒。还能背靠下邳的大军,与祖逖的大军也遥相呼应,是目前最佳的选择,刘遐一路顺利,很快到达了曲阜城。</p>
得知刘遐移防鲁国后,羊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上表朝廷,责备刘遐擅自调动,影响了全局部属,耽误了北伐大计。</p>
羊鉴这些日子不好过,原本盼着鲜卑精兵打破僵局,结果被邵续一口回绝。这些天又得知厌次的变故,吓得他急急上表要退兵,却被司马睿狠狠训斥一番,催他进军。</p>
羊鉴此刻更无胆量进军了,正考虑如何搪塞,就收到了刘遐移防的消息。于是将所有罪责一股脑的推了出去,刘遐也不甘示弱,上书陈情,同时指责羊鉴怯懦,有损天威。</p>
朝廷这边进退维谷,徐龛那里也是骑虎难下。得知朝廷发兵后,徐龛急急的投靠石勒,却只换来三百骑兵的支援,之后石勒再没增援一兵一卒,反而不断要求徐龛进攻刘遐。</p>
徐龛没有听令,反而对石勒的诚意起了疑心。前些日子石勒主力退出兖州,更是令徐龛大失所望,认为自己已被石勒遗弃。</p>
石勒派来的三百多人由王伏都率领,多是胡人,来到泰山郡之后好吃好喝供着还不行,三天两头的闯祸惹事,到处胡作非为。慑于石勒的面子,徐龛本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但王伏都等人变本加厉。</p>
徐龛是泰山本地人,眼看乡里遭殃,怎能不恨?此刻徐龛脸上的表情,如山间天气般阴晴不定,心中怒浪滚滚,恰似含满熔岩的火山。</p>
徐龛正在生闷气,刘霄忽然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边跑边喊道,“主公!又出事了。王伏都等人强抢民女,连将士们的家眷都不放过……”</p>
刘霄的话还没完,就听“啪!”的一声,徐龛往桌子上狠狠一砸,又站起身来一脚将桌子踢飞,怒喝道,“胡狗!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们吗?”说着大步走了出去,边走边喊道,“来人!来人!”</p>
刘霄急忙跟上去,拦着徐龛问道,“主公三思呀!你真打算跟石勒撕破脸么?”</p>
徐龛闻言止住了脚步,憋着气想了想,稍稍冷静了点,但还是气的发抖,咬着牙在柱子上狠命打了几拳,才消下火气。回头对刘霄问道,“那你说怎么办?他都欺负到弟兄们头上了,分明是看不起我们。”</p>
刘霄答道,“现在江东大兵压境,我们绝不可同时与两家为敌。我看不如这样,既然我们暂时投靠了石勒,就可以向他申诉王伏都罪状,让他把王伏都召回治罪,同时讨些援兵。石勒若是答应我们便罢了,否则就是毫无诚意,那时再杀王伏都也不迟呀!到时还可以拿他的人头抵罪,重新投靠江东,避避锋芒。”</p>
徐龛沉思了一下后说道,“好!那就让他们再多活几天。”立刻修书一封,发给石勒。</p>
石勒很快有了回应,只命部将张敬领骑兵五千赶了过来,对王伏都的事却只字不提。石勒的反应让徐龛浮想联翩,心中没底,于是又将刘霄唤来商议。</p>
“石勒此举到底是何用意?他真的打算发兵救我吗?”徐龛问道。</p>
刘霄也十分疑惑,按照他原来的想法,就没指望石勒会出援。石勒若是有心救泰山,那之前完全没必要撤回河北,先撤兵又发兵,岂不多此一举?修书前去只求把王伏都召回,这样两家都有下台阶,可石勒却意外派兵前来,这是何用意,着实令人猜不透。</p>
刘霄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开口反问道,“主公认为石勒信任我们么?”</p>
徐龛想了想,答道,“两家接触不多,谈不上信任吧,充其量相互利用而已。”</p>
刘霄点头说道,“石勒派兵前来,疑点重重,不过在我看来,超不出三种可能。一是派兵增援我们,但石勒对我们并不信任,这种可能性不大;二是看了我们的书信,怕王伏都遭毒手,遣人过来接应。王伏都虽然身份卑微,却是石勒的族人,石勒一向对羯胡人偏袒有加,关心王伏都安危也很正常。”</p>
“恩,有道理。”徐龛点头说道,又抬头问道,“那也不用派这么多兵马来吧?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呢?”</p>
刘霄起身走过来,在徐龛耳边轻轻说道,“还有一种可能实在凶险,恐怕石勒是要对我们不利。”</p>
徐龛一惊,继而问道,“先生何出此言?”</p>
刘霄压低声音答道,“主公试想,张敬领大军来后,我们是否要放他入城?若不放,便是跟石勒翻脸;可若是放进来,三百多人都闹得满城风雨,再来个五千多人,那泰山郡还是我们的么?”</p>
徐龛闻言,“嚯”的站起身来,紧张的来回踱步,半晌之后又颇为犹豫,转头向刘霄问道,“石勒真有此意?你能确定吗?”</p>
刘霄一脸为难,答道,“在下才疏学浅,岂能尽知他人心思?只是主公不得不防呀,若石勒真有此意,我们可如何是好呢?”</p>
徐龛低头算了算,他手下有两万多兵,除了分守各处的,在城池附近驻扎的不过一万多人。若是张敬在城中突然发难,胜负还真不好说,就算侥幸得胜也必将损失惨重。</p>
盘算一阵之后,徐龛说道,“石勒看来是靠不住了,朝廷屯兵下邳,连月不出,看来并没有灭我们的打算,我打算转投朝廷,如何?”</p>
刘霄点点头,说道,“如此当火速逐王伏都出境,断了和石勒的联系。”</p>
徐龛冷冷一笑,说道,“逐他出境?想得美,不把他们杀个干净,我怎么向家乡父老交代!?”</p>
刘霄一愣,说道,“这恐怕会大大激怒石勒呀,还请主公三思。”</p>
“激怒他又如何?”徐龛答道,“反正都要翻脸了,正好拿王伏都的脑袋向朝廷表表忠心,你别再多说了,就这么定了。”</p>
徐龛迅速安排人手下去,不一会王伏都的脑袋就被送来了,那三百骑兵也被杀干净。徐龛立刻上表一封,随王伏都的脑袋一起发往建康,请求归顺。</p>
这几个月来,北伐进展十分不顺,江东朝堂上因此一片争吵,司马睿心里发堵,朝臣们也意见不合。刁协主张暂时收兵,一方面出兵日久,锐气不再,消耗却与日俱增,需要重整旗鼓;另一方面时至寒冬,南方兵士不习山间寒冷,来年开春再出兵才是上策。</p>
刘隗主张换帅,认为徐龛并不难对付,当前窘境完全是羊鉴造成的,只要换上得力之人定能马到成功。至于新帅的人选,刘隗没明说,只是不断找场合暗示自己。</p>
司马睿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舍不得派刘隗出征,又不甘心就此罢兵,这是他头一次做主出征,弄个虎头蛇尾确实不好看。正在这时,徐龛归顺的表书和王伏都的人头一起送来了,司马睿十分诧异,赶忙召集众臣商量对策。</p>
得知徐龛归顺的情况后,刁协一脸兴奋的站了出来,说道,“陛下!上古圣王兴兵,向来以顺伐逆,故能有征无战,兵锋所指,皆望风披靡。今日未施兵戈,而徐龛归降,正是慑于王师仁义之威,此乃龙兴之象,以如此之势匡复中原,指日可待矣。”</p>
刁协的马屁拍的舒服,司马睿轻笑了两声,问道,“刁卿所言不假,只是徐龛反叛之举可不止一次了,这次又来归顺,可信么?”</p>
刘隗看准时机,站出来说道,“陛下圣明,徐龛实乃反复无常之人,先前石勒压境,他便归顺朝廷,朝廷北伐,他又投靠石勒。如今石勒弃他而去,他窘迫无以自立,才又稽首归顺,此乃权宜之计,绝不可信。今日他可杀石勒之人,明天就可害朝廷之臣,如此首鼠两端的小贼,留他何用?此辈若不加以极刑,何以彰忠义于天下!”</p>
司马睿收敛了笑容,点点头赞叹道,“刘卿所言,甚合朕意。”</p>
继而又问道,“只是战事拖延日久,当如何是好啊?”</p>
刘隗斩钉截铁的答道,“羊鉴无将帅之才,畏懦不敢进兵,才使小贼苟延残喘至今日,若想扬威于北境,非换帅不可!”</p>
一听到换帅,司马睿就头大,若非无人可用,当初也不会拿羊鉴顶事。司马睿皱着眉头,轻叹口气,问道,“如今朝中何人可担此任呀?”</p>
刘隗一时语塞,他很愿意亲自出马,但当着这么多朝臣提这事略显唐突,毕竟他之前从没有过行伍经历。</p>
刘隗正考虑话该怎么说,稍一犹豫,不料郗鉴站了出来,向司马睿说道,“陛下,微臣领兵多年,可堪此任。只是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羊鉴虽非将才,但副帅蔡豹久经战阵,对付徐龛绰绰有余。愚意可召回羊鉴,令蔡豹转为主帅,如此可免换帅之弊,实为上策。”</p>
司马睿眼前一亮,心中豁然开朗,点头道,“对,蔡豹可以为帅,朕怎么忘了他了?”</p>
当初王导举荐的人选里头一个就是蔡豹,但刘隗为了得到帅位,硬说朝中人才济济,不应让边将统领禁军。之后又提了几个朝中人选,司马睿就把蔡豹给忘了。</p>
现在司马睿完全忘记了当初否决蔡豹的原因,怎么想怎么觉得他合适,于是说道,“好!那就这么定了,立即下诏召羊鉴回来,改令蔡豹为主帅。”</p>
众臣正要齐声附和,孔愉却快步走了出来,说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事还不够妥当。”</p>
“哦?”司马睿问道,“有何不妥?”</p>
孔愉说道,“北伐数月以来,羊鉴畏懦不前,丢尽了朝廷颜面,理当依法严办,岂可召回了事?蔡豹身为副帅,也难逃罪责,便是任他为帅,也该有所惩处,请陛下明察。”</p>
王导最近话少的很,可听说要严办羊鉴,再也憋不住了,赶紧出来说道,“羊鉴辱没朝廷威严,理当严办,当初是臣推举的此人,亦是有罪,请陛下削减臣的官爵以正视听。羊鉴本无将帅之才,若不是臣一再怂恿,他断然不会惹此大祸。臣愿与羊鉴俱受刑责,还望陛下开恩,饶其性命。”说完跪地不起。</p>
司马睿抬抬手,让王导平身,然后说道,“茂弘言重了,你殚精竭虑为国尽忠,朕深知之,怎会妄加责罚。不过孔愉所言也不无道理,那就降蔡豹为折冲将军,令他戴罪立功。至于羊鉴……”司马睿想了想,又说道,“先押回来再说吧!”众臣纷纷附议。</p>
不久之后,羊鉴被押回建康,羊氏与司马氏沾亲带故,求情的人一大帮子。司马睿见状,只是罢黜了羊鉴,又免了王导的骠骑将军,这事就过去了。</p>
蔡豹虽被降了军号,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帅位,心中十分高兴,立刻整备兵马准备出征。几日之后,全军按照蔡豹先前的计划,以周筵的禁军为先锋,沿沂水的支流武水北上,兵锋直指泰山郡南面的南武阳县城。</p>
徐龛本以为朝廷大军没有战心,自己归降的表书一上,就会撤走,根本没想到蔡豹此时会进讨,因此毫无准备。防守南武阳的泰山兵马只有千余人,虽占着地利,却被周筵打了个措手不及,经过一番激战,周筵顺利拿下了南武阳,为逆流而来的蔡豹大军开辟了落脚之地。</p>
眼看泰山郡南面门户洞开,蔡豹心情澎湃,卯足了劲要将徐龛一举歼灭,打出自己的威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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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蔡豹传》:“豹欲进军,鉴固不许。龛遣使请救于勒,勒辞以外难,而多求于龛。又王伏都等淫其室。龛知勒不救,且患伏都等纵暴,乃杀之,复求降。元帝恶其反覆不纳,敕豹、鉴以时进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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