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孝子当如伍子胥 韬光养晦避时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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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琨遇害一个月后,庾亮从北方回来了。此时已是盛夏时节,庾亮盯着越来越近的建康码头,愁眉不展,立于船头任凭太阳暴晒。</p>
这是庾亮头一次但当重任,卯足了劲要把这事办好,一路上反复推演段氏兄弟的反应,针对不同情况构思了各种说辞。成功似乎唾手可得,自己马上就要名扬天下了,可谁知半路杀出个王敦,害自己功亏一篑。去的时候信心满满,回来的路上却垂头丧气,不知道该如何向朝廷复命,也不知道该如何向温峤交代。</p>
温峤急切地希望得到北方的消息,因此早早来到建康码头等候,桓彝和刘胤也跟了过来。刘琨遇害的噩耗早就传回来了,温峤此时穿着孝服,他与刘琨情同父子,这是在为刘琨守孝。</p>
庾亮从船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温峤等人,其他人没什么变化,只有温峤明显瘦了,而且面容憔悴,看来这段日子不好过。庾亮走上前去与众人见礼,众人皆道辛苦,庾亮尴尬的笑笑,连称惭愧。</p>
众人上马回城,庾亮从身上掏出一封信递给温峤,说道,“这是卢谌写给你的信,刘太尉的旧部由他带着去了辽西,我派人前去联络过他。”</p>
“哦?”温峤接过信,捏了捏,道了声谢,然后放入怀中。</p>
刘胤向庾亮问道,“段匹磾扣押刘太尉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会突然下毒手?坊间传言说段匹磾是接到了王敦的旨意,可有此事?”</p>
庾亮答道,“确实如此,我是在厌次得知刘太尉死讯的,不久之后又有不少段匹磾的人马前来投奔,他们众口一词,都说是王敦指使,还有人说见到了王敦的信使。我后来又派人多方打探,得到的消息也都是如此,基本可以确定了。”弑杀刘琨之后,段叔军故意将消息散播出去,如今整个北境都知道是王敦授意杀的刘琨。</p>
刘胤皱着眉头说道,“我说段匹磾怎么会杀刘太尉呢,原来是王敦从中作梗,他就不怕朝廷怪罪吗?”</p>
桓彝叹道,“朝廷怪罪又能如何?此事无凭无据,难道还能把段匹磾召来对质吗?王敦手握荆江二州数万兵马,又有琅琊王氏挡在他和朝廷之间,谁能治他的罪?恐怕就算证据确凿,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p>
桓彝说完看了一眼温峤,只见温峤牙关紧咬,两眼冒火。温峤心想,这事王敦哪里脱得了干系,朝廷不为姨夫举哀,托词说的是不想刺激段匹磾,恐怕不愿得罪王敦才是真的吧!温峤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个仇。</p>
众人都感觉到温峤情绪的变化,彼此会心的保持安静,只顾埋头行路。沉默了良久,温峤忽然对庾亮问道,“哎,对了!元规,为何只有卢谌的来信,没有我母亲的么?”元规是庾亮的字。</p>
庾亮闻言打了一个激灵,顿时感觉头皮发炸,看着温峤憔悴的面庞和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令慈的情况,卢谌信中肯定提了,你回去看信就知道了。”</p>
温峤感觉不对,赶紧追问道,“什么情况?快告诉我!”温峤几乎喊了起来。</p>
庾亮知道瞒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太真,你要节哀呀!我见你身心疲惫,本不忍作这报丧之人,可事到如今也只好告诉你了,我从卢谌那里得到消息,令慈已经过世了。”</p>
温峤触电般哆嗦了一下,顿感五雷轰顶,头脑中一片空白,干嚎了一声,一下瘫软下来向后倒去。幸亏刘胤眼疾手快,一把将温峤扶住,才没从马上摔下来,再看温峤已然昏死过去。好在此地离刘胤的庄园不远,一行人赶忙护着温峤前往庄园休息,到了庄园之后,又赶紧请郎中前来医治。</p>
温峤并非体弱之人,只是这些日子身心疲惫,再加上突然地打击,一时气血淤塞而已,好好休息一阵就能缓过劲来。眼看温峤并无大碍,庾亮还要回去复命,无法久留,便急急的离开了,桓彝和刘胤两人守在温峤身边,止不住的叹气。</p>
天子的使者是有节杖的,出使回来就要上交,庾亮与朝廷各部曹交接完毕后,径直前往太子司马绍的住处,向他汇报此行的情况。依礼太子是要住在东宫的,但司马睿登基不久,皇宫还在修建,司马绍的东宫此刻还在图纸上。</p>
司马绍得知王敦作梗后,也是眉头紧缩,庾亮接着说道,“我一路上刻意低调,没想到还是走漏了风声,可见王敦的眼线遍布朝野,如今他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我们应该早作打算才是。”</p>
司马绍叹道,“王敦功高震主,手握重兵又占有上游地利,还有琅琊王氏为屏障,这些年来他收纳亡命,擅选官吏,提拔了不少心腹,可谓根深叶茂,想要一举革除谈何容易?”</p>
庾亮说道,“我们可以设计召他入朝,一旦虎落平川,一个刺客便可了结此事。或者找些借口削夺他的兵权,总之一定要有所作为,坐视不管终成大祸啊。”</p>
司马绍摇摇头,说道,“王敦非等闲之辈,寻常计略伤不到他,闹不好就会撕破脸皮,甚至兵戎相见。如今江东初定,人人感叹中兴之美,但荆湘两州久经战乱,还未恢复元气,其余各州与敌人反复拉锯,难得安宁,实际上江东所赖的根基,只有扬、江二州。战乱一起,江扬必然涂炭,即使侥幸得胜,我们还剩什么资本对抗北方强敌呢?</p>
王敦统领江东兵马多年,久经战阵,手下兵马多是精锐,与我们禁军不相上下,说到底是朝廷缺少摊牌的底气呀。再者王敦虽有无君之心,可毕竟还没有明显反叛的行为,这次也是空口无凭,冒然调动各地兵马一起剿灭他,免不了师出无名,没准还会被扣上过河拆桥的帽子,惹得众将离心,得不偿失呀!”</p>
庾亮点头说道,“太子所言甚是,但我们该怎么办呢?王敦先是擅杀王澄,现在又借刀杀了刘琨,不断铲除异己,招纳亡命增强自己的势力,我们只能干看着吗?”</p>
司马绍想了想又说道,“王敦这么急切的要杀刘琨,应该是得知了召刘琨入朝的消息。刘琨一个人都能逼得王敦如此紧张,可见王敦不过如此。内有朝廷群贤,外有各镇诸将,我就不信震不住一个王敦。而且王敦已年近五旬还没有子嗣,只要他或病或亡,就再也对朝廷没有威胁了。”</p>
王敦娶得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儿,晋代驸马没有子嗣的情况并不罕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敦只好抱养其他兄弟的孩子为子嗣,他有个庶出的兄长叫王含,于是他便将王含的次子王应继养过来。</p>
庾亮听的连连点头,大呼圣明,心中忧虑顿时一扫而空。临走的时候,庾亮又把温峤的情况告诉了司马绍,听的司马绍心头一紧,眼看天色已晚不便前去探访,于是约定明日一同前去。</p>
第二天上午,温峤是在泪水中醒来的。当初和母亲分别时的场景不断在睡梦中上演,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温峤这次忍不住回头了,却发现母亲的座上空无一人,哭喊声也戛然而止。温峤发疯般翻遍了整个屋子,却找不到母亲半点影子,温峤这才意识到,母亲已经不在了。</p>
温峤缓缓的抬起眼皮,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喉咙顿时针扎般疼痛。桓彝正在旁边守着他,见他醒来,赶忙吩咐下人端来热汤,温峤喝过之后才渐渐缓过神来。桓彝关心的询问道,“太真,怎么样?感觉好点没?”</p>
温峤没有回应,张嘴第一句话就是,“我得回北方,为我母亲奔丧守陵。”</p>
桓彝大嘴一咧,劝说道,“太真你冷静点,现在北境凶险,你这么回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急着娶妻生子的,你现在没有子嗣 ,千万不能冒险呀。你应该服丧期满后,就赶紧再成家生子,比起奔丧守陵,这才是真正的孝呀!”温峤面露难色,默然不语。</p>
得知温峤醒了,刘胤赶了过来,一边吩咐下人准备饭食,一边询问温峤的病情,得知温峤有北去之意,刘胤开口劝道,“太真切莫意气用事,北境现在一片混乱,你以为你侥幸保全了性命,就能安心为令慈守孝么?若知道你孤身一人流落北境,混战中的诸侯肯定会争相派人前来招揽,如若不从难逃杀身之祸。反倒不如江东清静,能够安心守孝,缅怀先人,这才是上策呀。”温峤无奈的点点头。</p>
就在这时,司马绍带着庾亮前来探望,温峤急忙起身要施礼,却被司马绍一把按住了,让他不要多礼安心休养,在家踏实守孝无需别的事。得知温峤又北归之意后,司马绍也认为此事不妥,支持桓彝和刘胤的劝说,并向温峤深施一礼,请他以国家大事为重,不要拘于虚礼,服丧期满后尽早还朝,继续为国效力。温峤本就不是迂腐之人,众人说的很在理,便断了北归的念头。</p>
汉晋时代,忠孝为立国之本,人们十分看重孝行。那时的朝廷官员,遇到父母离世或者重病的情况,就要辞官回去,照顾父母或为父母守孝。当时有三年之丧的说法,期间斋戒禁酒,还要不近女色、不事娱乐,甚至还要在坟旁架个棚子,住在里面为父母守陵。守陵不避寒暑有长有短,短的不到一月,长的甚至有守数年的,服丧期满才能再次入朝为官。</p>
那时士族势力鼎盛,世家子弟不担心没官作,也不在乎那点俸禄,因此守孝风气盛行。但寒门子弟就吃亏了,往往辞官守孝之后就再也无人问津。随着时代的发展,守孝的弊端越来越突出,首先皇帝就无法守孝,而且经常父亲一死就要欢天喜地的登基,晋武帝司马炎母亲过世时就曾纠结过这事,被群臣好说歹说劝住了。</p>
随着矛盾的突出,不守“孝行”的事情越来越多,但风俗毕竟不是法令,因此如何评价这些行为往往会出现争执,晋时的朝会就经常讨论类似议题。</p>
晋代的朝会效仿前朝,一般十日一会 ,要么回报工作,做下点评,要么就是讨论些并不太急的事物。若有急事早就直接上书抓紧落实了,需要讨论直接召人来开会便是,可以说是比较务实的,与后世满清天天早朝有很大区别。</p>
满清的早朝经常无事,不过是把群臣召来三拜九叩,装个勤政的样子罢了,国家机密哪能一屋子人呜呜泱泱随便讨论。最可笑的是满清经常以此为由污蔑前朝皇帝渎职,实际上天天早朝根本就是作秀,毫无必要。</p>
这天又到了朝会的日子,温峤正在辞官服丧,自然不用参加。朝中各部汇报完毕,又讨论了几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这时一位老臣站了出来,却是中书郎孔愉,他向皇帝司马睿说道,“陛下,臣要劾举原司空长史、散骑侍郎温峤。” 王导、司马绍等人闻言一惊。</p>
皇帝司马睿开口问道,“哦?所为何事?”</p>
孔愉说道,“温峤现在辞官服丧,但其母坟茔远在幽州,他在江东服丧成何体统?臣意以为温峤当返回北境,为其母守孝,否则当禁锢终生,永世不得录用为官。”</p>
刚刚上任的尚书令刁协站出来说道,“臣附议,忠孝乃国之根本,岂能因一人而废大道。”</p>
周顗闻言站了出来,说道,“陛下,温峤大才有目共睹,可谓后起之秀砥柱中流,怎能弃置于荒境,自断臂膀。况且温峤得知噩耗之后,昏厥啼血,如今居丧过礼,形销骨瘦,岂可谓不孝!”</p>
孔愉听后说道,“我亦知温峤绝非不孝之人,但古礼在此,岂能视而不见?正因为温峤身怀肱骨大才,才更应该严于自律,作天下表率,否则世人将如何评论?”朝堂之上一时议论纷纷,没有定论。</p>
王导见状咳嗽了几声,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一起望向他,王导于是向司马睿说道,“陛下,中原大乱以来,避乱南渡的人士不在少数,像温峤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臣意当召集三公重臣、德高望重之人共议此事,讨论如何行事才能不乱礼法,立下规矩,以解世人迷惑。”众臣听罢纷纷附议,司马睿便应允了王导的请求,于是王导召集几位重臣,一起讨论此事。</p>
众人到齐后,王导先定了调,隐晦的表示温峤不该北归,本次讨论目的就是为这事找依据。包括孔愉在内的各位大臣都心领神会,只有刁协喋喋不休的反对,但无人理睬。最后诸位大臣一致认为,乱世之中孝子当如春秋时期吴国上将伍子胥那样,竭忠尽智剿灭仇敌,才是大孝。司马睿看了结论后很高兴,于是昭告天下:如今乱世,孝子当如伍子胥,为国讨贼才是大孝。</p>
温峤得知此事后十分感慨,感觉孔愉此人可以深交,于是登门拜访,盛赞孔愉乱世之中不忘忠孝,能持古人之节鞭策世人,此事在建康城中传播开来,一时成为美谈。</p>
刘胤的庄园比较清静,又有好多温峤带来的亲兵为伴,因此这段时间温峤一直住在刘胤那。这天刘胤有了心事,来找温峤。</p>
轻轻推开房门,刘胤缓步进入,只见屋内火盆中还烧着黄纸,余烬还没有完全熄灭,温峤站在窗前正在愣神,丝毫没注意到刘胤。刘胤轻轻叹了口气,又敲了敲房门,温峤才回过神来,看向刘胤。</p>
“哦?承胤兄,什么时候进来的?”温峤问道。</p>
“刚进来。”刘胤欲言又止。</p>
“有什么事吗?”温峤看出有点不对劲。</p>
“我是过来辞行的,我要去武昌了。”刘胤答道。</p>
温峤一惊,忙问道,“王敦现在屯驻于武昌,你去那里干什么?”</p>
刘胤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和王敦有旧,这你也知道。先前他弑杀刘太尉,寒了忠义之士的心,因此有不少人辞官离他而去。得知我来江东后,他便开口向朝廷要人,朝廷自然不会因为我忤逆王敦,调令很快就来了。我有心像其他人那样辞官不去,但我身负邵使君的嘱托,要在朝中作他的助力,岂能如此行事?万般无奈之下我也只能接受调令,前往武昌上任,王敦手下兵强马壮、甲杖齐全,说不定能给邵使君更多支援呢。”刘胤尴尬的笑笑。</p>
温峤走过来,紧紧握住刘胤的双手,说道,“承胤兄多保重,此行凶险,可要多加小心啊。只是不知今日一别,何时才能再见?”</p>
刘胤微微笑笑,说道,“王敦对我还算欣赏,应该不会为难我,我也不会助他为逆,你我肯定还有机会重逢。我更关心的是你,王敦假如知道了你的大才,以你现在的身份,他肯定会利用手中权威招揽你,即使不能得到你的效忠,也断然不会留你报效朝廷。所以你当前一定要韬光养晦,尽量不要引起王敦注意,等到你位居高官,王敦就无法招揽你了。”温峤眼中一寒,默然点头,此后几年中,温峤安心守孝,尽敛锋芒。</p>
刘胤抵达武昌后,王敦十分高兴,立即委以重用,任命他为右司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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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孔愉传》:“(孔愉)以平南将军温峤母亡遭乱不葬,乃不过其品。……峤执愉手而流涕曰:‘天下丧乱,忠孝道废。能持古人之节,岁寒不凋者,唯君一人耳。’时人咸称峤居公而重愉之守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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