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使臣不敌飞马速 英豪饮恨无人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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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匹磾扣押刘琨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各方,天下为之震动。最关注此事的势力莫过于江东,江东君臣中最关注此事的莫过于温峤。</p>
温峤来到江东后,一直与刘琨等人有书信往来,每当夜深人静想家的时候,就会把书信拿出来,看看刘琨的信,看看母亲的信,暗自掉掉眼泪。温峤已经有段时间没收到信了,不过这段时间公务繁忙,他没顾上多想,谁知再次听到来自北方的消息,就是这样一条噩耗!</p>
温峤得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王导辞行。</p>
司马睿登基后,王导进位为侍中、司空、假节、录尚书事、骠骑将军,领中书监,原来任司空的刘琨则被改任为太尉,温峤也加了个散骑侍郎的官职,方便他出入朝堂。</p>
王导也得知了刘琨被扣的事,心知此刻绝不能放温峤回北方,听完温峤的倾诉,便开始安抚他,劝他不要意气用事。正在这时下人来报,说皇太子司马绍来访,王导赶忙带着温峤迎了出来。</p>
司马绍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庾亮、桓彝、周顗、刘胤几个人,目的就是来劝慰温峤。</p>
司马睿登基后,任命周顗为吏部尚书,桓彝和刘胤都被招入吏部为郎。三人得知北方变故后,便急急赶来找温峤,半路上遇到了太子司马绍和中庶子庾亮,于是便一起赶了过来。</p>
相互见完礼,司马绍对温峤说道,“太真,你一定要稳住心神,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此刻前去,道路艰险不说,就算到了又有什么用呢?”</p>
“是啊,太真。”桓彝说道,“你现在心神不宁,就这么唐突赶回去,实在是下策。”</p>
温峤答道,“我并非不知这个道理,司空大人也劝过我了,但我此刻寝食难安六神无主,恐怕只有走在返回北方的路上才能心安。否则顿居此地,熬得形销骨瘦又有何益?”</p>
周顗向温峤分析道,“上表劝进确实是件大事,但越石手下人才济济,能办此事者不在少数,派你前来显然是大材小用。我看越石这是自知北境险恶,有意为你谋条出路,因此你一定要慎回北方,免得辜负了越石一片深意。”</p>
这话戳中了温峤的心事,使其顿时涕泣交加,回答道 ,“姨夫对我栽培多年,我们之间情同父子,如今他落难远方,我却不在左右供其驱使,于心何安呀?”</p>
刘胤上前对温峤说道,“我在北地多年,深知段匹磾对国家也是一片忠心,事情发展到这种局面肯定有奸人作祟,但段匹磾对刘太尉的忌惮才是病根。若你一直跟在刘太尉身边,定然能够扼止奸人,免此大劫。但现在芥蒂已生,灾祸已成,你此刻回去只能增加段匹磾的忌惮,这是火上浇油呀!因此谁都可以去北境,唯独你温太真绝不能去。”</p>
温峤闻言默然,想了想又说道,“我知道诸位一片好意,说的都很有道理,只是现在该如何是好?难道就这么干等着不成?我实在等不下去呀!”</p>
司马绍见温峤已经舒缓了情绪,便对他说道,“太真不要着急,我们刚才在来的路上想到一个对策,可解此劫。”</p>
温峤闻言目光炯炯,不等他发问,司马绍就接着说道,“诚如承胤所言,段匹磾对大晋忠贞不二。刘太尉是朝廷命官,官阶还在段匹磾之上,又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因此看段匹磾本意并没想行凶,不敢擅杀朝廷上官,否则绝不会羁押这么多天还不下手。</p>
段匹磾现在骑虎难下,朝廷正应当派遣使者前去调解。我回去马上请父皇下诏,派出使者征召刘太尉入朝来江东,并令段匹磾统领幽并冀各州兵马。如此则段匹磾有了台阶下,还能名正言顺的调动北方残存的大晋兵马,自然大喜过望;而刘太尉得以保全性命,我江东则添一臂膀,岂不皆大欢喜?”</p>
温峤听完楞了一下,继而大喜过望连连称妙,王导也抚须称善道,“若越石能来江东,我也不用整日如此忙碌了,也能多抽空陪陪伯仁这酒鬼了。”说着伸手拉了拉周顗的袖子,伯仁是他的字。</p>
周顗一把拽回袖子,对王导打趣道,“想得美!越石若能来江东,那是过来陪我喝酒的,我们哪还有空陪你玩?干活去吧你!”众人大笑。</p>
温峤又问道,“此事事关重大,不知何人可为使者?”</p>
庾亮站了出来说道,“庾某不才,愿当此任。”</p>
司马绍介绍道,“元规才思敏捷,能言善辩,再加上朝廷的威名,定能办好此事。”元规是庾亮的字。</p>
温峤知道庾亮的才华,因此放下心来,连连称谢,庾亮却变色说道,“我此番出使为的是国事,太真何须称谢?”</p>
继而又笑着说道,“不过我此番完成使命的同时,有意将令慈一同接来江东,那时你再谢我不迟呀!”温峤一听又是大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p>
第二天,庾亮就带着诏书,日夜兼行赶往北方。</p>
江州武昌郡,荆江二州州牧王敦屯据于此,司马睿登基后,王敦晋位为大将军,此刻也在关注着北方动向。</p>
得知刘琨被扣的消息后,王敦着实惋惜了一阵,刘琨和他当年都是洛都的青年才俊,彼此惺惺相惜,关系不错,两人名望也不相上下。眼看刘琨遭此大劫,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王敦不免有些伤怀。</p>
江东朝堂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王敦的眼线,因此尽管庾亮特意小心低调,怕横生枝节,但王敦还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心思立马也改变了。</p>
“召越石入朝来江东??”王敦得知此事后顿时眉头紧锁。自从他主政荆江二州以来,北有周访南有陶侃,再往外还有祖逖,三个人的兵马把他压得死死的,一点私心杂念都不敢有。朝堂上还有刘隗作祟,极力反对王敦入朝,司马睿对他也渐渐冷淡,此刻若是刘琨再来到江东,那王敦就更没地位了。</p>
刘琨的名望跟王敦、王导不分伯仲,这些年刘琨在北方虽然败多胜少,却打出了忠义的名声;再加上他还有劝进大功在身,因此他的到来足以改变整个江东朝堂的格局。</p>
以当前形势看,刘琨来江东后肯定不会受到冷落,至少也会在王敦的荆江二州中挑一个主政,甚至有可能接任王导的扬州刺史。就算刘琨没被外放,也至少会分担王导一半的政务,而且未来江东若有大的军事行动,刘琨肯定是领兵的第一人选,前途无量。</p>
王敦颓然的坐在椅子上,目光游离,心思不宁,“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王敦暗暗问自己,联想到当前束手束脚不得志的情形,哀叹不已。</p>
“不行,我岂能再让越石压我一头!”一道寒光在王敦眼中闪过。摆好纸笔研好墨,王敦写下了一封书信,盖好自己的大将军印。又叫来一个干练的手下,跟他耳语了一番,那人得令后便急忙忙转身离开了。</p>
看着手下离开的背影,王敦又颓然的坐回椅子上,口中念念道,“越石莫怪呀,我也是身不由己啊……”眼中写满了哀伤。</p>
当初温峤从蓟城南下,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两个月才到健康;如今庾亮带队日夜兼程,至少也得花上半个多月的时间才能赶过去;但王敦的信使本就是骑马好手,又带了三匹骏马一路狂奔,四千多里的路程硬是不到十日就跑完了。</p>
此刻段匹磾正坐在胡床上,扶着额头假寐,不时的揉揉眼睛。这些天段匹磾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熬得面容憔悴,之前二十多天风餐露宿都没把他怎样,现在却瘦了一大圈,两眼布满了血丝。</p>
段匹磾想不明白,自己本无加害刘琨之心,扣押之前还征得了刘琨同意,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最令他难以理解的是辟闾嵩、王据和韩据三人,他们势单力薄又没有刘琨的指使,却不惜以卵击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莫非这就是忠义二字的分量?段匹磾不安的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忠义大旗的对立面。</p>
这几天段匹磾想痛了脑仁也找不到对策,对刘琨既不舍得杀又不敢放,进退两难。段叔军这些天一直在劝段匹磾早点下手,说只有杀掉刘琨才能震慑众人永绝后患,否则必将贻害无穷。</p>
段匹磾虽然一再拒绝,但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觉得这么做不对,但怎样才是对的呢?“难道只有这一条路了?”段匹磾没底气的暗自想着。</p>
段叔军突然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段匹磾慢慢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p>
“兄长!信,大将军王敦来信了。”段叔军边跑边晃着手中的信说道。</p>
“哦?”段匹磾接过信,打开之后心不在焉的读了起来,读着读着段匹磾慢慢挺直了腰板,可当他看完后,却又面无表情的瘫坐在胡床上,信也从他的指尖慢慢滑落。段叔军见状上前一步捡起信,看了起来。</p>
王敦在信中盛赞了段匹磾的功绩,说他对国家忠心不二,立下了赫赫战功,自己愿在朝中为段匹磾美言,劝他再立新功。末了,王敦笔锋一转,提到了当前变故,完全支持段匹磾的做法,并一口咬定辟闾嵩等人的行动是刘琨主使的;还说朝廷已经掌握了证据,刘琨想要谋反,要段匹磾杀掉刘琨,为国除害。</p>
段叔军看完信后大喜,对段匹磾劝道,“兄长,王敦是大将军,掌管天下兵马,他的来信就是朝廷的意思,你还犹豫什么?”</p>
“朝廷?”段匹磾混沌的双眼突然一亮,想起了以前与刘琨的对话,刘琨跟他介绍过江东朝堂上的形势,“王敦似乎对朝廷有异心,越石以前跟我说过,他还擅杀过前荆州刺史王澄。”</p>
段匹磾突然“嚯”的站起身来,两眼放光地说道,“我应当上表朝廷,请朝廷出面调节此事!”他终于想出了对策。</p>
段叔军一听却着急了,想了一下说道,“朝廷?兄长你对朝廷了解多少?朝堂之上谁会替我们说话,难不成你还真相信王敦会帮咱们?咱们和刘琨起冲突,你认为朝廷会偏向谁?闹不好朝廷一纸诏书下来,要诛杀你我兄弟,那可怎么办!”</p>
段叔军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段匹磾浇了个透心凉,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破灭了,颓然的坐了回去。</p>
段叔军接着说道,“兄长,王敦的信对我们有利,我们就当赶紧依信行事,做个了结。到时候朝廷认可自然无虞,若是怪罪下来还可以把责任全推到王敦身上,有什么可担心的?”段匹磾听完一言不发的握紧了拳头,却又慢慢的松开了。</p>
段叔军又说道,“兄长不要再犹豫了,等朝廷反应过来定会派使者前来,到时候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p>
听完这话段匹磾有些慌了,心中拧成了一个疙瘩,抱着脑袋痛苦不已,冲段叔军喊道,“我脑袋乱,你去办此事吧!”段叔军闻言愣了一阵,然后才意识到段匹磾似乎是答应了,缓了缓神,点头称是,便转身离开。</p>
“慢着!”段匹磾又叫住了段叔军,段叔军回身看向自己的兄长,只见他通红的双眼中挤满了泪花,五官剧烈的扭曲着,沙哑的说道,“别……别用刀,留个……全尸……”声音越说越小。</p>
王敦信使进城不是秘密,软禁中的刘琨也得到了通报。听说信使直接去找段匹磾后,刘琨长叹一声道,“处仲派人来却不见我,这是要杀我,人早晚会死本不可惜,只是大仇未报死不瞑目啊!”不一会段叔军带人来了,用绳子勒死了刘琨,享年四十八岁,子侄四人一起被害。</p>
得知刘琨的死讯后,段匹磾再也抑制不住心中伤痛,嚎啕大哭起来,发了疯似的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刘琨屋内,趴在刘琨尸体上痛哭不止。</p>
段匹磾哀嚎道,“越石呀!我对不住你呀!你我会盟讨贼,又情谊相投,共商匡复北方大计,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呀!我实在想不明白……”</p>
段匹磾哭喊了一阵,突然伸手拽住自己一缕头发,一发力竟“啪”的一声拽了下来,头发根部甚至还带着点头皮。段叔军在旁边惊呼道,“兄长你这是何苦?”</p>
段匹磾攥着头发对刘琨的尸首起誓道,“越石兄,我以此发为誓,今生与胡贼誓不两立,一息尚存就奋战不止,你安心的去吧……”说完又痛哭起来。</p>
数日之后,段匹磾厚葬了刘琨,卢谌带着刘琨剩下的兵马前往辽西郡,投奔了段末波手中的刘群。段叔军了解到卢谌动向后,嚷嚷着要出兵剿灭,但段匹磾心中有愧,放了他们一马。</p>
刘琨被扣的消息传出时,无论段匹磾如何传唤,蓟城外集结的诸侯就开始纷纷称病,再也没人肯进城议事。诛杀辟闾嵩等人后,那些有根基的诸侯就开始陆续离开蓟城返回驻地,城外的诸侯兵马一天比一天少,最后剩下的都是些既没根基又无处投奔的小喽啰,吸引他们留下的不是段匹磾的威望,而是他的粮草。</p>
刘琨的死讯传开后,这些小喽啰们也待不住了,一起南下投奔厌次城的邵续去了。跟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些是段匹磾的人马,大多是些晋人,也有些是失望透顶的鲜卑人。</p>
庾亮是在厌次城中得知刘琨死讯的,接诏的人都死了,不可能再让段匹磾统领北方兵马,因此庾亮停了下来,派人四处打探消息,然后就又带着诏书返回了。临走之前,庾亮让邵续看了看诏书的内容,邵续唏嘘不已,写了一封书信发往蓟城。</p>
段匹磾看完邵续的来信,整个人都傻了,沉默良久,然后叹道,“大晋不负我,是我辜负了大晋,此生此世永为晋臣,以报答国恩。”</p>
段叔军接过邵续的书信一读,顿时羞愤不已、无地自容,感叹道,“罔我以多智著称,兄长的大事却毁在我的愚蠢上,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说着拔出bǐ shǒu就要自尽。</p>
段匹磾淡淡的看着段叔军,说道,“别干傻事了,你别再杀我的兄弟了……”段叔军颓然的放下bǐ shǒu,更加羞愧了。</p>
刘琨的死讯很快传遍天下,他贵为三公,照例是要为他举哀的。但江东朝廷商议后,认为段匹磾势力尚强,如果举哀肯定免不了评论他的罪行,为了借他的势力压制石勒,最好先不为刘琨举哀。就这样,堂堂的当朝太尉、并州刺史、广武候刘琨,被人弑杀后朝廷竟然不发丧!温峤虽然能够理解,却还是十分寒心。</p>
数月之后,在段末波和石勒的联手夹击下,段匹磾兵败蓟城,危难之际段叔军自告奋勇断后,掩护段匹磾和段文鸯杀出重围。段叔军最后战死在乱军之中,失了根基的段匹磾带着段文鸯,南下投奔邵续去了。段末波占领了幽州全境,与石勒会盟约为兄弟,自此之后,石勒再无后顾之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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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刘琨传》:“会王敦密使匹磾杀琨,匹磾又惧众反己,遂称有诏收琨。……匹磾遂缢之,时年四十八。子侄四人俱被害。朝廷以匹磾尚强,当为国讨石勒,不举琨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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