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人心隔腹不可测 一步走错步步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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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太兴元年春,北方大地依旧是一片白雪皑皑,阵阵寒风不断吹起地上的雪花,整个世界在呼啸的烈风中似真似幻。一只松鼠爬出树洞,正想晒晒太阳,却听“嗖”的一声利箭袭来,再看那只松鼠已被射飞了出去。一个巨大的黑影飞奔过来,抓起松鼠就拔掉脑袋挤出内脏,不管不顾的生吞起来,烈风吹起他那蓬乱的头发,竟是大晋幽州刺史段匹磾!</p>
大约一个月前,段匹磾得到噩耗,他的兄长辽西公段眷病逝,于是段匹磾便带了些人马赶去辽西郡奔丧。刘琨的嫡子刘群是段匹磾的女婿,于是刘琨也让刘群跟着一起去了。谁知刚入辽西境内,奔丧的队伍就遭到了伏击,段匹磾猝不及防很快就被杀散,在几个忠勇的侍卫拼死保卫下,段匹磾才杀出重围。但敌人跟在身后紧追不舍,又经过侍卫们殊死断后,段匹磾才渐渐跑远,但敌人仍循着马蹄印子穷追不舍。</p>
段匹磾意识到敌人就是为他项上人头而来,被迫弃了马,藏在雪窝里才躲过一劫。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段匹磾一路躲躲藏藏,在一片林海雪原中风餐露宿、忍饥挨饿,靠着两条腿往蓟城方向走去。</p>
这一路走来段匹磾渐渐想明白了,发起伏击的敌人都是鲜卑骑,幕后主使肯定是他从弟段末波,他和段末波的矛盾由来已久。</p>
当初故幽州刺史王浚还在的时候,段氏鲜卑归其麾下,王浚曾派将军王昌率领段眷、段匹磾和段末波讨伐石勒,那一仗石勒在鲜卑骑兵的打击下几近惨败,但段末波轻敌冒进被石勒俘虏,于是石勒借机求和。</p>
段匹磾认为应以国事为重,继续剿灭残敌,但段眷执意不许,与石勒会盟和解。不但赎回了段末波,段眷还做主让段文鸯和石勒的从弟石虎结为兄弟,之后领兵而还。没有了鲜卑骑兵王昌独木难支,也只好撤退,石勒度过了起事以来最大的危机,段匹磾和段末波也从此结下梁子。</p>
数月前,刘琨和段匹磾传檄北境各地,要一同起兵讨伐石勒,此计若成则集结的兵马将不下十万,光是鲜卑骑兵就能有四五万之多。正是感到了灭顶之灾,石勒才草草结束了与祖逖的对峙,退兵返回河北。又是段末波从中作梗,劝说段眷及其叔叔段部单于段辰不要前往,挑拨他俩与段匹磾之间的关系,最终导致行动胎死腹中。段匹磾此次奔丧,本来也有借机修复与段辰的关系,并向段末波问罪的意思。</p>
绝境中的段匹磾只有一个信念,返回蓟城率领兵马报仇,正是这个信念支持着段匹磾一路走来。远离辽西郡之后,段匹磾才敢离开山林,找了个村庄偷了匹马,向蓟城方向急急赶来,蓟城周围的哨骑发现了段匹磾,一路护送他返回。</p>
二十多天杳无音讯,人们都认为段匹磾回不来了呢,此刻他只身返回,全城兵将又惊又喜。段匹磾刚一入城,刘琨就带着段叔军、段文鸯和一干将校迎了过来。</p>
段匹磾看到刘琨感到十分惭愧,抱着刘琨哭喊道,“越石,我对不住你呀!没能护住群儿,他现在生死不明,不知身在何处呀!”</p>
刘琨抑制住内心的悲伤,劝说道,“段兄安然无恙便好,我们已经得到消息,犬子在段末波手中,我与段末波宿无瓜葛,因此群儿性命暂时无忧。”</p>
“啊?”段匹磾闻言收住泪水,又问道,“这些天还有什么消息?” </p>
刘琨回答道,“是还有点别的事,不过眼下没什么要紧的,段兄身体要紧,请先好好休息下,我们从长计议。”段匹磾点点头。</p>
段匹磾失踪的这段时间,刘琨一直坐镇蓟城,稳定军心安抚百姓,段末波发兵来攻过一次,却被刘琨和段文鸯联手击败。之后的几天里,不断有人从辽西郡方向投奔而来,从他们口中得知,段末波弑杀了单于段辰,并大肆铲除异己,如今已经控制了辽西段部鲜卑。</p>
段匹磾听到这个消息后又是一阵胸闷,实在没想到段末波竟如此心狠。在与刘琨等人商议后,二人决定立刻召集周边夷晋兵马,趁段末波立足未稳,打着替单于段辰报仇的名号一击灭之。</p>
议事结束后,刘琨带着人返回征北府小城。这几日着实紧张繁忙,很久没回来了,长史杨桥带着一干将官出来迎接,自从温峤走后,杨桥便顶替了他的位子。众人相互寒暄一番,又通报了一下近日情况,就入城休息了。</p>
刘琨返回住处,杨桥就跟了进来,屏退左右后向刘琨抱怨道,“主公为何犹豫不决?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呀!”这些天杨桥一直劝说刘琨抓住机会,趁蓟城无主之机铲除异己,伺机反客为主,一举拿下蓟城。</p>
刘琨回答道,“若是段匹磾没有回来,我自会安抚各部扩大影响,带领众人为他报仇,到时候再借朝廷的威名足以号令众人。但段匹磾现在回来了,我当与其精诚协作,共谋大事,想来这也是天意吧。再说人家在危难之际收留了咱们,对他们怎么下得去手,世人会怎么看?”</p>
杨桥一脸愁容的说道,“如今乱世,主公如此宅心仁厚怎能不吃亏?况且他们都是蛮夷,只能以兵威压之,不可以仁义礼之。当初在并州时,拓跋部就首鼠两端,单于猗卢一面与您结为兄弟,另一面又与石勒会盟,要不然我们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p>
刘琨闻言顿时不悦,厉声说道,“拓跋部数次救我于危难,若不是他们鼎力支援,咱们早就人头落地了,当然也没有机会来到蓟城。咱们兵薄将寡,猗卢出面与石勒和解有何不可?这不是缓兵之机么?你自己摸着胸口想想,拓跋部可曾做过一件坑害我们的事?他们帮了我们那么大忙,可曾提过一件过分的要求?如果不是猗卢病逝拓跋部内乱,我们岂会放弃经营多年的并州!”</p>
杨桥面露窘色,脸上发红,又说道,“主公说的确实没错,但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和段氏相处时间还短,而且段文鸯还与石虎结为兄弟,绝不可麻痹大意,还是小心为上。”</p>
刘琨微微发笑,看着杨桥说道,“提防段氏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选你作长史本就有此意。只是我们现在寄人篱下,好多事情身不由己,你得收收你那火爆脾气,遇事三思而后行,否则极易惹出大祸。”杨桥点头称是。</p>
又过了几日,各地镇将陆续回信,纷纷允诺出兵讨伐段末波。这一日和往常一样,段匹磾遣人到征北府小城,请刘琨前去议事,刘琨想都没想,带着几个侍卫就去了。</p>
来到屋内,段匹磾先请刘琨坐下,然后问道,“越石兄,您的世子群儿来信了,你可知道?”</p>
“哦?信在哪?”刘琨听得一头雾水。</p>
“在我这……”段匹磾欲言又止,指了指身前的桌子,上面果然有一封书信。</p>
刘琨觉得气氛奇怪,问道,“信是给谁的?写了些什么呀?”边问边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准备拿起信来看看。</p>
刘琨坐的离段匹磾不远,站起身刚走了两步,就听“嘡啷啷”一声,段匹磾的侍卫拔刀出鞘拦住了去路,惊的刘琨怒目圆睁。</p>
段匹磾赶忙起身拦住侍卫,连称不必,拿起信走过来递给刘琨,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刘琨看了段匹磾一眼,只见段匹磾两眼闪烁,无处安放。</p>
信是写给刘琨的,大意是我在这里很好,段匹磾不可信,段末波马上就要前来讨伐,请刘琨作内应。段末波允诺,事成之后刘琨可得幽州。</p>
刘琨看完了信,对段匹磾问道,“此信内容如此敏感,我都没看过,怎么会落到你手上?”</p>
段匹磾答道,“信使被我的哨骑擒获,才截下了这封信。”</p>
刘琨闻言哈哈大笑道,“这分明就是段末波的离间计,如此拙劣,段兄切莫上当。”</p>
段匹磾一脸无奈,回头看了看段叔军,段叔军接着说道,“刘将军莫怪,家丑你也知道,兄弟叔侄之间尚且自相屠戮,你若让我们相信你,可否拿出证据来?”段匹磾转过头来又看着刘琨。</p>
刘琨眉头微蹙,略微沉吟一下,说道,“段兄回来也有几日了,料想段末波那边应该也得到了风声,依我看这封书信目的就是要落在段兄你手里。要说里应外合,段兄不在的那段时间才是良机,但那时段末波只是发兵来攻,跟我没有联络;现在段兄回来了,良机已逝,他才写信联络,这时机十分奇怪,其中怎能没有诈呢?”</p>
“这……”段叔军一时语塞,段匹磾却高兴的两眼放光,拉着刘琨的手说道,“我本就不怀疑你,因此才拿出书信给你看,段末波这个怂包,竟跟我们玩阴的,咱们一定要联手灭了他!”两人间的猜忌顿时烟消云散。</p>
“慢着!”段叔军又说道,“刘将军所言很有道理,这应当是段末波的奸计。但不瞒您说,这些天来的变故着实令人心痛,我与兄长整日担惊受怕,因此疑心很重,唯恐再被人出卖。刘将军名扬天下,欲为你效死者远近皆是,你若有心我们如何制得住?现在你嫡子身处敌营,敌人又遣使过来招揽,我们怎能不忌惮?因此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刘将军应允。”</p>
刘琨又看了眼段匹磾,见他默然不语,只得轻声叹了口气,说道,“愿闻其详。”</p>
段叔军说道,“我与兄长的心病都在段末波身上,如今大军即将云集,只要勠力同心,击破段末波只是时间问题。恳请刘将军这段时间委屈一下,暂时住在蓟城里,我等自然不会怠慢。破贼之日刘将军嫌疑自销,我们尽释前嫌,介时我愿为刘将军鞍前马后,自此之后绝无二心。”段叔军说完就拜倒在地,伏地不起。</p>
刘琨自知没有退路,无奈地说道,“我身背国耻家仇,与段兄歃血为盟,本欲立功河朔以雪前耻,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儿子背信弃义,耽误fù chóu的大事。就算这封信到了我手上,我也会交给段兄以示没有二心。叔军的要求自无不可,只是嫌隙已生,恐怕最终会毁了段兄与我fù chóu的大事呀!”刘琨说完便叫来他的侍卫队长龙季猛,交代了一番就让他们都回去了,当晚就在蓟城住下。</p>
刘琨没时间对龙季猛交代事情原委,只是强调叫杨桥不要听信谣言,自己只是在蓟城住些日子,讨伐完段末波就回来。但杨桥还是对龙季猛问了又问,不肯放弃一个细节,心中的疑惑怎么也放不下,总感觉刘琨此刻恐怕已是凶多吉少。</p>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天中午,刘琨的手下并州治中如绥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知道了刘群来信的事,慌里慌张的跑来找杨桥。杨桥一听大惊,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于是急忙召集诸将,并派人杀掉了段匹磾安排在小城里的联络人,胁迫刘琨的庶长子刘遵闭门自守。杨桥还放出风去,说段匹磾擅杀刘琨,邀各地诸侯与他一起讨伐段匹磾。</p>
杨桥闭门自守的消息传入城中,段叔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口咬定这是刘琨造反的证据。段文鸯却不以为然,说刘琨那点兵马不堪一击,给他三千精骑便可一鼓灭之,哪里有造反的资本?再说刘琨人就在这,此刻造反不是找死么?段匹磾也醒悟过来,认识到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赶忙前去找刘琨,请他帮忙平息此事。</p>
刘琨得知此事后长叹一声道,“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恐怕我命不久矣,只是大仇未报,饮恨终生啊!”见到段匹磾后,刘琨坚持此事非他亲自前往不可,但段叔军却不同意,刘琨争不过,只好写了封书信交给段文鸯,让他拿着书信前去劝降。</p>
杨桥看着书信,认出了刘琨的笔迹,确认刘琨没有被害。刘琨在信中讲了事情的始末,劝杨桥早点开城和解,让他相信段匹磾,只有这样才能保全刘琨和全城军民的性命。</p>
杨桥看完书信,心事却更重了,他历来看不起鲜卑人,来到蓟城后与段氏关系很一般,相互之间没给过好脸色,心想再加上这么一档子事,段氏肯定对他再无半点信任。杨桥皱着眉头想到,此刻开城投降,刘琨和其他人可暂保无虞,只怕他自己离人头落地就不远了,因此十分犹豫。</p>
其他将官看过书信,纷纷要求开门出降,杨桥却执意不许,理由无非是书信难辨真假,不可轻信。众人正在争执,龙季猛突然拔刀暴起,一刀要了杨桥的命,原来刘琨早有安排,当初临别时就料到此事,因此吩咐龙季猛,若有他的书信回营而杨桥不从,就杀了杨桥出城归降。</p>
龙季猛对刘琨忠心耿耿,众将官都很信任他,眼看杨桥已死,龙季猛又称有刘琨口谕,众人便从了他,一起出城归降。段文鸯果然没有难为众将官,只是拿了杨桥的首级,回蓟城复命,一场危机暂时偃旗息鼓。</p>
事情结束后,刘琨的别驾卢谌受众人之托,来到蓟城探望刘琨。卢谌和温峤是表兄弟,都管刘琨叫姨夫,嘘寒问暖过后,卢谌对刘琨问道,“姨夫,如今危机已过,我们应该怎么办呢?”</p>
“危机已过?”刘琨冷笑道,“能料到的危机结束了,料不到的危机才刚刚开始而已。如今芥蒂已成,众心不齐,想击破段末波谈何容易?看来我是躲不过这一劫了。”</p>
卢谌一惊,说道,“姨夫何出此言?”</p>
刘琨懒得再去解释,只说道,“我要是遭遇不测,你就率领剩下的人马去段末波那里,投靠群儿去吧,告诫群儿不要为我fù chóu。”卢谌不解,唯诺诺称是而已。</p>
刘琨又看了眼卢谌,伤感的叹道,“要是温太真在此,定能助我度过此劫呀!”</p>
几日之后,前来会盟的诸侯陆续到达,段匹磾本以为可以安下心来筹划fù chóu的事了,但一个变故却如一盆冷水,浇得他透心凉。</p>
刘琨被扣、杨桥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前来的诸侯之间传的沸沸扬扬。刘琨素有重望,因此人们大多不满,还有好多人本就是冲着刘琨的名头来的,根本不把段匹磾放在眼里。代郡太守辟闾嵩、雁门太守王据和后将军韩据三人义愤填膺,一起谋划着偷袭段匹磾,要将刘琨救出来。可惜三人谋划不周,走漏了风声,被段匹磾先下手杀掉了,其他诸侯得知此事后炸开了锅,一时间人人自危。</p>
看着城外集结的几万兵马,段匹磾一脸愁容,谁知道他们当中谁会对自己下毒手?被杀的三位诸侯中,最令段匹磾寒心的是代郡太守辟闾嵩,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部下,跟刘琨本没什么瓜葛。</p>
这事过后,段匹磾看其他手下晋人的眼神都变了,刘琨在他手上既不敢放又舍不得杀,一时间骑虎难下,懊悔不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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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刘琨传》:“匹磾奔其兄丧,琨遣世子群送之,而末波率众要击匹磾而败走之,群为末波所得。末波厚礼之,许以琨为幽州刺史,共结盟而袭匹磾,密遣使赍群书请琨为内应,而为匹磾逻骑所得。时琨别屯故征北府小城,不之知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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