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温峤奉表下江东 骁将追敌只为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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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北府小城位于蓟城北略偏西,不到十里路程,小城周长不过一里,背山临水,正对着一片大平原,倒也算是峻险要冲。这里原本是通往长城周围数个烽火台的必经之路,后方运来的粮草辎重往往先囤积此处。但天下大乱之前,胡人就早以归附之名迁入了中原,如今这乱世竟起于长城之内,万里长城再也发挥不了一点作用,连带着小城一起荒废了。现如今这里林木繁茂,禽兽横行,只有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在荒草丛中时有时无。此时此刻,刘琨正带着温峤沿着这条小路不紧不慢地走着。</p>
二人参加完宴会,又歇息了半晌,傍晚时分才辞行上路,赶回小城。正值春意盎然之际,草木尽情的吐出嫩芽,鸟雀在枝头欢快的蹦来跳去,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几只野兔慵懒的窝在草窠里,眯缝着眼,享受着最后一缕阳光带来的温暖。沉沉的夕阳映红了天,将这一切包裹在一片金黄之中。漫步其中,刘琨不知不觉沉醉了,恍惚间又回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洛阳郊外,自己还是那纨绔少年,与一帮没正经的狐朋狗友恣意的喝酒、打猎,无拘无束,无忧无虑。</p>
北方的春风还有些清冷,随风飘荡的长须将刘琨带回了现实,可惜了一番好景致,也不知洛阳郊外的宅院,现今荒芜成了哪般模样。刘琨指着那窝野兔笑着对温峤说,“今晚给你母亲她们加道菜。”“恩。”温峤应了一声,心不在焉的没接话茬。</p>
“怎么?你不想去江东?”刘琨问道。</p>
“姨夫有令,岂敢不从。只是……”温峤回答道,“如今我军新败,正是用人之际,此时离开心中甚是不安。”</p>
“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刘琨和蔼的说道,“现在我力微势屈,短时间内怕是难有大的动作。此番派你南下,也是想给你找个好归宿,你素有识人之明,若是江左君臣不值得辅佐,你再回来也不迟;若是值得辅佐,你当竭心尽力,协助他们早日匡复中原,我还要引颈以盼南来的援军呢,哈哈哈!”</p>
“谨遵姨夫教诲。”温峤恭敬地答道。</p>
“对了,你观这段氏兄弟如何?”刘琨又问道。</p>
“段匹磾与段文鸯披肝沥胆,皆是真性情的好汉,段叔军却颇有城府,观其言行,对我们虽无加害之心,却不乏提防之意,相处起来还需谨慎。”温峤答道。</p>
刘琨冷哼了一声,一枝利箭划空而出,再看那最肥的兔子已被钉在了地上……</p>
此刻段匹磾兄弟三人也坐在一起,交流着对刘琨二人的印象。</p>
“我看刘琨这个人有胆有谋,志向远大,绝不可能居于人下,那个温峤也是才思敏捷,能言善辩,是个良才。”段叔军饮了口茶,接着说道,“只不过他马上就要去江东了,暂时不必考虑。但兄长切不可麻痹大意,你看他别屯小城,与我等保持距离,说明对我们还是有戒心,还是小心提防为上策。”</p>
“有什么好提防的?你是没看到他那点人马,老的老,小的小,装具也是五花八门。给我两千精骑一个时辰就踏平他了,他要是不蠢就不会有异动。”这是段文鸯在说话。</p>
段匹磾说道,“若无大晋鼎力支持,我鲜卑诸部怎能从匈奴手中夺下那万里草原, 没有大晋就没有我鲜卑今日之盛,我所想的只是建功立业,为朝廷剿灭匈奴屠各子,倒是没想过将刘琨收入麾下。”段匹磾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与他只是联盟关系,我看他为人豁达透亮,与之交谈甚是痛快。他只身前来赴宴,说明对我们还是很信任的,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过他有过不忠不义之举,前些日子他出援乐平太守韩据,并非看不出其中凶险,但明知危险依然出援,这点我还是挺敬佩的。想我若待他以诚心,料他必不负我。”</p>
“兄长所言甚是,”段叔军又说道,“刘琨若能诚心待我等,我们视其如兄弟又何妨?他现在兵败来投,对我们自然构不成威胁,但他余威犹存,北方晋人听闻他在此处,少不了前来投奔的,待他重振雄风之日,对我们是福是祸就未可知了。在这乱世之中,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p>
接下来的几天里,联络诸侯镇将的工作十分顺利,陆陆续续已收到了不少回信,这几天刘琨和段匹磾之间来往频繁,热络得很。虽然两人都有些戒备之心,但架不住性情相似又志趣相同,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一来二去就开始以兄弟相称了,并结成了儿女亲家。</p>
这天段匹磾急招刘琨前来议事,原因是石勒派从弟石虎进攻乐陵郡,兵围厌次城,厌次守将冀州刺史邵续遣人告急,求兵增援。邵续虽官至冀州刺史,但手里实际上只有一个乐陵郡和半个平原郡,兵薄将寡,全靠鲜卑的援助才坚持到今日,如今并冀二州大部沦陷,厌次成为了温峤奉表南下的必经之地,段匹磾和刘琨一商议,决定就让温峤跟随援军一同南下,于是出使江东的事便迫在眉睫了。劝进的文书早就拟好,段刘二人核对了一下上表的诸侯,又加了些有名号的偏俾将领,凑了足足一百八十人,一切准备得当,只等着援军开拔了。</p>
翌日一早,段文鸯亲率三千鲜卑精骑南下救邵续。温峤急忙去拜别母亲,眼看儿子要远去江东,温峤的母亲崔氏十分不舍,拉着温峤的袖子不松手,贴在脸上哭个不停,边哭边絮叨温峤小时的事,感叹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说什么都不让温峤走。温峤也舍不得让母亲担心,可重任在身岂能顺私情!段文鸯是急性子绝不会久等,于是温峤顾不上安慰母亲,咬着牙拽回了袖子,推开母亲,在母亲的哭喊声中,含着眼泪头也不回的离开了。</p>
温峤又辞别了刘琨,刘琨给了他一些骁勇的亲兵当护卫,随后便加入了南下的队伍。从蓟城到厌次,距离五六百里地,中间隔着章武、渤海二郡,这两郡虽在石勒治下,可实际上坞堡林立,各自为政,若无石勒主力大军,断然没人敢招惹鲜卑精兵。</p>
鲜卑兵大多穿着轻甲,身形灵便,都配有弓箭、长矛或马槊,以及马刀或铜锤,有些力士还配有流星锤、大斧等重兵器,重甲及马甲一般都放在辎重车上,需要破阵冲锋时才披挂。最令人羡慕的就是马多,至少一人三马,一匹骑着赶路,一匹用来作战,还有一匹驮马载着食物、兵甲等,战马皆是神骏,有些将佐甚至带着两匹战马,此外还有些健壮的驽马、骡马用来拉辎重,三千精兵带的马竟有万匹之多!</p>
段文鸯得令南下后喜出望外,一路上与温峤欢声笑语,对那横扫北境、shā rén无数的羯胡兵毫无惧色。段文鸯素来性急,五百多里的路程恨不得一昼夜赶到,行军虽快却并不忙乱,一路上哨骑四出,八方情报不断汇聚而来,没有半点破绽。温峤比段文鸯小不了几岁,在蓟城的日子里就熟络起来,眼瞅着段文鸯一个人就带着一群马,光战马就有三匹,温峤红了眼,一路上吵闹着非要分一匹。段文鸯本就是爱马之人,随身带的几匹更是心头肉,哪里舍得?奈何他嘴笨,抵不住温峤伶牙俐齿,却绷着个脸死咬着不松嘴,周围亲兵难得见段文鸯吃瘪,都憋着笑跟随在左右。</p>
“我要南下赶路……”“不行 、不行不行……”“你是慷慨爽快之人……”“不行 、不行不行……”二人正在吵闹,忽有哨骑来报,前方渤海郡高城县境内,发现敌军数千步骑。段文鸯闻言大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长舒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方才的窘迫神态荡然无存,笑着对温峤说:“贤弟莫慌,你的马来了!”</p>
其他哨骑陆续返回,摸清了当前之敌的底细,原来敌人只有两千多骑兵,还有三千多人的步兵,骑兵还算精锐,料来是石勒手下的主力,但这步兵却是渤海郡本地凑起来的郡县兵,有些杂乱。段文鸯心中有了底,看看时辰已是下午,便传令众人换乘战马,留下五百人看守马匹辎重,率领着两千五百骑前去应战,温峤也跟在其中。</p>
敌军领头的将领名叫呼延莫,跟随石勒已有十多年,颇有些战功。得知段文鸯大军已到渤海郡界时,呼延莫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段文鸯来的如此快,自己从厌次赶到此地不过百里,刚刚招齐了郡县兵,谁料段文鸯已从四百多里外杀到眼前了。呼延莫看着眼前仍有些凌乱的郡县兵,仓促之间又无险可守,自知凶多吉少,只能将这三千步兵顶到前面,假如段文鸯人马疲惫,被这三千步卒拖住就还有的打,否则只有走为上策了。</p>
刚刚布好阵势,段文鸯的骑兵就到了,只见他将兵马分为三部,前后两部皆是五百轻骑,中间一千五百骑兵则披挂上了重甲和马甲。段文鸯亲自统领前部五百骑,朝着步兵军阵急速杀来,临近军阵时不断开弓射箭,步兵军阵密集,甲盾又不齐,一时伤亡惨重;步兵阵中虽也有弓箭射出,但一来骑兵马速太快,二来阵型又分散,每轮箭雨只能杀伤数骑,效果甚微。</p>
临敌不过三矢,眼看杀到了敌军阵前,段文鸯一声唿哨,马头忽然向右偏转,五百轻骑便随着他齐齐右转,在步兵阵前横行而过,瞅准了步军阵左翼薄弱之处直插进去,后面众骑跟随而来,顿时将左翼这一角打飞。突破敌阵后,段文鸯并未在步军阵左侧停留,而是率领部下绕过步军阵,直向那一里之外的呼延莫骑兵本部杀去。</p>
步军阵被箭雨射杀不少,更加凌乱不堪,眼看段文鸯的骑兵离阵而去,还没回过神来,却发现不远处一千五百重甲骑兵端着长矛马槊杀过来了。步军阵中的士卒霎时面如土色,刚在将校的呵斥下勉强恢复了阵脚,重骑兵就已杀到,一时间骨骼破碎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方寸之地顿时成为了人间炼狱,准备仓促的士卒们只能用自己的身躯阻止飞驰的骏马,原本三千多人的军阵瞬间到了崩溃边缘。</p>
呼延莫正在骑兵阵中观战,却看到段文鸯带了数百轻骑绕过步兵阵直奔自己而来,心中甚是恼怒,大骂鲜卑目中无人,简直前来送死,马上派了一千骑兵迎了上去。只是两军相距太短,呼延莫骑兵的马速并未完全提起来 ,乍一对冲反倒有些吃亏,好在其帐下也都是精锐,人数占优又多披重甲,纠缠在一起后便逐渐占了上风,亏得段文鸯武力高强,也只能率领众人苦苦支撑。</p>
正在这时,另一只鲜卑轻骑兵绕过步兵阵右翼,又向呼延莫本阵杀来,正是段文鸯后部那五百轻骑。这五百轻骑一直跟在重骑兵后面,却未跟随冲阵,而是快速绕过步军阵来援助苦战中的前部军。呼延莫早就注意到了这越阵而来的五百轻骑,一声令下又是五百精骑从本阵杀出,直接迎了上去,此番呼延莫准备充分,段文鸯的轻骑与其一对冲就落了下风,一时也陷入苦战之中。</p>
此时呼延莫心中大定,作为沙场宿将的他深知马速对骑兵攻击力的重要性,没有速度的骑兵陷入混战,有时甚至不如步兵。按照呼延莫的估计,那三千步兵在鲜卑重骑兵的冲击下虽不堪一击,但也足够迫使敌骑失掉速度,待那步军阵被敌人杀透之时,敌骑必然会短暂的停滞下来,自己抓住时机率领剩下的五百骑冲上去,以动打静,敌人定会损失惨重,这时只要和步兵残部一起咬住他们,待两翼骑兵腾出手来就是获胜之时。</p>
但当呼延莫转头望向步军阵时,却变了脸色:步军阵并未完全崩溃,但上千鲜卑重骑兵已贯穿而出,正向他这里杀奔而来!原来段文鸯的重骑兵并未全力冲击步军阵,而是在冲乱其阵脚的基础上,集中了数百骑猛攻军阵中央,这数百骑虽然失去了马速,却在军阵中撕开了一个几十步宽的口子,后续骑兵直接从中奔驰而过,停也没停的向呼延莫杀奔而来,战斗的胜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决定了。</p>
呼延莫心中一寒,看出大势已去,恋战无益,只得一咬牙一挥手撤退了,他亲率的那五百骑兵跑的容易,陷入混战中那一千五百骑就吃亏了;至于步兵,呼延莫根本没把他们当自己人。</p>
逃命中的呼延莫还在懊恼,突然眼前冲来一哨骑兵,直奔他杀来,为首的那员骑将甚是勇猛,胯下神驹快如闪电,手中长槊势如游龙,十几个亲兵围上去都拦不住他,只见他左扎右挑,几无一合之将。呼延莫稍一走神的工夫,一杆长槊就直奔他心窝而来,亏他也是员疆场老将,用尽全力一闪勉强躲了过去,槊尖与铁甲间迸出一阵火花 。那骑将见未扎中,瞬间手腕一抖变刺为扫,“啪!”的一声正打在呼延莫腰窝上,打得他飞身摔落马下,那骑将并未罢休,见前方有一棵巨树,纵马上前一跃而起,胯下神骏像猛虎般在树上一扑一踏,便返身调转了马头,又直奔呼延莫而来。“真神人也!吾命休矣!”呼延莫暗想道,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谁知那骑将没搭理他,收了长槊,只是伸手牵住了呼延莫坐骑的缰绳,在自己亲兵的护卫下杀归本阵去了。“敌将竟懒得杀我??”呼延莫被自己的亲兵救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喜是怒。</p>
一场激战结束,段文鸯大胜,呼延莫光骑兵就损失了五百多人,那些打落下马的一个都没跑掉,骑兵逃跑后,那两千多残存的郡县兵步卒也立刻缴械投降了,而段文鸯这边损失不到三百骑,还有近半只是受伤而已。段文鸯此刻心里根本没想这些,而是牵着呼延莫的坐骑,满脸兴奋的到处找温峤,看到温峤后便一把将缰绳扔到他手中,说道:“怎么样?这马够得上咱俩这感情吧!”</p>
温峤看着骏马更是十分欣喜,只见这马儿浑身乌黑发亮,宽口大鼻,四蹄健硕,此时还显得有些不安,温峤安抚了一会才平静下来。“真是匹良驹!多谢段兄!”温峤赞叹道,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骑在马上跑了一阵,更是喜欢了。段文鸯也越看越喜欢,不由自主的有点眼红了,兴奋劲一过反倒有点后悔了,这回轮到他缠着温峤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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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邵续传》:“续惧勒攻,先求救于匹磾,匹磾遣弟文鸯救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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