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刘琨兵败附鲜卑主客相投谋劝进</p>
晋阳城内,火光冲天,城外一只队伍疲惫地走着,这不是一只真正的军队,倒像是一群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衣着褴褛。不远处的山上,一位中年将领按剑而立,回望那熊熊烈火,满目凄凉,再望向那凌乱的队伍,一脸憔悴。</p>
此人姓刘名琨,字越石,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大晋司空、并州刺史,假节、都督幽并冀三州诸军事,封广武候。但再多的头衔也掩盖不住如今的颓势,旬月之前,羯胡石勒进犯乐平郡,太守韩据向刘琨求援,刘琨不听属下劝阻冒然出援,结果中了埋伏,数万大军土崩瓦解,一下陷入了绝境。现如今师无一旅,困卧孤城,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收拢残部,逃之夭夭。</p>
眼看多年的惨淡经营转眼间化为乌有,怎叫人不心灰意冷。前些天又传来噩耗,西都长安沦陷于匈奴刘曜之手,皇帝被俘,押送到伪都平阳,如今这大晋天下却是群龙无首。短短数年之间,已有两位皇帝被贼兵俘获,还有人敢扛过这杆大旗吗?难道大晋真的气数已尽?想到这里,刘琨感到了和无数晋臣一样的苦恼,虽誓不降胡奴,却只能在绝望中徒劳的挣扎,不知出路在何方。</p>
一位年轻人从身后走来,对刘琨说道,“姨夫,都安排好了。留给屠各子的就是一座废城而已,所有的钱粮百姓和兵马都在转移中了。”</p>
刘琨收拢了思绪,回首望向身后的年轻人,心中泛起了半丝宽慰,此人姓温名峤,字太真,是刘琨妻子的外甥,也是他的长史,更是他最疼爱的后生。先前的惨败及噩耗,几乎将刘琨彻底击垮,抑郁终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这些天就是温峤一声不吭的挑起了全部重担,好在温峤十分争气,政务军事样样精通,大事小情安排的井井有条,这带给了刘琨前进的动力,促使他重新振作起来。连日的劳作使得温峤一脸倦容,须发杂乱,但他那双眼睛却乌黑发亮,充满了坚毅。刘琨账下也算是人才济济,而温峤二十出头就作了长史,从没有人认为他靠的是姻亲,上任以来更是不负众望,文韬武略大展拳脚,几年下来众人已是心悦诚服,位子越坐越稳,成为了刘琨手下独当一面的心腹重将。</p>
“后生可畏呀!”刘琨心里感叹道,和善的回问了一句,“你母亲她们可安排好了?”</p>
温峤答道:“请姨夫放心,母亲和姨母都在一起,已派了一枝精兵护卫。”</p>
“恩,好好,我放心。”刘琨回道。心中却想着,如此英才却随我颠沛,难不成他这一世就要埋没在我这了?可现如今北方残破,天下大乱,哪里又会是英雄用武之地呢?</p>
刘琨无奈的晃了晃脑袋,说道,“走吧!再等下去来的就是羯胡了,我们也该出发了。”于是带着众将校下山上马,心事重重的上路了。</p>
温峤骑着马跟在刘琨身边,见刘琨眉头不展,心绪不宁,不禁低声问道,“姨夫,咱们这次去投的这段匹磾,可靠吗?毕竟他们鲜卑也算是胡人。”</p>
听到温峤的询问,刘琨暂时收了心事打趣道:“哈哈,鲜卑人不可靠,难道晋人就可靠了吗?现如今投降的晋臣和作乱的贼子还少么?你也不用担心,段匹磾是鲜卑段部的左贤王,如今大晋的幽州刺史,功封渤海公,其弟段文鸯素有骁勇之名,数次领兵援助各方,救各地晋臣于危难,连石勒都对他们敬畏不已。段匹磾兄弟二人向来是心向朝廷的,在如今这乱世之中,恐怕晋人里也没有几个能赛过这二位的忠勇。先前段匹磾多次供给我们战马辎重,这你也是知道的,足见其诚心,他还数次寄来书信洽谈结盟事宜,虽一直没来得及答复,却让我心驰神往,早就想与这二位英雄见上一面了。”温峤点头称是。其实还有一层原因刘琨没说,但温峤也知道,如今河北之地沦丧殆尽,哪还有什么选择?因此当刘琨突然提出投靠段匹磾时,全军上下竟无一人提出异议,谁都知道留在晋阳就是等死,走出来或许还有条活路。</p>
“这二位大人我也早有耳闻,肯定是忠肝义胆,我不担心。只是听说这二位与他们其他几位叔伯兄弟并不热络,他们的属下咱们也并不熟悉,还是应当多加小心,如今我们失了根基,稍有不慎就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啊。”温峤说出了自己的担心。</p>
“恩,的确如此。”刘琨沉吟道,“传令下去,到达蓟城后,外松内紧,不可掉以轻心。我们到时候也不与他们混居,而是别屯小城,自成一营。”又略思忖一下,心中暗叹,如今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了。</p>
旬月之后,临近晌午,刘琨的队伍到达蓟城境内,远远的看到一队骑兵恭候在边境上,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段氏的大旗在烈风中呼呼招展。还未走到近前,一员骑将便从对面纵马过来,只见其人熊背猿臂,没戴头盔,一双吊睛虎眼,须眉微黄,甚是英武,胯下神驹全身黝黑,唯有四蹄雪白,急速驰来,只闻风声,不见蹄响。</p>
来人径直朝刘琨奔来,一点没有减速停马的迹象,刘琨帐下诸将不由得警觉起来,伸手紧握佩刀小心戒备,紧紧的簇拥在刘琨周围,若不是来人只带了一把腰刀,没带gōng nǔ矛槊等兵刃,诸将只怕早已迎上去了。</p>
来人到了刘琨近前,只一把便收住了马,惊的马儿前蹄扬起,“希溜溜……”鸣叫不已,那人没等马停稳便张口问道,“来人可是司空刘琨?”</p>
平日里哪有人敢直呼刘琨的名讳?听到这傲慢无礼的唐突一问,温峤眉头微微一皱,却听到身旁有人大喝一声“放肆!”,定睛看去,却是右长史杨桥,其余众将更是怒发冲冠,有的满脸涨红青筋暴起,性急的已是拔刀出鞘,一双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刘琨身上,只等号令一下,就要将眼前之人乱刀砍死。</p>
刘琨倒是面不改色,毫不介意,来人也是毫无惧色轻松自在,刘琨见他不似常人倒起了爱才之心,微笑着止住诸将,回答道:“无妨,在下便是刘琨,见足下英武非凡,敢问何许人也?”</p>
来人答道:“我是段文鸯,兄长已在城中布下酒宴静候刘将军,特派我来此迎候。”</p>
众人一听皆哑然无语,这回连刘琨也惊着了,原以为是鲜卑人不通礼仪,前来询问的小校傲慢无知罢了,谁曾想眼前这位年轻人竟是段匹磾的同母亲弟弟、名震北疆的虎将段文鸯,当下收敛了笑容,举手一揖道:“足下便是那屠各子谈之色变的段小将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幸会幸会!”</p>
段文鸯虽不通礼仪,但段匹磾派他前来远迎,足见其对刘琨的重视,诸将心中大定。温峤接着说道:“不想段将军竟如此快意洒脱,原以为段氏军中猛将如云,传令小校也皆为龙虎,真是失敬失敬!”</p>
段文鸯闻言就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回礼说到:“段某唐突了,多有冒犯,还望见谅。兄长在城中已恭候多时,还请诸位速速赴宴。”刘琨众人听闻此言又是尴尬不已,段文鸯的语气虽然挺客气,但意思是嫌我们来得晚呀,哪有这么说客气话的?众人只是无奈的相视一笑,方才的紧张氛围顷刻间烟消云散。</p>
“如此甚好,只不过我帐下人马还未曾安顿……”刘琨想了一下说到,“蓟城以北有座故征北府小城,我将人马安置在那里可好?”</p>
“那里?那里荒废很久了,”段文鸯回答到,“兄长已经腾出了大半个城南大营,足够你们安歇的。”</p>
“承蒙不弃已是感恩戴德,岂敢再占了将军的营寨,我们还是去小城安顿吧。”刘琨说到。</p>
“刘将军若是不嫌弃自然没问题,只是我家兄长又得埋怨我照顾不周了,到时候你得替我说话。”段文鸯答道。“那是自然。”刘琨回到。</p>
“好!到时候缺什么东西招呼一声,我遣人送来便是。”段文鸯又说道。</p>
“那就有劳段小将军了,如此就令诸将前去扎营,我带左长史温峤前去赴宴,还请小将军引路。”刘琨说道。</p>
“好。”段文鸯说罢,调转马头便向城中驰去,刘琨带着温峤紧跟其后,经过那队骑兵时,连声招呼都没打,众骑兵很自然就驱马跑了起来,跟随在了三人身后,散开队形小心护卫。“犹如臂使”,温峤看到此景,脑中闪过这四个字。</p>
三人一路驰入城内,径直到了府前翻身下马,自有侍卫上前牵马不提。府中一位络腮胡子的大汉满脸笑意的带着一干将官出府迎接,此人便是段匹磾,还没等其发话,刘琨两手一揖抢先俯身行了个礼,说道:“在下并州刺史刘琨,兵败困窘,特来投奔。”段匹磾一下子收敛了笑容,慌忙还了个礼,上前拉着刘琨的手,说道:“刘将军真是说笑话了,你官职在我之上,我等此番会盟,共商匡复北境事宜,何来投奔一说?快快里边请,容我为您接风洗尘。”边说边拉着刘琨进到殿内。</p>
侍卫端水上来供刘琨二人洗漱,段匹磾顺嘴问道,“将军账下兵马安顿的可好?”</p>
“哦,已令他们前去故征北府小城了,在那里安营扎寨。”刘琨边洗边回答道。</p>
“啊?我已将城南大营腾出来了,小鸯没带你们去么?哎!小鸯不识礼仪,我也是帐下无人才打发他去迎接你们的,还望将军莫怪。”段匹磾说道。</p>
“这可不怪我”,段文鸯忙辩解道,“小城荒废凋敝,我告诉刘将军了,他自己非要去的。”</p>
“无妨无妨,确如段小将军所言,是我自己要去的。”刘琨解释道,“我队伍中有好多百姓及家眷,都住在兵营里反而不妥,有座小城倒也方便些。帐下兵将都是老沙场了,在小城外扎起个营帐并不费事,烦劳段使君挂念了。”段匹磾闻言略一沉吟,说道“也好,还是刘将军思虑周全。来人,多送些酒菜过去,让弟兄们也解解乏。”</p>
宾主落座,酒菜上席,主客投机,相谈甚欢。</p>
酒过三巡,段匹磾说道:“如今北土残破,多落入羯胡之手,真叫人扼腕叹息,不知刘将军有何良策?”</p>
刘琨思忖了一下,说道:“羯胡石勒去年灭了故幽州刺史王浚,尽屠其军,今年又破了我并州,现如今可算是如日中天。其人凶残暴虐,境内胡晋百姓苦其已久,皆结坞堡以自守,我料他定不能长久,为今之计切不可与其争锋,当养精蓄锐,静观其变方是上策。”</p>
刘琨话音刚落,就听殿内有人“噗嗤”笑了一声,却是段文鸯,他含着一嘴酒肉说道,“刘将军怕是被那屠各子打怕了,但这屠各子素来惧我鲜卑,你视其若虎狼,我观其如犬羊……”</p>
段匹磾脸色大变,正要怒斥几句,段文鸯就被别人拉住了。拉他的人是段匹磾的中弟段叔军,向来以多智著称,段匹磾甚是信任。段叔军狠狠地呵斥了段文鸯一番,回首向刘琨说到,“文鸯不识礼仪,刘将军切莫往心里去,将军所言甚有道理,但这匈奴素怕我鲜卑也是事实。此外,数月前石勒进攻河南,被豫州刺史祖逖以寡击众数次击破,现在两人对峙于陈留,祖使君更是欲尽复兖州地,可见这屠各子并非不可战胜,我等还是要积极作为,只是小心谨慎些便是。”</p>
温峤插话道:“将军只识其一,不识其二。石勒虽侥幸得志却终归是犬羊而已,但如今天下形势不可只观北境一处。两个月前,西京沦陷,皇帝蒙尘,天下豪杰群龙无首,万千晋臣彷徨无措,所以这静观其变,更是为了摸清天下的脉数。”</p>
段匹磾听闻此言,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对刘琨说到,“刘将军,大晋宗室琅邪王司马睿如今坐镇建康,西京沦陷后,江东群臣上表劝进,此事你可知道?”</p>
琅邪王?劝进?刘琨略加思索,回答到,“这几日实在颠沛,消息不畅,确实还未曾听说,不知结果如何?”</p>
段匹磾回答道:“江东群臣以死相逼,可这琅邪王说什么也不答应,最后没办法,只得依魏晋故事,自封了晋王。我正欲归于这晋王,上表受其节制,不知刘将军意下如何?”</p>
刘琨略一思索,心中了然,两眼微微一眯,笑着说道,“如此甚好,只不过仅仅上表归附却不够,你我当联络这河朔夷夏诸将官,上表劝进!”</p>
“上表劝进?”段匹磾眉头一皱,说道,“江东群臣辅佐晋王多年,再三劝进直至以死相逼,晋王都没答应,甚至作势要离开江东返回琅邪,弄的众臣很没面子。我等与他又不熟,劝进又有何用?别一番好意却触了霉头。”</p>
“如今皇帝虽然蒙尘,却还在世,”刘琨笑着答道,“江东群臣都是晋王下属,贸然答应他们的劝进还是有危险的,万一天下诸侯不从可如何收场?万一其他诸王也在下属拥立下践祚,又当如何?如今的皇帝兵败长安,这跟他登基太急,天下诸侯未附有很大关系。我以前在洛阳时,和司马睿见过几面,长得甚是威仪,他既然接受了晋王的封号,说明还是有野心的,此时我等大张旗鼓上表劝进,这才是晋王此刻最迫切需要的。我料他虽会暂时推诿,但定会褒奖我等,如此一来定会引得天下诸侯跟风上表,这么一来晋王虽无天子之名,却握有天子之实,介时则天下有主、大晋复振矣,这不正好解了你我当下之忧么?而且它日晋王践祚之时,说不定还会给你我定个首功呢!”</p>
“哈哈哈!妙,真是妙计。”段匹磾抚掌大笑道,“听君一席话,我真是茅塞顿开,不瞒您说,我近日正为此事发愁呢。那么,我来联络鲜卑诸部当没问题,还要烦劳刘将军联络北境各镇晋将,如何?”</p>
“那是自然,事不宜迟,我明日就遗书诸征镇。”刘琨答道。</p>
“哈哈哈!刘将军真是痛快人,我明日也把这事办了。”段匹磾说道,“只是这出使之人还需刘将军多操操心,你也看到了,我帐下多是些不通礼教之徒,上阵杀敌不在话下,但担当使者还真没合适的,你那里有什么人选么?”</p>
“说道这使者……”刘琨心中一动,回头望向温峤,问道:“峤儿,你可愿往?”</p>
《晋书刘琨传》:“是时西都不守,元帝(指司马睿)称制江左,琨乃令长史温峤劝进,于是河朔征镇夷夏一百八十人连名上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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