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厌次城内遇良伴 步兵列阵破精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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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习的微风卷起了地上松散的黄土,几具不知名的尸骸在土中半掩着,引得几只乌鸦盘旋不已,几只野狗凑过来嗅嗅,又一脸不屑般的跑走了,乱世当中到处都是新鲜的“食物”,惯得这些野狗对干尸都看不上眼了。</p>
几匹快马飞驰而过,惊得刚刚落地的乌鸦又扑棱棱的飞了起来,远处一员老将带着一队人马,正注视着由远及近的哨骑。这名老将便是冀州刺史邵续,也是乐陵太守,当年眼看天下渐乱,在外出仕的他便辞官回归故里,散尽家财纠集亡命,拉起了一支队伍守卫乡里,后来被原幽州刺史王浚委任为乐陵太守。原本仗着他手下的几员猛将,好不容易将境内的匪贼肃清,可还没过几天清净日子,石勒就灭了王浚,自此情况急转直下。石勒不断派游骑前来骚扰,来敌时多时少防不胜防,不少村镇甚至个别县城都被攻破,结果人口大量减少,致使土地大片荒芜,当前他虽仍在苦苦支撑,却越来越力不从心了。</p>
哨骑跑至近前翻身下马,又紧跑几步过来禀报道:“大人!段将军的人马到了。”邵续收拢了心思,又整了整衣甲、冠带,对众人说,“走!都精神点,别跌了咱们的军威。”</p>
那日段文鸯在渤海郡内大胜之后,虽说缴获甚多,但押着几千俘虏明显拖累了行军速度,强敌在侧又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小心翼翼,最后这百里路程竟走了一天还没到。匈奴素畏鲜卑,此次出征也没有决战的打算,因此石虎在派出阻击部队的同时就开始撤军了,等段文鸯他们赶到厌次城下时,石虎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p>
邵续迎了段文鸯等人,一起返回厌次,一路上段文鸯长吁短叹,埋怨敌军胆小如鼠,害的自己一场大战泡汤了。邵续倒是很高兴,如今他手下正缺兵马,那两千多俘虏多是晋人,稍微整编一下就是一枝精兵。</p>
邵续的队伍中多是武将打扮,即便文官也大多五大三粗,只有一人甚是俊秀,卓尔不群,这引起了温峤的注意,便凑过去与其攀谈起来。这人名叫刘胤,字承胤,青州东莱人,汉齐悼惠王刘肥之后,天下大乱之际他本想带着母亲避乱辽东,却在幽州被王浚拦了下来,被逼任为渤海太守。刘胤上任没多久王浚就被石勒灭了,他自知无力保郡,便带着人马投奔了邵续,当时邵续手下也是人心浮动,多有异志,刘胤帮他处理政务,谋划军略,协助邵续稳住了局面。刘胤是青州名士,温峤更是颇有风仪,两人攀谈起来竟一见如故,当得知温峤此行是要去江东时,刘胤更是感到相见恨晚,原来刘胤已将家眷送去了江东,自己也一直有南下之意,温峤本就为一路上无人陪伴而发愁,得知此事后欣喜不已。</p>
到了厌次城内,邵续大摆筵席,给来援的鲜卑诸将接风,宴酣之时刘胤便迫不及待的说出了心事,“邵使君,刘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相听。”</p>
“哎~都是自家兄弟,承胤何须如此客气,但讲无妨。”邵续说道。</p>
“我本是闲云野鹤,功名利禄在我看来皆是过眼云烟,在这乱世中只想保全一家老小,”刘胤说道,“得闻太真正要前往江东,上表劝进,我愿与他同行,不知邵使君可否应允?”</p>
“这……”邵续面露难色,说道,“刘使君本就是客人,来去自由,我自然不会阻拦。只是使君大才有目共睹,一直以来让我获益良多,这突然说走……我还真有点舍不得。”邵续眼圈有点发红了。</p>
刘胤也有点动情了,眼前这人在危难之际收留了自己,敬若上宾,还派人将自己的家眷安安全全的送往江东安顿,现如今形势依然严峻,此时贸然离开,刘胤心中也很不安。</p>
“还请二位听峤一言,”温峤插话说道 ,“承胤兄才华横溢,此去江东定会被委以要职,如此一来邵使君可是在朝中凭添一大助力呀!介时承胤兄得其志,邵使君收其利,两全其美不亦乐乎?”</p>
“太真多虑了,”邵续对温峤说道,“刘使君来去随意,何须我应允?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由衷舍不得呀。既然承胤去意已决那我就不强留了,不过诚如太真所言,朝堂之上还请多多为我美言几句,哈哈哈~”邵续打趣道。</p>
刘胤默然,他心中明白,温峤刚才那几句话与其说是劝邵续,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于是离席过堂,对着邵续行了个大礼。邵续哑然一惊,赶忙起身前去扶刘胤起来,说道“承胤何须如此?你我知己,何须多言?你要南去,我定当厚礼相送,还请莫推辞。”刘胤心中翻江倒海,只是闷声应允。</p>
忽然殿外有人来报,说刘将军到了,话音未落就听到一股闷雷般的声音传来,“文鸯!你可想死哥哥了!”段文鸯一愣,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兴冲冲的边吮手指边跑着迎了出来。</p>
“刘兄,可算把你盼回来了!这回我还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定要分个胜负!”段文鸯说道。</p>
“你我还是先拼拼酒量吧!今晚定要一醉方休!”来人说道,两人互相嬉闹捶打着,走上殿来。</p>
温峤抬眼看去,只见此人约莫四旬的年纪,比段文鸯略矮半头,却一样雄壮结实,圆脸方口大鼻,说起话来闷闷的响,满脸虬髯,不怒自威。此人名叫刘遐,字正长,如今官至龙骧将军、平原内史,是邵续的女婿,冀州人士将他与关羽、张飞相提并论,足见其勇武。邵续乐呵呵的给众人做了介绍,着重强调了这是自己的爱婿,然后和蔼的问道,“贤婿,敌情如何?”</p>
刘遐双手一揖道,“禀岳父大人,敌人主力已退到安平国境内,但在我境内还有少量游骑四处骚扰,彻底肃清仍需时日。”</p>
“恩,好的。”邵续说道,“鲜卑军已经来援,我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了,你还是尽早返回平原主事吧。”</p>
“哎~不用,平原城里有嫂子坐镇,定然无忧。”段文鸯插话道,“刘兄还是在这里陪我玩几天吧!”</p>
嫂子?温峤听着稀奇,不便多问,插科打诨道,“段兄心里想的都是刘兄,恐怕刘兄此刻想的都是嫂夫人吧?”“哈哈哈哈!”众人闻言皆大笑。</p>
邵续把刘遐叫到身前,对他说道,“承胤和太真正要南下,但如今道路不靖,唯有你亲自护送我才放心,明日一早便启程,别耽搁了大事。”</p>
“包在我身上,岳父大人。”刘遐说道,又转向段文鸯道,“贤弟别失落,哥哥给你带了个礼物呢。”说着一名侍卫捧着柄宝剑上来了,一拔出剑来寒光逼人,在剑气的映衬下,段文鸯那张黑脸都显白了,两眼更是晶晶发亮。</p>
“这真是个好玩意。”段文鸯一把夺过宝剑,在手中把玩起来。</p>
“此剑历经千锤百炼,削铁如泥,要不要试试?”刘遐解释道。</p>
段文鸯“呦”的惊叹了一声,伸手就将侍卫的佩刀拔了出来,然后剑刀向相,只听“噌”的一声,佩刀就被截成了两节,再看那宝剑只是嗡嗡作响,竟然连点痕迹都没留下。</p>
“你们晋人这奇巧玩意还真是多,我今天可是涨见识了。刘兄,下回比武我可就用它了。”</p>
“你个没良心的!”刘遐嗔怒道,两人又打闹在一起,其他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p>
翌日一早,刘遐就率领部曲返回平原,温峤和刘胤跟着一起上路,由他护卫着踏上了南下之路,邵续和段文鸯前来相送不提。</p>
从厌次到平原大约二百多里地,原本能渡过黄河的地方很多,但如今河对岸大多在青州刺史曹嶷的控制中,曹嶷原本是青州大盗王弥的部下,这青州的地盘全是他从朝廷手里夺来的,只是石勒杀了王弥之后,他才上表归顺谋了个刺史,但这些年他和邵续等周边朝廷势力的冲突就没停过,根本不值得信任,温峤等人只得从平原渡河,去兖州地界。</p>
刘遐带的人马约有一千五百人,千余步卒外加数百骑兵,一杆火红的“刘”字大旗分外醒目。步卒多备有gōng nǔ,基本上人手一把长枪,一看就都是对付骑兵的老手,只有两三百人穿着铁盔甲,大部分人都是皮甲,不过基本都带着或圆或方的盾牌,腰间挂着配刀,也有配锤子的,还有些人背着大斧、大戟之类的重兵器。那几百骑兵本都是步兵中的精英,如今看上去也还是骑着马的步兵,基本上没有穿铁甲的,也不配gōng nǔ,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小盾牌,其它的就是些马刀长矛等长短兵器,和鲜卑骑兵相比十分寒酸,他们的马不但多是些寻常家马,少有神骏,而且每人仅有一匹,但凡马有点闪失就要重回步兵行列了,行军时也只有部分将校舍得骑马,大部分人只是牵着马走,如此一来段文鸯送给温峤的神驹就格外扎眼了。</p>
行军一日平平安安,人马跨过边界进入平原郡,但第二天一早情况就不对了,不断有敌军哨骑前来窥探,这是被敌军盯上的预兆。刘遐前几日刚探过敌情,周遭数百里并无敌军主力,有了这点底气,他便继续带兵向平原进发了,否则早就直接掉头了。</p>
领头的敌将又是呼延莫,那日兵败之后他虽跌落下马,却仗着铠甲精良又皮糙肉厚没受什么伤,但心里却窝了一把火,这几日便带着部下四处扫荡村落。周围的村落要么已成废墟,要么就据险而守不好打,几日下来收获甚少,因此当哨骑发现上千步卒的时候,呼延莫虽知道是个硬茬,但还是忍不住前来窥探一下,碰碰运气。</p>
呼延莫慢慢地收拢了部曲,向刘遐的方向逼来,一路上哨骑不断回报,当听到敌军阵中的“刘”字大旗时,呼延莫眉头一皱 ,心中思忖着“莫非是刘遐?若真如此恐怕沾不到便宜了。”后续哨骑又来报,说敌军阵中还有数百骑兵,呼延莫心中一紧,“此必是刘遐无疑,此战强攻绝没好果子吃。”但眼瞅着敌军就在眼前了,呼延莫还是硬着头皮上前窥探了一番,这一看更加心凉了,刘遐早就做好了准备,列阵于一处缓坡之上,长枪劲弩居前,刀斧短兵居后,骑兵牵马居中,众军士都持着盾牌,组成了一片巨大的龟甲,几名将校骑马立于阵外,遥遥的正与自己对视,数十精锐游骑四周,有攻有守,军阵严密凛然有序。</p>
呼延莫心灰意冷的准备率军撤退,心中略有不甘的又朝对面将校那望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却点燃了他胸中满腔的怒火,直气得须发倒竖、银牙咬碎,原来他看到了温峤骑着的那匹马!那匹马正是他前几日被夺走的坐骑,真是冤家路窄,这不打一仗叫他如何甘心?</p>
呼延莫一声令下,上千骑兵就围了上来,却并不攻阵,而是绕着刘遐军阵跑成一个大圈,四下放箭,这是匈奴惯用的战术,一来是为了削弱敌军,更重要的是瓦解敌军士气,乌合之众被这架势压制一会,就要崩溃投降了。但刘遐阵中皆是打老了仗的精卒,什么场面没见过,对这种威压不屑一顾,只是将军阵变换成了圆阵,还借着盾牌的掩护不断射出弓箭、弩矢,呼延莫的骑兵不但没有压住气势,反在对射中略有吃亏。</p>
眼看环射无法奏效,呼延莫调整了部署,准备强行破阵。他收拢了骑兵,找到缓坡最平坦的地段,弯刀一指千骑齐发,惊涛骇浪般袭向军阵,乍一看乱糟糟的冲锋队伍,实际上七八成群,相互掩护配合。最前面的百余骑直冲而来,距离军阵几十步远时便向两翼散去,拼命放箭压制军阵,掩护后面跟来的骑兵;紧跟而来的百余骑趁着这个空当直冲到距离军阵十几步时才向两侧散去,他们并不射箭,而是高举着手,抡圆了一个个流星石,在拨转马头的一瞬间奋力掷出。这流星石并不复杂,只是用麻绳做个网兜,里面套个十余斤重的石头而已,虽然不是很重,但再加上飞驰的马速却威力无比,被其正面砸中后,有的兵士竟连人带盾一齐飞出,闷哼一声就躺地上不动了,砸中头部的更是脑浆崩撒,被蹭到的也多会断臂断腿,惨不忍睹。</p>
十几步的距离离军阵太近了,刘遐帐下都是些沙场老手,眼看敌骑在眼前掠过,不断有兵士三三两两的越阵而出,握紧长枪快跑几步,挺身就是一刺,这一刺又准又狠,上扎人下扎马,一刺出去不管中没中,转身背着长枪就跑回阵中,不留破绽。在这种突击之下,不断有人马滚落倒地,后面的骑兵见状便不敢再过分逼近,只得远远的将飞石丢出,杀伤力顿时大打折扣,只有步军阵的最前沿受到了威胁。</p>
百余骑呼啸而过,刘遐军正面的阵脚被飞石轰的有些松动,正在此时敌骑的主力杀到,平端着长枪马槊,专挑破绽向阵中猛冲,一时间血雾飞舞,人马嘶鸣,刘遐军前阵顿时陷入苦战,只是仗着兵士精锐还没有崩溃,可后面敌骑一**猛扑过来,眼看就要把前阵洞穿了,圆圆的军阵被硬生生砸的凹了进去。</p>
刘遐坐镇中军看得清楚,瞅准时机将手中令旗一挥,大喊一声“杀!”,激昂的战鼓声随之而起,再看那园阵从后面三分之一处分了开来,伴随着前军阵的后缩,左右两翼不顾身边敌骑的骚扰,以前军阵为轴,拼命地外翻了出去,整个军阵恰如展翅的大鹏,圆阵须臾间就变为了鹤翼阵,原本居于阵中的刘遐军骑兵翻身上马,从左翼让开的缺口冲了出去,直取敌人后军,刘遐则亲帅中军的百余亲兵,跑过来支援前阵,后阵剩余的两百多人排成了几排横队,缓步向前,死死的看住了全军的侧后方。此时刘遐的军阵就像一只张开的血盆大口,两翼步兵手中锋利的长矛就像闪着寒光的獠牙,仿佛一口就要将陷入包围的敌骑咬碎。</p>
呼延莫的骑兵毕竟是精锐,在两翼步兵尚未包抄到位时就一举击穿了刘遐的前军阵,生的大门豁然打开,却迎头撞上了增援而来的刘遐。刘遐双手端着长戟冲锋在前,亲兵们也都手持长刃紧随其后,破阵而出的骑兵还没喘口气就被刘遐贴上了,只见他连刺带砍异常骁勇,生生把冲出来的骑兵堵了回去,前面的骑兵冲不出去,后面的近千骑兵便拥挤在了一起,两侧步兵夹击而来,呼延莫的骑兵无处可躲,只有位于后面的小部分人调转马头逃了出来,眼看一场屠杀就要开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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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刘遐传》:“值天下大乱,遐为坞主,每击贼,率壮士陷坚摧锋,冀方比之张飞、关羽。乡人冀州刺史邵续深器之,以女妻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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