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谢语却招来马义埋怨,忙纠正道:“先生莫要折煞于我。你与老庄主是莫逆之交,我一个下人,怎敢高攀?”却被欧阳煜拦住话头,说道:“马老兄莫要如此。你是管家,庄内事无大小,均要你一手操办,叶大侠在世时早把你当成自家人,何必这般生分?只是不知何事让你操心劳力,竟生了白发,连背也驼了许多?即便光阴似箭,暂短几年也不会催人若此。”
马义闻言无不伤感,垂头轻叹一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自老庄主过世,马庄冷清了许多,先前故人已多年不再登门。新庄主的德望自是不比叶大侠,办起事来多受肘滞,庄内境况只可比寻常人家。”
欧阳煜仰面长叹一声,说道:“叶问天一代豪杰,当年与我等一起声讨凌云子,何等气概?不想竟英年早逝,真是可惜,更苦了你们。”停了一下又问:“你说的新庄主,可是叶大侠的弟子马世方?”
马义道:“正是。他娶了叶大侠的女儿,自是名正言顺的庄主。”
欧阳煜点了点头:“便是叶海棠,这事我早就知晓。只是叶大侠的儿子叶飞现在如何?”马义道:“整日在庄内习文练武,不喜外出。叶大侠离世时他年纪尚小,近年才知晓往事。要说这姐弟俩也是可怜。本来老庄主离世,新庄主的秉性和喜好自然不同,我一个外人也许早该离去。只是念着老庄主厚恩,不忍弃下两个孩子,才忝着老脸留了下来。好在二人也是争气,一个是现任庄主的夫人,一个颇有志气,一心发奋定要重拾父亲当年声威。依我看,若经高人指点,假以岁月定成大器。”
欧阳煜点了点头,说道:“照你说来,此子倒是可造之材。叶大侠离世前曾送一封书信给我,要我照看叶飞,老弟可知此事?”
马义立马答道:“叶大侠当着儿女的面交代此事,我就在近旁,怎能不知?若先生肯照看少爷,叶大侠在天之灵亦可瞑目了。”
欧阳煜仰天叹道:“我何德何能?只是叶大侠信任,受他临终所托,替他代为照看儿女,也是理所应当。实不相瞒,我这次便是要接叶飞过去,不知他是否愿意随我同行?”
马义顿时欣喜,答道:“姐弟俩无时不盼先生能来,正求之不得。”
话到此处,欧阳煜放下心来,与马义一同朝庄内走去。想起叶家变故,叹息道:“这些年真是苦了老弟了。”马义又慌了,忙道:“我一个下人本没什么,先生总是如此,叫我无地自容。”欧阳煜道:“凭你对叶家这般忠心,当之无愧。”见他领的孩子一直在看着,问道:“这又是谁家少爷?”
马义道:“叶大侠的外孙,马秉忠。”
叶家老宅已改成马府,庭院倒是气派,进院门十余丈才到正堂。直穿过去更是宽敞,内室和厢房的檐前铺着丈余宽的青石,青石边上又围了一周的栏杆,三人凭栏伫立亦不觉得拥挤。各室门前皆有三步石阶,沿阶而上可直入室内。院内一口天井幽深,站在井边便能享得片刻的清凉。
侧室旁一个月亮门似是经过精心修缮一般,后面便是一个偌大的花园,盛夏时节园内繁花似锦,随风飘香。当中一栋高楼耸立,便是叶海棠未嫁人妇时住的绣楼,如今却是静的异常,只见檐下几个麻雀窝里,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每逢盛夏,雏鸟初试羽翼,一不小心便掉在楼前鱼塘边的草地上。
刚近院门,未见人影便听一名女子嚷道:“马叔,您腿脚不便,一个小孩子,就不要由着他的性子非要带他出院玩耍,累个好歹怎生是好?”
马义心情爽朗,一笑:“无妨,我身体结实着呢。不但能照看孩子,还能给你领一个人回来,你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女子嬉笑一声:“家里已几年不曾有人登门,听您语气一定是贵客,让我瞧瞧。”蹬蹬几步,说话间人已经站在正堂门下。身穿桔色罗衣,外套褐色半臂,头上青丝挽就,眼带秀气,目光平而柔和,正是叶海棠。见到欧阳煜甚是惊喜,亲切的喊了一声:“欧阳伯伯。”忙步下台阶迎了上去,毫不吝啬的行了一个大礼,又道:“家父在世时总盼着欧阳伯伯常来作客,不想时隔数年,仍能将伯伯盼来,真是我姐弟的福气。”说话间已是双目噙泪,面露戚容。
叶问天在世时,提起马庄,方园百里无人不暗竖拇指,即便是南过黄河,豪强显贵们亦有人大加赞赏。可父亲辞世时,她新婚不久,弟弟尚在幼年,哪里能支撑起门面来?显赫一时的马庄自是风光不在。当年的亲朋故友但凡芝麻大的小事也要登门,以致叶家五年换了三次门槛,如今均各忙生计鲜有往来,甚至有的自打父亲离世便断了音信。
欧阳煜为朔北豪强,威名远播,父亲在世时两人最为交心。父亲病重时曾写一封书信给他,除了陈述两人相知之情,告诉他自己时日无多外,还提到儿子年幼,托他照料云云。不想他远在西北,书信辗转送达之日父亲已过世数日,往返定是不及,终成憾事。
一连数年,每遇难事便想起父亲在世之日的荣光,自然会想起欧阳煜和父亲所托之事,可时日一久,终不见他登门,想起世态炎凉,心绪也淡了下去。不想了无希望之际见他亲来,能不激动万千?
欧阳煜也颇为感触,叹道:“叶侄女不必伤感。当年惊闻令尊病情危重便急于回转,总以为能见他最后一面。不想仅几日又接到往返家人的消息,说令尊不等我返乡已于几日前不幸仙逝。我二人一生相知相携,他竟先我而去,而我又远在西北终不能送他一程,实为平生之憾事。”
叶海棠已是涕泪满襟,尚安慰欧阳煜:“欧阳伯伯莫要自责,家父弥留之际仍念叨伯伯的好,能与伯伯相交金兰,此生足矣。”
这句话欧阳煜早听家人说过,每每想起,叶问天过世一幕犹在眼前,今日又听一遍仍是感慨万千,深叹一口气,说道:“世间相识者何止千百?芸芸众生中,知我者,莫过叶大侠一人而已。”
马义见二人只顾相互安慰,忙打断话语,说道:“大xiǎo jiě莫要站着,欧阳先生远来辛苦,还不请到室内喝一碗热茶?”
一句话提醒了叶海棠,方知慢待了客人,忙满怀歉意的将欧阳煜迎到正堂,又拿起掸子太师椅上轻扫两下请他落座。欧阳煜哪会挑理?无所谓的连说:“无妨,无妨。”惹得马义心下慰藉,满脸嬉笑。
沏茶倒水的功夫当然也少不了话语。谈了几句叶问天生前的琐事,又问姐弟的近况,叶海棠道:“眼下家里外面全由世方一人张罗,我姐弟倒是衣食无缺,要说也是够辛苦的,这不,刚出远门,需几日才能回来。”
听他提起马世方,欧阳煜忽然想起叶问天生前每次谈他均欲言又止,似是哪里不甚满意。连自己也觉得此人志向似与常人不同,可哪有异样又说不清楚,只好含糊几句算是过去。
最为关心的便是叶飞,不想一提到他叶海棠便唠叨起来:“他平日里不是练武,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翻阅我爹留下的古学经典。只是近几日不知为何,总是要在天近晌午出去一次。这不,刚练完一阵拳脚又没了人影,约莫一会儿准回。我总叫马叔留意,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
马义笑道:“大xiǎo jiě,我早和你说了,少爷说要找一件宝贝。”
叶海棠忙道:“我也早和你说过,别再少爷、xiǎo jiě的叫了。您照看我们这些年,早有功德,何必那么生分?叶飞的话也不能全听他瞎说,一个莫州小民沦落至此,又整日的不务正业,哪里能有什么宝贝?别再把叶飞带坏了。”
这番话看似责备,实则亲切无比,马义闻言憨厚的一笑,不再言语。
欧阳煜一听“不务正业”四字,唯恐叶飞染上恶习不好戒掉毁了前程,嬉笑一声:“你这个姐姐倒很严厉,只是莫州小民又是哪位?”
叶海棠也只知一二,说道:“庄子里有一位叫杨希平的男子,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好的主,叶飞和他往来哪能学到好事?这事马叔清楚,让他说好了。”
欧阳煜把目光移到马义脸上,希望能知详情。
马义轻笑一声,说道:“前些年为了生计乔迁至此,别无长处,却整日的吹嘘自己有相马的本事。还说自家有一本相马经,如何的神奇。少爷听见便信以为真动了心思,总想弄到手里。见他形骸放荡,不挣一文却整日的花销不断,难免手头拮据,便时常借他银子。”
欧阳煜又问:“他没有进项,如何讨要回来?”
马义也笑:“少爷精着呢,压根就没想讨要。等积攒多了,他偿还不起便要他用相马经顶账。这样,不就遂了心愿?”
欧阳煜仍是放心不下,又问:“可留有凭证?”
马义道:“每项都留有借据。少爷说‘他若不给相马经便到县衙告他’。杨希平受不了牢狱之苦能不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