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大半天晌午早过,此时赶路恐怕未等寻到村庄天色已黑,多有不便。反正到了晋王辖地,不再担心契丹人追来,何必太急?不如找一个客栈暂且住下,明日清晨也好寻到路途。
此时的时光最为清闲与温馨,白一帆与何瑛被丢在一个屋子里诉说别情。欧阳煜、古瑜、尚伯年和傅亮挤在一室,犹如新结契一般,找了一个话题便敞开心扉畅谈起来。尚伯年和傅亮离乡多年,不停的问询家乡近况和契丹人入境的情形,欧阳煜尽其所知,丝毫不做隐瞒,却在诉说之后不解他们竟连故地情形一无所知,探寻数语方知三人均被掠至北国。
契丹人常入境大掠,欧阳煜早有耳闻,想来定是凄苦,却未曾亲见也未听当事人说过,心下好奇,接连细问。古瑜的事才历经数月,一两句话便可说得清楚,尚伯年与傅亮却是千言万语也难诉苦情,再加上二人绘声绘色的解说,竟听得欧阳煜瞠目结舌。
一直聊到深夜,终于困意袭来难以支持,才各自回屋睡去。
次日,直到日上杆头才起身赶路。何瑛有人照料,自然不用尚伯年和傅亮再去相送,且二人回乡心切,也不好太过耽搁。何、白二人情缘深重,虽历经劫难亦得重逢,欧阳煜替他们高兴之余连说几句道贺之词,也要到别处访友。路口处,几人互道珍重,一一惜别。
古瑜父母俱亡,又无家业,白一帆早打算将他留在身边,一来二人情趣相似,见识异同不论,诸多事情均能谈得如意。二来也好一起谋一番事业。何瑛亦是极力挽留。古瑜对有着救命之恩的白一帆极为敬重,见二人如此也不忍离去,三人这才兴高采烈踏上归程。
欧阳煜别了众人,见一条街道平坦便迈步前行。穿过两个路口,却见左侧二十余名汉子纵马前来,中间簇拥着一辆马车,在一所宅院门前停了下来。汉子们甚是彪悍,皆是汉装,清一色的灰色幞头,举止中却不类汉人。
车帘高挑,过来一个汉子先抱下一个女孩来,七八岁的年纪,眉目清秀,也是一身的汉装,双脚刚刚站稳便四处张望。接着又是一个中年,国字脸,重眉明目,长袍皂靴,颇有威严。
忽见一个汉子凑过去低声说道:“王爷,查探多时,弟兄们均认为害死耶律兄的是贺林牙。”
街上行人甚少,这一句清晰入耳,欧阳煜行进中不由得停住脚步,心道:“哪个王爷到了这里?林牙是契丹官名,难道他们是契丹人?所说的贺林牙莫非是何瑛何xiǎo jiě?可何瑛曾害过何人?”他先听过何瑛诉说往事,因林牙不是汉人官名,有些好奇,故而印象深刻。
便听王爷说道:“贺林牙手无束鸡之力,如何害他?”
汉子道:“据从滦河过来的人讲,她曾挥剑拘捕,三五名好手靠近不得,耶律兄不曾习武,当然不是她的对手。”
何瑛的故事中曾提起过滦河,便是遭白一帆杀死的那个契丹人带兵追铺,这样说来,他们见过那个死去契丹人的尸首,听说是一位王爷的义弟,难道就是这位王爷?这可大为不妙。
王爷垂头思量着,又问:“可他二人有何冤仇,竟以死相拼?”
汉子道:“皆因毛铮而起,耶律兄为他出气,得罪了贺林牙。”
提到毛铮王爷也有些气恼,愤愤道:“这个人九斤之前与我提过,本以为能派上用场,不想大战之时没了踪影,平叛之后又过来讨要封赏,当真的不中用。”顿了一下又道:“这里是汉人住地,依照他们的习俗将九斤盛装入殓,莫要他们笑话我们不敬死者。”
欧阳煜这才想起,被白一帆杀死那人叫耶律九斤。想契丹人已知晓真相,他二人刚离去不多一时,别让他们追上才行。转身便要朝白一帆离去的路径追去,想着若能赶上也好提醒他们多加小心。
未走几步,又听王爷说道:“这里是汉人国土,我军不能贸然入境,且习俗、路途多为不熟,只有请吴将军代为追铺。”
欧阳煜这才恍然,本国境内怕他何来?细看骑马的汉子皆不是高手,心道:“这些人又如何擒住白少爷?但不知他口中的吴将军是何许人也?”又一想又有些不解:“契丹王爷为何来到檀州?又如何请得动吴将军?”
街口蹲坐一位老者,面前一张木板拼凑的桌子上放着一只木盆,里面是一团黑泥。桌子的另一端则有几个泥人伫立,高仅六寸,甚是纤巧。黑发粉面,绿裤红袄,皆活灵活现,笑容可掬。敞胸露着白白的肚皮,鼓鼓的肚子似是饱含一团正气,小胳膊小腿,就连关节处都似作响一般。
老者的手里也拿着一块泥团,十指尽是土色,却不知如何揉团,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捏出一个形态不一的小人来。
两个孩子欢快的跑了过来,你说这个好,他说那个妙,挑来挑去拿一个在手,攥着几个铜板放到老者手里,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
这泥人早惹得随王爷同车的女孩的欢心,趁着大人说话的空档,喊了一句:“我要小人!”撒欢似的朝老者跑去。几个汉子伸手去拦却是不及,眼看着她一个人已跑到街心。
两匹骏马不知为何撕咬起来,欢腾几下便有一匹从马群里窜了出来,前刨后踢跑了半圈,眼看就要把女孩撞翻在地。惊得几个汉子立马前来,口中还呼喊着:“郡主!”王爷见状更是大骇,也叫:“柔然!”
欧阳煜所立的位置正好来得及,犹如离弦之箭冲到近前,双掌用力在马的肩胛骨处一拍,回身之时一把搂住女孩的腰部又跃了出去。再看骏马,一声嘶鸣,“轰”的一声向一旁倒去。
汉子们惊魂动魄之余见女孩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忙从欧阳煜怀里一把抢了过去,连一个“谢”字也无,立马跑到王爷面前。
王爷接过女孩,担心她碰坏哪里或被吓到,细问之下听她仍旧朗声要卖泥人,知道无碍,倒想起欧阳煜来,不仅因他救了女孩,更惊讶他的神力,走上前去答谢道:“壮士好本事。若不是壮士出手,小女今日定要受伤不浅。但不知壮士何方人士?府上如何称呼?”
他真是好尊贵,感谢人家救了女儿竟连一个“谢”字也不肯出口,欧阳煜知道他终要找白一帆,哪肯道出实话?轻笑一声,说道:“些许小事,何劳王爷挂念。小子姓王名全,顺州人士。日后若能与王爷相见定当登门拜访。今日却有要事要先行一步,请王爷莫怪。”
王爷也不好挽留,轻笑道:“王壮士有事可速去,莫要耽搁才行。”
心里惦记白一帆,忙循着他离去的路径追去。未走几步又暗悔起来:“只是不知这位王爷是谁,见到一帆如何与他诉说?”他未打听当然不知,这位王爷便是饶州的耶律柔格。一口气追出老远,终于不见人影,想他二人早已远去,莫说这位王爷不知,即便知晓也难追上。站在路上思虑片刻,想起近处住着一个好友,多年不见,正好顺路前去拜访。
暮春时节,草木新绿,荒山泛青,远山依然巍峨。沿途车马辘辘,行人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积雪早融,两旁田野里早在年前被焚荒时烧得草木无根,土色泛黄,只等着时令早到也好耕耘播种。不经意间看见几只狐兔往来穿行,惊得在高土上歇息的鸟儿冲天飞起。
一路不曾耽搁,遥望山岭中一个村庄似乱石一样,被逆来顺受的摆着,心想:“数载不见,不知近年模样如何?”走到近前,见旧街未变,闾巷依存,忍不住慨叹道:“景物依然,不想人非。”一棵柳树前停了下来,树干上轻轻拍打几下,仰望大树的枝条如丝绦垂下,笑道:“当年借着你的阴凉歇了脚力,不知可曾记得?一晃多年,仍是你把我迎进村里。”
忽听一人问道:“树下可是欧阳先生?”
欧阳煜一愣,忙回头望去,却见一位中年领着一个男孩站在街心,粗布蓝衫,腰扎一条黑布腰带,满头平添了几根白发,精神仍是饱满,脊背微驼。男孩五六岁的年纪,一双大眼睛目光极为陌生。
一见中年,喜得欧阳煜高呼一声:“马义,这些年来,你一向可好。”
中年名叫马义,见真是欧阳煜,也喜道:“果真是欧阳先生。自那年匆匆别去,庄里时常有人想起先生。刚才见背影特别熟悉,便贸然喊了一句,不想真的是先生。”
欧阳煜闻言更是感动,笑道:“多谢老兄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