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袍奚人一直坐在那里不曾言语,此时恐众人被柔格说服,目光冷峻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但凡触目者无不惊心,干咳两声又挑起话题:“若只有这些还不足与大家说道。试想阿保机发迹之初,先是凭借兵权破坏了联盟长三年推举一任的祖制,又设宴害死了八部酋长,废去了联盟长可汗制,登上皇位独占天下。期间,不断掠夺各部土地、残害部众,强迫弱小与失去土地者为奴,稍有异言便大肆杀戮。试问,人人各有生财、立命之道,为何要集天下物产奉养一人?”
这是明目张胆的反对阿保机统一各部,替死者鸣冤,柔格不得不辩解几句,右手拄腮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轻笑了一声,问道:“恕我眼拙,你可是萧十奴?”
绿袍奚人答道:“谢王爷记得,正是下官。”
柔格笑道:“要说你也是一条好汉。因战功被赐予‘萧’姓,且可与皇族通婚,在契丹国,除后族外少有人能有这样的殊遇。但你可知道我部众先前因何屡遭外敌侵扰,甚至难求安身立命之所?”
萧十奴答得倒快:“是因我部不够强大。现在我部兵强马壮,谁敢再犯?”
柔格笑他肤浅,摇了摇头,拿着腔调说道:“非也。我国拥众不下千余万,哪里不够强大?皆因各酋长对本部的统辖之权过于自主,往往各自为政,竞相猜忌,明争暗斗,难以协调。甚至为求私利仇杀不断,遇见强敌更是心态各异,如何能凝聚人心共抗外辱?现今政令一统,举国同心,何人再敢小视?至于对那些有碍江山一统,为祸天下者加以小惩也是理所应当,何错之有?”
萧十奴毫不客气的反驳道:“依照王爷,若无阿保机国就要亡国了吗?他阿保机能为之事别人亦能为之。但此人征战不休,各部民众几被屠戮殆尽,当真的不可饶恕。别的不说,即便我库莫奚部,自他专政以来,便有数万人无辜惨死。”
这是肆无忌惮的的反叛,柔格身后的护卫顿时面呈怒色。
若是换做他处柔格即可训斥他一番,或治他得罪也未可知。但这是胡损的辖地,且闻他早有反心,哪敢贸然行令?见众rén miàn无惊色,料想他们已早做勾结,尴尬一笑:“早年间的事已有定论,各位还是尽忠国事,也好谋个前程。”
罕尔虎仗着众人声势,胆子也大了起来,抢过话嚷道:“说到前程,我库莫奚部的功劳何人能比?国中每有战事便先遣我部,伤亡无计,好处却都被那些贵戚王公们得了,我们别说能在阿保机那里讨个封赏,就连苦劳都不曾有人提起,还处处受人肘滞。阿保机待为他效命之人如奴隶一般,怎能称各部共主?”
萧十奴也道:“国中所用车辆皆是出自我库莫奚人。我部功勋不谓不大,将军尚是一个观察使。这漠北千里之遥,其他部族又当如何?”
面对一群叛将柔格无法与之据理力争,便想安抚几句,等抽身之后再做计较,说道:“先奚王拥有王爵、封地,可谓皇恩浩荡。但他却心存不轨,落了个身手异处的下场也怨不得别人。各位皆皇朝砥柱之臣,若能弃旧图新,立得奇功,封爵拜相有何不可?可现如今你口言功劳甚大,但在别人看来倒也未必,公道自在人心,急躁不得。各位言语过激,还请慎重些为好。”他提起先奚王,是提醒他们记得叛臣的下场,打消造反的念头。
黄袍奚人应是官职偏低,许久不曾言语,此时开口说道:“阿保机推行汉制,上好的牧场被辟为耕田,我部牧民几无牧羊之地。恐怕再过些年月,偌大的草原连一个毡帐都难以容下。”
未及柔格说话,胡损踱着方步走了出来,手臂一举,不可一世的拦住众人话语,扯大嗓门嚷道:“大家莫急,听我一言!”众人立马寂静无声,像等圣旨一样直直的看着他。
胡损转身向柔格说道:“王爷,您亲眼所见,不是我不满天皇王,众将士皆有怨言绝非一人私愤。朝政如此,国人若不自思自省,一意孤行恐国将大乱。既然大家各执一词,不如请萨满祭天,问问凶吉如何?”
立刻便有奚人响应“对,请萨满祭天!”就连四周伫立的奚人军士也高举军械喧闹起来,这对信奉萨满教的部族来讲倒算不上无礼。
萨满教是中国北方各族共同信奉的多神教,被认为有控制天气,预言,解梦,占星的魔力,契丹人信之弥坚,甚至军政诸事也借此问询一下神灵,就连柔格也深信不疑,每有大事都要占卜一番。当胡损邀他祭天时,真的担心会弄出一个“主凶”“国乱”的大事来。可当他听萧翰说,何瑛把这些神教说成是蛊惑人心的骗术时,心中好不懊恼,险些治她一个“亵渎神灵”的大罪,只是碍着萧翰,才把已烧得五内俱焚的怒火强压了下去。今日见胡损非要请萨满祭天,心道:“尔等决意谋反何必要搞这一套?实是多此一举。”但身处敌营,胡损有话,只好勉为其难,看看是怎样的结果。
胡天阳是汉人,未见过萨满祭天,正好看个新奇,又怕冒犯神灵,只好毕恭毕敬的坐在那里等着好戏。
须臾的功夫,便听鼓声骤起,惊得山林里鸦雀冲天,乱叫着四散飞去。
不知从哪里冒出十余名汉子,一字长蛇般蹦跳着走进场内,后跟一人全身披挂,装扮的颇为怪异,走起路来发出金属相撞的声响。
汉子们个个左手拿一面簸箕般大小的神鼓,上面弯弯曲曲画着似蛇非蛇的东西,乍眼看去倒像几条虫子。还有两样圆圆的,带着四只短腿,不知是蛤蟆还是乌龟,画得极为抽象。汉子们皆反戴皮帽,身着长袍,腰间系着一条彩带,足蹬皂靴,忘我似的挥动右手的鼓槌敲打神鼓,嘴里还哼哼呀呀的唱着众人难懂的“神语”,摇头晃脑的边唱边跳。
“怪人”也拿着一面神鼓,与汉子们手里的神鼓相似,只是帽子上多了一对鹿角,中间还有一个鸟一样的饰品,辨不清是哪一类品种。脑后数条彩带飘舞,长短不一,颜色各异。每条彩带都分成数节,每节颜色各不相同,最长的两条彩带上还系着两个铜铃铛,稍一动便当当乱响。身穿红紫色长袍,外套对襟短褂,浑身上下爬满了龟、蛇、蜘蛛一样的东西,叫人看了直起鸡皮疙瘩。腰间的彩带上挂满了铜铃,摇起来铃声大振。
最出奇的便是一双大手,未等天寒便用翻毛在外的兽皮套住,如熊掌一般甚是滑稽。这便是主持祭天的萨满。唱跳起来不比汉子们的节奏,往往独自欢歌,转向太阳时,额头、胸前闪闪发光,原来竟在这两处各镶了一面铜镜。
萨满和汉子们皆做迷离状,动作粗犷豪放,野性十足。众人立马无语,神情肃严,似是等着萨满请来“神灵”,也好给他们指点迷津。
神鼓是他们用来通神的器具,敲打起来声音宏大而嘈杂,夹杂着清脆的铜铃声,震得人耳鼓轰鸣,一直传向天际,真似要唤醒神灵,让他们踏着神鼓的节奏走下来一样。众人只觉得一股难以莫名的强烈情绪在萨满的鼓铃声中传遍了整个身心,一般汹涌的心潮使他们不由自主的向天界升腾,顿增了无比的勇气和力量。
不一会儿的功夫,诸位汉子便站成一个圆环将萨满围在中央。忽听鼓声密如爆豆,勾魂摄魄。汉子们立刻面朝萨满半跪在地,不哼不唱只管击鼓,只剩萨满独自立唱跳,还不停的摆动腰肢,身上的铜铃响声更大。
还未及众人心理准备,忽见萨满便像触到雷电一样,周身摇晃的更加猛烈,又像是着了魔一般,几近癫狂,鼓铃声撼山震地。惊得近处的牛马相继仰头四望。
这便是传说中的神灵附体,眼看神灵便要立言,众人皆屏住呼吸,唯恐漏掉半句,含糊过去。
一人身穿黑袍走进场内在萨满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双手托着一物,因背对着柔格,看不清是怎样的神器。萨满收起鼓槌立定,鼓铃顿歇,万籁无声,连风摇枝叶的响动都不曾入耳。萨满面色虔诚,熬有介事的凌空抓了几下,又在黑衣人的神物上拍了又拍,俯在黑衣人的耳旁低语了几句。
黑衣人便是栽立子,是辅助祭祀的人,他要做的便是把神灵暗喻萨满的话解释给他人。待萨满说完,他便起身转向众人,一字一板清晰入耳,说道:“神谕:山岳崩兮川似海。”
听大意便知不是怎样的吉兆,有人心颤有人暗喜,胡天阳则惊愕异常,
胡损一心谋反,怕他说出与自己的意愿相左的话语来,装作不懂,带着威逼的语气,问道:“何解?”
栽立子解释道:“山岳崩塌瓦砾成堆,百川泛滥如海,这里将要成为泽国了。”
胡损借着神喻,胆气更足,手拍桌案朝柔格急道:“王爷请看,国事大凶,如何能谎言欺人,粉饰太平?”
柔格刚要细问,身后的护卫凑过来耳语了一番,弄得他顿时一惊,忙扭头望去,一脸的问询之色似要求证。护卫面色凝重点了点头,表明自己所言非虚。柔格心有所悟,不说栽立子解释的对与不对,回过头来朝胡损干笑一声,问道:“可有补救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