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翰道:“我官身不得自由,断不能亲自送你。但若由你单独返乡,这一路上遥遥数百里山高路险,乱匪猖獗,野兽四窜,且难寻充饥之物,如何可行?要结伴同行,只有商旅,却无忠心可托付之人。”
一路艰辛何瑛何尝不知,诸事不提,单就夜宿山林那晚听得鬼哭狼嚎便将她吓得半死,两个办法均是不成,亦不能勉强。但求生心切,又怎肯轻言放弃?忙追问道:“能否另想他法?”
萧翰立在帐篷里,仰望苍穹一样的拱顶,沉思片刻,说道:“诸事不通,只有一法可行。现在军中谋一个差事,待大军南行之日随军前行,方可寻得机会返回故里。”
何瑛一愣,皱眉问道:“我一女子,如何在军中任职?”
萧翰道:“在契丹国,即便在军中,也有众多巾帼不让须眉者。她们参与军机,谋断国事,当真的女中豪杰!别人不谈,单说当今的述律皇后,天赞三年(924年),天皇王亲征党项,室韦部趁虚来犯,城内军民俱惊,皇后亲率精锐开城迎战大破敌军。等天皇王班师时,汉城及所拥部众安然无恙。”
他说的是契丹国应天大明地皇后述律平,此役后威震华夷,何瑛岂能不知?可人家是皇后,族大势大如自不必说,自己怎能与她相比?谦诚道:“皇后英勇果断,谋略过人,自是女中魁首。我一个弱女子,在军中有何用处?”
萧翰轻笑一声,站起身来,踱着方步,慷慨道:“我契丹久居寒苦之地,不是被人奴役便是依附他国,饱受欺凌,民皆贫困。今天皇王奋发图强,立国塞北,开境数千里,江山草木无不沐浴皇恩。眼下南国势衰,正是我国扩土之良机。”
何瑛一惊,暗道:“他们占地广袤尚不满足,还要南侵中原?怪不得乡里皆有忧虑之心。”
萧翰接着说道:“天皇王英武,于神册元年占蔚、新、武、妫、儒五州,并收山后八军。二年又攻平州。其地汉人居多,律法、民俗皆与契丹迥异。柔格王爷有经纬之才,欲经略各州,但苦于缺少精通汉学之士。”
说着,便拿起何瑛填写的药方,赞许的说道:“xiǎo jiě字体娟秀,博学多文,足见才识过人。何不用平生所学,助王爷一臂之力?”
何瑛一愣,暗道:“自他进来,没见他留意药方,竟然知道我填写草药两味,又能辨得对错,真是心细,人才难得。”谦虚道:“将军汉学,不亚于他人,为何非要求助一女子。”
萧翰尴尬一笑,说道:“那是大夫为你诊病时开具的药方。我怕遗忘才想默写出来,无奈记问不足,竟然漏掉两味,故而出丑。我本不才,自知学识浅薄,难登大雅之堂,xiǎo jiě还是不要取笑才好。”
何瑛心道:“他们残害汉人,我若帮他们,不是罪莫大焉?”转念一想,眼下穷途末路,好歹也要寻一个安身之地。也可借机向他们说明胡汉两族诸多不同之处,及汉人因何不满他们的陋习和暴虐行径,希望能够打消他们南侵的念头。可接下来又想,仅凭一人之力能否消弭蛮胡贪婪之性?还真很难说,别再惹恼他们性命不保。唉!看来只有见机行事,即便不成,能找到机会南归也是好事。说道:“将军太过自谦。落难之人能寻得一处安身之所便是奢望,哪敢妄谈为王爷效力?只是,此事让将军费尽心思,颇有不安。”
萧翰兴奋无比,爽朗一笑:“既然xiǎo jiě肯应,我明日便向王爷举荐,料也不难。xiǎo jiě静候佳音便是。”说完转身要走。
何瑛刚要起身相送,却见他未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说道:“xiǎo jiě这身打扮甚是得体,待得到王爷赏识,再以女装示人方为妥当。”
何瑛莞尔一笑,说道:“多谢将军提醒!只是,被掠的汉人都带到哪里去了?”
萧翰道:“王爷喜欢汉人的楼宇。但我民众多是牧民,搭建毡帐,牧马逐鹿倒是好手,这亭台楼阁,则非汉人工匠莫属,他们为王爷修建府邸去了。”
何瑛这才明白,为何他们要掠这么多苦力。不仅是开荒种田,这建房筑桥,家什物件都需要汉人工匠。看来,他们对我们先进的劳动技术还是颇为向往,徒生了几分民族优越之感,却难消减对被掠之人的怜悯之心。
萧翰又道:“这是我的毡帐,你初到此地无处安身,尽管住下便是。我营中多有住所,不必担心。”何瑛开心的一笑:“正愁怕为难将军,不想将军慷慨至此,真是言语无以回报。”
自从被掠,从没有这样安稳的休息过。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夜,恢复了一些体力,精神也好了许多。日上三竿,萧翰忙了一阵子军务,才带她去见柔格王爷。一座青砖绿瓦的深宅大院,画栋雕栏,甚是气派。王爷一样的髡发,身穿左衽紫袍,国字脸,重眉明目。
见二人进来,柔格满脸堆笑起身相迎,说道:“听萧将军说,给我送来一个汉人学士,有先生相助,诸事可成矣!”
何瑛暗自思量,在契丹国,只有功勋卓著的王公贵戚才赐予紫袍,这王爷身份尊贵,对我如此礼遇,应是看在萧将军的情面上,看来这萧翰在军中的地位也不比常人。便装作书生的样子,揖了一礼道:“王爷出入将相,仍广招贤能,有天下志。恐小生才疏学浅,有负王爷厚望。”
柔格含笑道:“萧将军所言岂能有假?且听先生谈吐不凡,定是饱学之士,先生不必过谦,还望倾囊相授,不吝赐教!”
萧翰也插了一句,说道:“王爷礼贤下士,令人仰止。贺先生才学不让今古谋士,王爷有此贤能,大业如鱼得水,可喜可贺!”
何瑛还要谦虚,可柔格只需一位精通汉人文化与民俗之人,也好用于对南国作战,治理新征土地的百姓,根本不需要她有什么经略之才,自是不会过多挑剔,未及二人再说,把手一摆,爽朗道:“既然如此,先生若不嫌屈才,就在我的账下做一个林牙如何?”
“林牙”是契丹官职,为管理文案的官员,何瑛不知,带着询问之色看着萧翰。萧翰也是机灵,忙道:“这笔墨、文字之事,贺先生再熟悉不过了,自是得心应手。”何瑛听得明白,暗道:“这等小事,自是容易。”
柔格已看出端倪,嬉笑一声,朝萧翰道:“得心应手,你来试试?”
萧翰难为情的笑了一声,说道:“王爷取笑了,我一介莽夫,哪敢妄谈文章。”
说起文章,柔格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来,从桌案上拿起一道公文,说道:“我国新立,朝野上下对于如何治国还处于混沌当中。我皇为求治国良策,叫我等以‘国’为题,各做一篇文章,自得有感也好,问求他人也罢。总之要对如何治国有所思考,待朝堂议政后,求各家所长,作为治国根本。南国自有朝之日起,已逾千年,治国之术见仁见智,贺林牙何不作文一篇,替我完成此项差事?”
何瑛一听,好嘛,刚一见面就有差事,是有意考我,还是真的有钦命在身?但也不好拒绝,施礼答道:“王爷有命哪敢不从?我即可草拟一份,请王爷阅览便是。”柔格见她应得痛快,心中甚喜,嘴角含笑点了点头。
何瑛来到案前,摆好纸砚,握笔写到“国者,域也。画地为界,各守疆土。土者,承载万物,抚育人民,供之繁衍生息。其山川矿藏,皆上天赋予民众,不可与民争利。民有其地,方有可耕之田,可居之室。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自然之道也,不可贸然改之。民者,衣食之父母也。民富,方有赋税之财,奉养之物,国库充盈,用之不竭。民强,则有卫戍之兵,劳役之力,国威日盛,不劳师而四海臣服也!是故,治国必以民为先。作兵戈,蓄甲士,分于四方原为御侮,不可扰民。民财,应取之有道,用之有节。否则生灵涂炭,百姓流离,民乱而国危,外敌趁虚而入,国之将亡矣!百姓乐业,草木沾春,国运方能久长,此治国之道一也。”
平心而论,就连何瑛本人也不认为这是一篇绝妙文章,她只是想借用此文劝告柔格及契丹国当政者,要善待本国民众及被征服之地的百姓,继而善待他国百姓。萧翰笔墨不多,认不得几个汉字,只见字体娟秀便欣然喝彩。柔格倒是对汉学颇有研究,等读到“民富,方有赋税之财,奉养之物。民强,则有卫戍之兵,劳役之力。”不由得频频点头赞许,笑道:“林牙谋国之才,非一般夫子能比,堪当大任!”
何瑛心道:“我只是取了‘國’字的造字之意,你便这样的惊奇。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岂是识几个汉字,读几篇汉学文章便能体会得来?”只是不便说出口,敷衍道:“随意之作,不值王爷夸奖。但有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柔格心情爽朗,转过身去,瓷瓶里倒出一杯水酒,递到何瑛面前,言道:“今天是汉历的‘九九重阳之日’,依照汉族传统,要与家人一起登高揽胜,以畅秋志。林牙冷清暮秋之时,不畏跋涉之苦前来助我,本王不胜感激,特敬一杯菊花酒,一是给你的赏赐,二来以慰你相思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