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衙役听见动静忙跑了进来,惊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为人谋事,有些话不便细说,可张县令正气得头脑发昏,便口无遮拦起来,用力敲着桌案,嚷道:“我待何白两家怎样?”衙役一个下属,见他生气,只能极力讨好他,立马答道:“简直亲如父母,恩同再造。若不是您从中周旋,把何员外留在衙门里,他们至今还不知到何处找人去。您深更半夜的跑到林子里救下白一帆,他们怎么地也得记得您的情分吧?”
张县令经他这么一说,方才想起自己还对何白两家有这么大的恩情,更加理直气壮起来,接着嚷道:“可白先生却拿了一对价值连城的玉麒麟送给了胡将军,到我这里竟连一个‘谢’字也无,是何道理?”他收了人家一百两的银票,比较来讲本就嫌少,当着他人的面又怎能实话实说?
衙役一听竟有这等事,立马为他不平起来,愤愤的说道:“岂有此理,白家这样做事,怎能对得起老爷?”
张县令刚要再说,忽然间醒悟过来,知道自己话语太多,不该说的也说了不少,急忙把手一摆,拦住衙役的话头,叮嘱道:“此事你知道便可,千万不要向他人提起。”
衙役见他气消,知道他自有主张,不便多言,忙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
汇聚德酒楼开门大吉,一大早便迎来了三名客人。两个是衙门里的衙役,一个颧骨微耸,深目,一脸的络腮胡子,活像地狱里的判官。一个白面无须,似是戏台上的白面书生。二人一进门便找了一个干净的桌子面对面的坐了下来。角落里一个圆桌旁,早坐着一位商人打扮的契丹人,一壶温茶还冒着热气,想是渴急了,刚刚坐下便一连饮了三杯。
络腮胡子顺手拿起一双筷子,桌子上点得“当当”直响,愤愤的说道:“这个毛铮真如畜生一般,摔死了老爹也不回家奔丧,家里只有几个堂哥表叔张罗,谁来开光指路,打幡吊孝?谁家要是养了这样一个逆子,真是作孽不浅。”
白面书生见他为他人操心,觉得好笑,嬉笑一声,言道:“这样的人不提也罢,何必惹你气恼?”
络腮胡子似是一肚子的气未发泄出来,对他的安慰毫不领情,仍然不平道:“怎么的也得哭嚎几声吧,要不然养子何用?”
白面书生见他动了真气,也瞧不起毛铮的行径,冷笑道:“他被白一帆打得落荒而逃,还敢回来?要是被白家人看见,不打他一个半身残废才怪!”
一旁的契丹人见他说得痛快,也向这里瞥了一眼。
络腮胡子仍不解恨,咒骂道:“这样的败类,早就应该把他关进大狱里,也少一个祸害!”白面书生见他气得情绪激昂,只好接着宽慰他:“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就他与何家的这场官司,也是输定了的。”
这倒出乎络腮胡子的意料,“哦”了一声,双目直直的看着白面书生,一脸的问询。白面书生见他表情怪异,忍不住哈哈一笑:“怎么,你不信?”这件事才值得络腮胡子关注,凝眉细问道:“他有契丹人撑腰,怎能输掉官司?难不成何家另有神通?”
白面书生唯恐他不信,二者两个人的关系素来交好,便把实情透露出来:“白先生昨日来到衙门里,替何员外送一对玉麒麟给胡哲将军。这宝物价值不菲,像你我这样人家几辈子都吃不完,就连张县令也气得什么似的。你想,骗婚一事本就子虚乌有,胡将军得此宝物,能不对何员外另眼相看?有道是钱可通神,何家财大气粗,毛铮虽与契丹人有所瓜葛,哪里知道钱财的好处。”
角落里的契丹人一直在那静坐,听到这里也是一愣,手握茶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不自禁的投来异样的目光。
这段话好像随了络腮胡子的心愿,顿时恍然,连点头称是,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可张县令因何生气?”白面书生见他如此愚笨,觉得可笑,双手一摊,埋怨道:“你呀,好东西送了别人,你分文不见,放在你身上能不生气?”
络腮胡子彻底明白过来,口中念叨着:“原来如此。”欣慰之余也替何家担心起来,嘀咕道:“从今往后,这何家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呀!”
白面书生倒比他脑子灵光,言道:“好在何白两家颇有家资,张县令的人情日后慢慢偿还不迟。”忽见店小二端着一盘包子送到契丹人的桌子上,不解的问:“小二,我们要的东西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上来?”(唐朝时在酒馆里伺候客人吃喝的人叫酒博士,这里所以说成“小二”,是因为很多文章都这样用,也好方便读者理解)。
店小二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模样,唇上一抹青须,一身伙计打扮,左肩上搭着一条毛巾,站在那里一脸的委屈,解释道:“这位爷,自打您二位进店就只顾着说话了,还没有告诉我您要吃什么东西呢。”
契丹人并没有立马进食,反倒朝小二要了两张黄纸,在桌子上铺平,端起盘子底朝上倒扣在黄纸上,取下盘子放在一旁,折起黄纸的四角,把包子严严实实的裹住,从口袋里抓出几个铜钱放在桌子上,也不言语,起身出了店外。
契丹人离开汇聚德酒楼,穿街越巷,七拐八歪的约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来到郊外,眼前一条大河的岸边,泛黄的芦苇连成一片,一棵大树叶子零落满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底下一个人闭目仰面背靠大树坐着,正是毛铮。
毛铮被白一帆一掌打到坡下,滚出一丈有余,胸口一阵抽搐,喉咙里一股咸腥的味道涌上,张口欲吐,又恐白一帆再度追来,诸般事情也顾不得,咬牙跃起,强忍不适,站起身跌跌撞撞向前疾奔,未跑几步,“扑通”一声,也不知掉进哪里,眼前漆黑一片,灰土盖脸而下,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四周仍是不可视物,用手去摸,尽是湿乎乎的泥土,仰面看去,只见锅盖大小不规则的天空,方知自己掉进一个地窖里。晓得天色已明,举手试探,差了二尺有余,便要纵身跃上,哪知刚一用力,便觉得胸口剧痛,竟是难忍,用力捶了几下,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待痛感稍减,再喘粗气轻微的干哕几声,才把鲜血吐尽,气息稍有顺畅已是受伤不浅。
又试了一下,不是腹痛便是手脚不听使唤,反复几次,均是双手扒到坑边又滑了下来。自知无力跃出,有些气馁,便蹲坐在坑里调整气息,以图恢复体力时再行攀爬。好一阵子,忽听耳畔响起一阵笑语,有男有女,听话音应该是四五个人,便大声呼喊“救命!”可体弱声小,只比蚊虫嗡嗡声大些,上面的人怎能听见?又喊了几遍,欢声笑语也只是越去越远。
接下来又听见几阵话语,近得能听见脚踏落叶的沙沙声,可任凭自己求生之心如何急切,怎样呼唤,就是无人理会。方知行人匆匆不说,自己微弱的呼喊声被风刮树叶的哗哗声和嘈杂的脚步所掩盖,根本无法传出。不一会儿的功夫,四下里又是寂静无声,心急丧气,只好坐等着奇迹出现。
又过了好一阵子,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气喘吁吁的跑来,手拨芦苇哗哗作响,越来越近,似乎已到咫尺。瞬间没了半点声音,应是停了下来,只听一人粗声在耳边骂了一句:“妈的,憋死老子了。”便是簌簌的解带声,似是内急到了紧要关头。接着又听屁响连声,一阵稀里哗啦的大响,似是痛快之极,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熏得毛铮几欲晕厥过去。
毛铮心恼,正要怒骂,忽然想到,正巧有人或可搭救自己的性命,强行忍住,也不怕臭气进到嘴里,急切切憋足力气大喊一声:“救命!”又恐上面难以听见,抓把泥土向上扔去,以期引起对方注意。可一连两下均是打在地窖的墙壁上,中途跌落下来,第三下泥土才跃出地窖口,簌簌声传来,定是落到枯干的芦苇上。
只听上面“咦”了一声,半晌又没了动静。毛铮怕了,担心人已远去,一边扔着泥土一边声嘶力竭的喊道:“救命!”
但他力竭之时声音几近沙哑,嗓音较平常时难听之极,且又发自于地下,似幽灵般,上面的人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有鬼!”便又没了动静。毛铮接着大喊,也是那人胆大,觉得情形怪异非但未走,反倒断喝一声:“谁?大白天的装神弄鬼的吓唬老子,给我站出来!”
毛铮调整一下气息,方一字一板的说道:“这位仁兄,我不慎掉进地窖里,就在您的近旁,求仁兄大发慈悲,救我出去!”
这番话还真的管用,又听芦苇“沙沙”的响动,转眼间便到了近前,接着地窖口处出现一张人脸,略显铜色,三缕短须,眼睛一眨一眨的,甚是精明,髡发,一瞧便是契丹人。
毛铮可算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急忙大喊:“仁兄救我!”契丹人甚是诙谐,此时还问:“你是人是鬼?没事为何跑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