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岁的新任广西提督向荣正在让人读钦差大臣李星沅寄来的书信。
他本是四川人,从小失学,入了兵营,一路战功累累,每战必当先,和河南天理教打过,平过xīn jiāng叛乱,也在山海关驻防,对付英国人,完全凭着赫赫战功一路直升四川提督,又调湖南提督,亲自擒拿过湖南天地会的大首领李元发,是以此次被咸丰帝特下旨改任广西提督,专门剿灭广西天地会乱党。
两个月之前,他到了广西柳州赴任,这才感到广西乱党流匪之猖獗,全广西十一府竟然八府有天地会的乱党,人数在千数以上的有三十多支,遍地烽烟,一下子竟然不知如何下手,便带着兵勇,先去庆远府和横州去攻剿流匪,那里乱党虽多,但是却并不是他这个已经有作战多年经验的老将对手,一两个月间,他就率部将虎坤元,周天培,张玉良连破乱党于索潭墟,八旺,陶邓墟,犹山等处,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声威大震,向荣也不禁志得意满起来,意欲在一年之内平定广西天地会。
哪知就在此时,新任钦差大臣李星沅却致书给他,说道:“金田尚地会(按:原文如此。当时天地会是朝廷大患,天地会又名添弟会,是以清廷官员以为上帝会是‘尚弟会’,和天地会一样的性质。另一说,此处尚地会即上帝会。)另股匪贼,纠结十二村为患,号称万数。”,随即又致书来,道金田会匪乃是大患,须先攻破。
李星沅此人,向荣略知一二。他比向荣小五岁,一直是个文官,先后做过陕西巡抚,江苏巡抚,云南巡抚,两江总督,道光二十七年亲自剿抚缅宁乱匪,加封太子太保,他的书信向荣不能不重视。他便致书广西布政使劳崇光,金田会匪究竟是何人,谁知劳崇光竟然不知这是什么会,会党头目是谁也不知道。
新任广西巡抚周天爵致信来,道贼首有:“韦正,洪泉,冯云山,杨秀清,胡以晄,曾三秀等”,其中“洪泉,冯云山为之最”,并云洪泉是贼首“大元帅”,“乃一西洋人”,乱贼头目竟然是一西洋人,向荣不禁看的头大;前段时日捉得几名乱贼,有说其贼首是“韦元玠”,有说是“胡以晄”,还有说是“韦正”,亦有说是“冯云山”的;李星沅之书又道,贼首是“韦正,洪秀全”,向荣脑子都懵了,搞不清金田乱匪倒是是什么人,匪首也没弄明白。不过从问询几个地方官包括浔州知府刘继祖等来看,贼首应该是韦正无疑了。此人在金田村家大业大,贼又聚于此地,又有本地蓝氏举人蓝如鉴之亲属鸣冤,道蓝如鉴一家被韦正率人所杀,向荣确信贼首乃是“韦正”。
即便如此,向荣也并未将这金田乱贼放在心上,毕竟剿灭天地会才是第一要务,这天地会已经困扰大清多年,是心腹之患,须先剿灭。哪想前段时日忽然传来消息,镇远镇总兵周凤岐被金田会匪打的大败而逃,协副将伊克坦布被斩首,向荣才不得不重视起来,毕竟伊克坦布乃是一名猛将,官职协副将,位高权大,竟然一役即死,可见乱匪猖獗,颇懂战事。
向荣当下决定,先剿金田乱匪,便从横州移营至桂平,致书李星沅,请其雇苗船助战,不几日,李星沅回书道,已经派人雇苗兵瑶练了,并已经致书两广总督徐广缙,请其派广东兵,云贵总兵秦定三前来应援。
此时,向荣听那文书念李星沅来信道:
“浔州兵勇惑于贼有邪术,须安其心,壮其胆。。。。。。妥觅乡导,勿为所诱。”
“牛排,油榨二处闻有伏炮,以男妇大小守之,尽可旁抄。”
“苗壮不可得,瑶壮能雇六百。”
“五路兵单,可并为两路,再用炮船助攻。”
“会匪七日一礼拜,探明此日,进攻较易得手。”
向荣听得李星沅信内着急,也是无可奈何,因要等兵来齐,又过了几日,滇兵两千,闽勇六百,瑶壮六百相继来到,当下即刻先行会见李星沅,商讨会战剿匪事宜。
向荣赶到李星沅兵营,两人寒暄之后,便直入主题。
李星沅道:“既然兵已经会齐,欣然(按:向荣字欣然。)兄当即刻发兵牛排岭剿灭会匪。会匪虽多,并不足为虑,大兵一到,一击即散。”
向荣却不以为然,道:“我这几日详查思旺墟战事和鸡母潭战事,以为此股会匪非一般流匪,深懂战事,对其作战,不可轻进。当下应先将其围而困之,急调东勇,北五省兵两三万人来此,将其连根拔除,方能消此大患。”
李星沅不太高兴的道:“如今我已有楚黔滇三省兵,若由陆路合围主攻,再有张钊等枭勇击其水路,何愁不能得手呢?如今我官兵日费数万银钱,不可再拖。余料官兵已到,贼必崩溃,退据金田,再大兵攻之,贼退往花洲,到时候大兵齐举,围而灭之。”
向荣心想,你是文臣,以为兵多即能胜仗,哪里有那么容易?但是李星沅是钦差大臣,自己只是战将,只能建议商讨,并无定战之权,他是武人,心直口快,还是忍不住道:“广西多山,贼熟悉地形,如若一击不中,贼退守山里,那就放虎归山,再难彻底剿除了,还是等再掉兵勇来,彻底剿灭贼人方是稳妥。”
李星沅是钦差大臣,向荣却说他的方案才稳妥,那是间接说李星沅不“稳妥”了,李星沅自是很不高兴,道:“欣然历经战事千余,难道还怕了这些会匪么?这里有上谕在此。”他便命人道:“将皇上批给我的奏折拿来。”
李星沅命人念那奏折,果有咸丰帝的御批,道:“广西浔州府之金田贼首韦正,洪秀全等,恃众抗拒,水陆鸱张,自应聚集精兵,全力攻剿,庶期扫穴擒渠。”
向荣见这位钦差大臣脸色很不好看,又拿出咸丰帝上谕,当下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到:“既然如此,那我近日就发兵牛排岭。”
李星沅道:“这些金田乱贼,如今占了江口墟,两面临水,我兵前进之时,当留后路。应当以大头羊几个用炮船攻贼前面,这些乱贼一定合力抗拒,我等再派兵绕道乱贼圩后,抛掷火弹焚烧其营,将其男女老少一并杀之,乱贼必定首尾不顾,溃败大乱。”
他这就是在向向荣下达作战方案了,向荣心里并不同意,觉得这位钦差大臣在纸上谈兵,但是他不能再说什么,只得到:“李大人高见,我回去查看好地形便立即起兵。”
向荣直接回到兵营,亲自去查看地形地势,不禁摇头,李星沅的作战方案根本不可行,他便一直按兵不动。
那边李星沅着急万分,又请他来,道:“欣然,已经筹剿二十多日,怎么还未出兵?此举关系重大,不可再等了。”
向荣道:“李大人,我这几日观察乱贼军势,贼党占有许多村庄,纵深设防,各村策应,极难突破。想从其后迂回投掷火弹等,难上加难。平南一线难于守御,须设大炮,但是我等已无多余之兵看守大炮,一旦被贼夺取,后果不堪设想。我以为,兵分五路,向其中心之地进攻,此为上策。”
李星沅不以为然道:“兵分五路,太过单薄,兵分两路即可,前后夹击。让大头羊等炮船攻贼前面,抢贼炮台。”
向荣只得道:“既是两路,可否借平南之兵在北面攻贼,以掩护南面我兵?”
李星沅道:“平南之兵不可调出,其主要在守城,等贼党若是逃来,可以追击,让贼党腹背受敌。”
向荣无奈,只得回去部署,准备出兵牛排岭,攻打乱贼。谁知适逢连日阴雨,无法出兵,待得雨停,向荣思之再三,决定不再从南线进攻,改由从平南直进,向荣对这一招极为得意,把战场移到北线,这些乱贼想从陆路东进,北上之路皆被堵死,南线又横着一条大江,任这些乱贼有翅膀也飞不过去,李星沅一听,也不禁赞赏,道“欣然此战必胜,贼党必灭,我将拟奏皇上,一旦欣然大胜,就保举继雄高升。”
向继雄是向荣之子,亦在向荣营中,向荣听了当然高兴,道:“李大人就等着好消息吧!”
李星沅道:“浔州府还是须留兵勇分段防守,平南逼处下游,尤要留意。”
向荣点头称是,又道:“李大人,我楚兵每打胜仗一场,每人赏银一两,此次若胜,李大人可以赏给兵银么?”
李星沅不禁露出为难之色,道:“欣然,这却难办。如今各路兵勇加起来也有一两万,我拿不出那么多银钱啊。最多只能给二钱。”
二钱?向荣心里不禁恼怒,且看这广西之兵,李能臣带来的滇兵初入广西,在南宁剿天地会失败,毫无锐气;周凤岐黔兵在鸡母潭大败,更无斗志,和贼党打起仗来就靠自己的楚兵了。自己所带楚兵向来骄横,打仗赢多输少,每次赢了赏钱多也是他们能卖命的一个重要原因。如今李星沅说给二钱,这比打发叫花子还不如!
向荣忍住怒气,道:“李大人,二钱银子实在太少,就怕这些兵不乐意啊。”
李星沅道:“他们吃着朝廷的官粮,拿着朝廷的俸禄,为朝廷卖命本就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如今额外给钱,已是难得了,还要什么多少?何况,我这里饷银真的有限,欣然,你就别为难我了。”
当下两个人讨价还价,李星沅只加到三钱银子,向荣忍着怒火告辞回到军营,先部署作战计划,又宣布赏银,楚兵大哗,有的早就骂了起来,向荣自己带出来的兵,自然深知,道:“别骂娘了!我已经打听德这些乱贼都甚是有钱,。真的打赢了还怕没东西赏给你们?都给我抖擞精神,准备战斗!”饶是他这样说,但是兵士们还是掩饰不住失望和愤怒,这些兵都是钱喂惯了的,如今听说卖命杀贼,打赢了竟然每人只赏二钱银子,斗志登时泄了好几分。
向荣探得一日乃是贼党做礼拜的日子,决意进攻,可是天不作美,又下起大雨,只得再等七日。
李星沅那里等得住,连发书信来催促,告知向荣如今兵勇万人,每日耗费多至数十万,尽快发兵,又让向荣改变计划,再分兵一路从浔州出发,或者多设疑兵,扬言五路进攻,以便吓唬贼党。
向荣却探得金田乱贼前几日忽然分出两千贼党,不知去向,不禁大惊,难道自己部署已经被乱贼探知?他便想趁雨天派人查明这两千乱贼去了哪里,意欲何为,可是李星沅一日一信,催促他出兵,最后又道,倘若贻误战事,皇上怪罪,由欣然承担。
向荣见他说了这么重的话,不能再按兵不动了,这一日,大雨稍停,向荣在浔州府便召集了李能臣,周凤岐,杨彤如等商定进攻乱贼计划。
当下向荣各军渡江,次日便来到平南,抽调该处的两千名兵勇打前锋。
此次向荣所统帅之兵,向荣设兵于鱼鳞塘,云南临元镇总兵李能臣,贵州镇远镇总兵设营于马鹿岭,由佛子岭分三路进攻牛排岭。
向荣信心满满,此次主力清兵合计六千余人,另外两路协助进攻兵勇,一路是浔州知府刘继祖和大头羊张钊所带七百名,自石咀出发,水路进攻江口墟,另一路由陆川知县张琳率一千二百名自官塘陆路接应,又留两千兵丁守营并堵守乱贼可能来往的路线。这次出兵,桂,楚,滇,黔,粤,闽等省兵勇瑶壮万余人,乱贼必然会被杀个丢盔卸甲。
到了议定进攻之日,向荣率楚兵为中路,李能臣滇兵及两广兵勇为左翼,周凤岐黔兵为右翼,向荣楚兵自湖南围剿天地会以来,大小数十战,未曾一败,如今虽然因为赏银之事士气不高,但是战斗力还是很强,是以见乱贼就冲杀,乱贼急急败走,向荣大喜,心想贼党不过如此,手持一把大刀,带队冲杀,,过了甲洲桥,眼见就要冲上牛排岭,忽然轰隆隆巨响,向荣大惊,原来乱贼在此处埋了无数地雷,楚兵登时被炸死十几个,急忙道:“有埋伏,稳住阵脚,不可慌乱!”
这些楚兵平日里训练齐整,又见主将不慌,快速的稳下阵来,与冲出来的乱贼搏斗。
不过负责左右翼的滇黔兵和两广兵就不行了,他们都是被天地会打怕了的,此时见埋伏冲出来的金田贼党一律全部黄衣红巾,无数颜色不一大旗挥动,高喊“上帝”“天父天兄”等呐喊之声,不禁心胆俱裂,只见一人,甚是年轻,身形高大,手持长枪,舞得如梨花一般,径直冲往官塘守备王崇山,王崇山与之搏斗,只三四个回合,就被那人一枪刺死;又见一人,白面俊秀,手持大刀,却凶狠异常,只见他所到之处,手起刀落,必有人死,他纵马四处,接连杀了两个千总;又见一人,手持长矛,一刺必中,中必见血,这人打的兴起,脱了黄衣,光着上身,冲入己方之中刺杀,如入无人之境,三个把总围攻他,被他刺死,他所带之贼也都脱了黄衣,光着上身,见人就砍,清兵哪里见过这样玩命的打法,心胆俱寒,又见己方守备,千总,把总已经死了十几个,李能臣,周凤岐带兵往回撤逃,此时向荣来救。
原来向荣所带之兵最强,但是却并无太多贼党与之相杀,但是他中路楚兵所遇皆是地雷,他一见左右两路之兵被杀惨状,不禁心里大骂这些贼党,用地雷炸己方最强的兵,又有大炮,炮火猛烈,楚兵伤亡不少;用强兵攻己方弱兵,这些乱贼着实狡猾!此时他也顾不得再多想什么了,带队冲杀,给两翼之兵开出后退之路,只见贼党紧紧黏住己方,己方之兵溃不成军,只得下了死命让楚兵挺住,这一战,向荣死了三百多清兵,方才从牛排岭撤回。
回去之后,才知道水路刘继祖和陆路张琳合攻大湟江口,也已大败,不禁长叹一声,自己戎马半辈子,大小战事无数,何曾败的如此不堪!自己所带楚兵,号称战无不胜,自此以后,哪还有脸在夸口自称呢!
向荣带着怒气直去寻李星沅,此次战事,若不是李星沅一再催战,又克扣赏银,士气不高,哪里会败得如此惨烈?他到了李星沅那里,道:“李大人,我请罪来了。”
李星沅忙道:“欣然,此战非你之罪,况且我兵并未战败。我已上奏皇上,此战我官兵虽有伤亡,亦打死乱贼数百名,何况欣然在贼近处扼要扎营,贼亦不敢近,可见欣然兵威,贼亦畏惧。听闻欣然子继雄与贼战时勇猛无匹,我已上报皇上,为继雄请嘉奖。”
向荣心想这些文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明明战败,但是经他一说,却是相持,而且贼还畏惧自己,从这个角度一想,还真的像那么回事,又听他保举自己儿子,一肚子一下子消了大半,但是毕竟是个武人,此次败得太惨,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道:“作战之日,滇黔之兵迟到,刘继祖亦迟到,滇兵不堪作战,请李大人将其调回浔州守城,换以壮勇。”
李星沅道:“欣然,与贼作战,须要天时人和。如今欣然所统之兵已经过万,滇黔兵不及楚兵,欣然要多鼓舞,让他们能和楚兵相合,至于调来浔州,那倒不必,还是欣然统帅更好。”
向荣无可奈何,道:“那么,还请李大人前往我处兵营节制各路兵。那周凤岐人极奸猾,我说他几句,他就在黔滇兵中挑唆,如今黔滇兵都恨我,反而怪我失策。”
李星沅道:“欣然,你是久经沙场的,自然还是你指挥。我只是皇上派来督战,哪能占你兵权?再者,你我皆是朝廷大员,如果你我以大员重兵挤在一处,万一有事,他处无人策应,欣然是武将,自是知道此非行军所宜。仍是欣然来统率才是正理。。”
向荣心里大骂你这哪里是督战,何时作战都要听你的,我这个主将没一点权力,动不动就拿皇上压我,但是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又见他说话如此滑头,无奈的道:“如今兵士士气低落,只能先坚守大营困贼。”
李星沅道:“欣然,我意还是再攻贼为上。每日军饷耗费居多,不可坚守啊。”
向荣心想你说的容易,现在这个状况再去攻贼,无异自寻死路,当下摇头道:“李大人,如今贼势虽盛,只要我等坚守,贼亦难破。只要将贼困余江口墟,待齐粮草用尽,贼必慌乱,无处可觅粮草,必折回金田。到时一举击之,贼人必败。若李大人一意进攻,还请李大人另换将帅!”
这次轮到李星沅无可奈何了。道:“既然如此,就暂且听欣然的吧。”
当下向荣回营,暂不进攻,只以围困之法,意图困死贼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