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正是青黄不接之时。万物复苏,杨柳依依。风景美丽是美丽了,但对这个年代这个时节的人来说,这时间极其难熬,心情是美丽不起来的。去年中原地区大旱,粮食短缺,中原和关中大地已经出现了人口饿死的村落。</p>
陕西渭南,终南山上,春的颜色已经降临,布满山野间片片青青。大片的山林,倒是在萧条之后,出现了一片葱葱郁郁的景象,让这片土地要重新苏醒。闻名天下的孕育了千年文明的终南山横贯东西百里,溪流淙淙,河流哗哗,汇到渭河,孕育了渭河流域,孕育了殷商文明,抚育了龙首原和古长安。李白有诗:“……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p>
终南山山腰丛林掩映中,隐隐可见一片道宫残破的墙角、屋顶和挂角露出。但显然这里已荒芜许久,墙屋失修,几乎不能住人。</p>
但奇怪的是,居然还有几个像道士又像混混的人在短墙残壁间出没。当然了,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时候,闹饥荒已久、侥幸挺过来的人们,要开始忙春耕忙生计了,自是没人会去关注躲在山里偷生的他们一眼。如果有的话,那就是那只荒草丛中出没的老鼠,它显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在过年的时候它费尽力气才刚刚好逃过这几个人的凶残手段,逃出鼠窝拖着断了的残缺尾巴钻进草丛。而它曾经的兄弟姐妹,也都成功被这些人抓住成了肉干,成了他们熬过冬天的果腹美餐。</p>
准确地说,在这荒地出没的是五个人,三个是青年道士,一个是短打装扮、农民模样的中年人,还有一个似是道士又不全像道士的少年。当然,这也是凭着其中三个人穿着破旧的摞着补丁的道袍、头发盘成道士典型的牛鼻子发髻看出,而那个像道士又不像道士的少年,是因为衣服是道袍,但头发是短发。而那像农民的,个头中等,还算壮实,穿着破旧的短褂、大裤腿的宽松裤子,典型的是农民模样。</p>
但令人奇异的是,这五个人好像死了,他们排开躺在破道宫前面荒草从中,在太阳下晒着一动不动,已经半天。</p>
要不是其中那少年躺不住了,渐渐睁眼东张西望、手脚稍微动来动去,露出一点生命迹象,肯定会被突然看见的人误以为是一排不朽老尸。也的确,五个人是在比赛,看谁躺的久,晚饭就可以吃一块老鼠肉干。四个大人都不动,很安静地享受太阳,只有那少年终于躺不住了,坐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认输。</p>
那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无奈,叹了口气,坐了起来,抠着露出大脚拇指的布鞋,开口了:“俺说,哥几个,别默着了。赶今时代变了,到处在破四旧在批斗,俺们道士在那些年也算是受人尊敬,如今要被当四旧破了,这日子不好过啊,饥一顿饱一顿的,为了打发躲在山里的时光,俺们居然沦落到比赛挺尸的地步。”</p>
说话的是大师兄,是这无名道宫的大师兄,是这几个破落户一样的道士里的大师兄。看他一身补丁衣服,看起来朴实憨厚的神态,倒配得上这破道宫。因为这道宫占地不过十亩,道宫前庭的院墙已经残破,中庭的大殿已经塌了一角,后进的几间房舍瓦片已经残破,显然是去年才铺上了茅草。</p>
看见大家不接茬,大师兄无奈的接着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俺是大师兄,只有俺来先开这个口。”</p>
大师兄脱下鞋子,在地上磕出掉进去的几根草根子,接着说:“这个冬天,山下饿死了不少人,俺们四个师兄弟,还有这宝娃,要不是找到那点粮食,就差点饿死了。这会俺们得合计合计,今后咋办,不要几个重阳宫的大老爷们饿死了,传到江湖上被人笑掉大牙,到天上也要被师傅老人家罚跪面壁。”</p>
旁边的小个子道士翻身起来,嘴里衔着一根草,看着大师兄,怒道:“大师兄,卢凌云,按理俺是小师弟,该听从师兄们的教诲。但是如今俺是不吐不快。咱答应师傅说好的在山上守着道宫的。师傅老人家说过,别看咱们这里道宫破,没有人给香油钱,但是这里是重阳宫的正宗所在,而不是山下那片看起来繁华的道宫,对那地,师傅很不屑一顾。”</p>
所谓山下那片地方,就是通常被世人所熟知的全真道三大祖庭之一,终南重阳宫,位置已经是在山下,靠近渭河。其实是宋时女真人把中原和两陕占领之后,为加强统治,强迫全真教把道宫迁到山下,并建了大片的道宫,把原道宫的一些陈设都搬了下去,允许全真教在女真统治的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等地传教,但是要他们承认其统治。后来蒙古人崛起,女真逐渐排斥道教,于是全真教迁移到山东一带。</p>
扶云扫了各师兄弟一眼,接着大声说:“师傅飞升前,说大师兄你最敦厚,要你照看好本门同脉,指着你带咱把本门发扬光大。在俺看来,就你最不厚道,想撂下摊子回家了?想着娶媳妇了?俺知道俺扶云脚有残疾,拖累你了,你想走也由得你!我不走!紫云二师兄,玄云三师兄,宝娃,你们说,你们想咋办?”</p>
旁边的瘦高个二师兄紫云拉了小个子道士扶云一把:“扶云,你少说两句,大师兄本就是山下农家的人,家里有父有母,十多年前救了师傅,避祸才到这里,他和家里本来也没断了联系,这些年也多亏他照顾,这恩情咱不能忘了。师傅在世时候也常说,他想回去就回去,他是大弟子,由他决定。但是道宫总还得有人看着,师傅遗愿不可辜负。”</p>
脸色气的通红的扶云呸了一声吐出草根,一屁股坐地上,大声说道:“俺知道这个冬天咱们几个大老爷都差点饿过气了,大师兄是本地人,他在有人饿死的情形还能弄来粮食,他知道如何挖吃的、如何掏耗子窝,俺也感激他。但是俺不想多年相依为命的师兄弟就这样散了。二师兄你想,师傅说他是重阳宫嫡系衣钵传人,当年咱全真教名满天下,现在弄得就这样结果。冬天满大殿都是漏风的,这里老鼠都是瘦的。如今,还要弄了树倒猢狲散,凭啥,凭啥咧?”边说边锤了几下地面。</p>
二师兄紫云拍拍扶云肩膀,笑道:“世道如此,又能奈何?全真教重阳宫是很遥远的传说了,现在已经不兴这样了,很多门派也都破败了。大师兄下山多次,说很多地方的寺庙、道观都已经被砸了塑像了,甚至很多人家的祠堂,都成了学校呢,一些和尚尼姑都被撵回去还俗。咱们这虽然破旧,但算是好的,就说山下的冒牌重阳宫,如今不也没一个道士了?今后估计不需要道士看风水、捉鬼、算卦咧,也不需要去超度死人咧!”</p>
大师兄卢凌云搓搓手,憨厚的笑道:“紫云,咱们小师弟鬼精着咧,他都明白,就是舍不得咱们相依为命多年,怕分开了大家不好过。其实俺也明白在一起还能有个帮扶过活,分散了不知道能干啥。但俗话说的好,天下没不散的宴席,年代不同了,得有不同活法。咱也算大好男儿,得有志气,活出点模样来。当然了,俺也不相信俺们道教有啥过错,要被破四旧当坏人一样收拾,以前就算喜欢佛法的皇帝,也不会让道士没活路。更何况盛世要来了,还会允许百家齐放。”</p>
一直没有吭声的道士,三师兄玄云坐了起来,拔掉左手手掌上戳上的一根欠刺,严肃的说:“师兄弟们,让俺玄云说一句中不?”</p>
卢凌云点点头:“玄云师弟,你说,你读的书多,你的主意一向正,你就说说看。”</p>
玄云把破道袍一撩,一脸肃容:“大师兄说的对,世道不同了,道教也不一样了,只怕这国家现在已经没多少正经的道士了。这些年,道教是啥别说很多人都不知道,就算很多道士也不清楚道是啥了。所以,得想一想,咱们这个道宫,还能守下去不,这么个破道宫,没香火,没修缮的钱,这也不是个事。”</p>
几个人都点头表示同意是这么个问题。</p>
玄云接着说:“俺十岁被师傅救上山,十八岁时候跟师傅出去云游,师傅说发现山外又乱了,老百姓都紧张,弄得像当年明朝时候,每家人都防着、盯着邻居,怕被人寻个不是检举上去就可能家破人亡。这闹腾的啊,人心坏了,弄那个啥批斗,看见古老的都打砸。俺那次去跟师傅、大师兄去弄粮食,看见有老尼姑被批斗,一会说她是封建残余,一会说她破坏社会主义生产,要她还俗嫁给一个村里五十多的老光棍。”</p>
几个师兄弟等他说下文,那个一直没有理他们趴在草丛中捉虫子的宝娃却扑哧笑起来,敢情他是一直竖着耳朵听。</p>
四师弟扶云揪着宝娃的耳朵:“你这皮娃子,你笑啥,都这时候咧,你笑,让大师兄把你打发给叫花子去省事。”</p>
宝娃苦着脸,对卢凌云哀求道:“大师伯,你看四师伯又欺负俺!”</p>
卢凌云瞅扶云一眼,不理他和宝娃,对玄云道:“三师弟,你继续说!”</p>
扶云倒自觉地放下揪住宝娃耳朵的手,宝娃揉着耳朵躲开他,凑上去玄云身边,问道:“三师叔,后来呢?”</p>
玄云给了宝娃脑门一记弹指神通,接着说:“后来师傅带着我悄悄溜走了呗!师傅说,看那些村民看着师傅的道袍,神色不善,怕也被拖去批斗,那就丢了三清祖师的脸啦!”</p>
宝娃换下揉耳朵的手揉着脑门,往后跳了几步,嘟哝道:“胡说八道,师祖老人家武艺高强,道法高深,几个泥腿子有啥能耐拖他去批斗?”</p>
玄云抬起手作势又要弹宝娃脑门,宝娃一个箭步跳大师兄卢凌云背后避开。玄云倒是放过了他,继续说:“师傅老人家自然不怕,但是村民有民兵有枪咧,那枪厉害着咧,抬起来啪地一声,百十步外的鸟就掉下来了!所以还是得小心行事咧!”</p>
宝娃哈哈笑道:“俺知道咧,俺知道咧!”</p>
众人奇怪地问:“你知道啥咧?”</p>
宝娃得意地笑道:“俺知道为啥师祖老人家带着你赶快逃避开,为啥不敢看村子要老尼姑嫁给老光棍咧。”</p>
“为啥?”扶云好奇地忍不住问。</p>
宝娃笑嘻嘻答道:“师祖老人家道行高深,自然不怕土枪鸟炮啥和泥腿子啥的,他是怕被泥腿子拉住让尼姑嫁给他生娃!毁了他的名声!”</p>
师兄弟四人气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卢凌云回手一把就把宝娃揪过来,丢在地上,喝道:“这黄口小儿,敢对师祖不敬,扶云,用家法二十!”扶云熟练地掀起宝娃道袍,脱下他裤子,按在地上,用手巴掌在他屁股上噼里啪啦打了二十记。</p>
宝娃委屈得眼泪在眼里打转,差点哭了:“你们欺负人,俺说的哪里错了?就是师祖老人家在的时候,俺这样说他也不会揍俺。俺看你们是孬种,不敢出山去横,就龟缩在这儿,整日里的吃饱了睡觉、没事就揍宝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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